句芒看到那双收紧的手,眼神立时变得幽寒。
蓐收见状,压下同样欢喜不安的心绪,微笑地对书生说:“请问兄台,孩子是否姓殷?”
书生望望句芒,又望望蓐收,半晌才僵硬地点点头:“嗯。”
听到此话,两人眸光皆是一亮。句芒更是颤抖地伸出手,想去碰触那小小的脊背。
书生脸色大变,害怕得忙后退几步,一脸警戒地问:“你们,你们……想要干什么?”
句芒皱眉,很快身子一掠,小小身子脱离了书生怀抱,剩下书生傻愣地看著空空的双手。
句芒蹲下身子,一手抓著小人儿瘦弱的胳膊,另一手轻轻扳过那比三千年前矮了一大截的头。很快,七八分熟悉的轮廓,一如既往的绝美又几分稚嫩,还有那熟悉的凤眸,薄薄的朱唇,便齐齐呈现在眼前。只是那张白皙的脸毫无表情,双眸空洞黯淡,无神无光,没一点生鲜活气地与句芒直直对视。
书生回神,神情慌张,就要上前抢回小儿。蓐收伸手拦住他,敛了笑意,严肃地说:“你听我说……”就这样,小人儿的前世今生娓娓道来,该省的还是省了很多。
一旁的句芒眼神炽热又紧张地看著那张挂念了好几千年的小脸,心头顿时涌起酸涩,好久才哑著嗓音道:“合欢,合欢,是我,我来找你了……”
可那张小脸还是没有表情,甚至连眨眨眼也没有。
句芒有些心颤:“合欢,记得我吗?合欢,是我,是我……”
仍是呆呆的,聋哑一样。
句芒伸出手,略一迟疑,仍是缓缓摸上那张脸,然后仔仔细细地描摹,额头、睫毛、眼睑、鼻子、两片红唇,一遍遍摩挲,一声一声呢喃:“合欢,合欢,合欢……”
“是我,我来找你了……”
“合欢,合欢,找你三千多年了……”
“合欢,你还恨我吗?还恨我吗……”
无论怎样呼唤,那张小脸仍是不为所动,连凤眸也眨得少,仿若木偶一般,
“合欢,合欢……”颤抖地抓过小人儿的一只手抚摸上自己的脸,句芒眼神变得深邃,眼底痛疼难忍:“合欢,是我,合欢……”
“合欢,说话啊?恨我也好,不恨也罢,说说话吧?”
一旁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的蓐收和书生均是敛眉安静沉默地看著两人。
“合欢,你讨厌我吧?没关系,以后我会对你好好的,你只要应应我就行。”还是紧紧追问的,渐渐颤抖破碎的嗓音声声泻出。
“合欢,你说说话吧,一句话,不,一个字也好,就说一个字也好!”悲切的恳求,从万年身君嘴里喊出,让听的人几番心酸。明白了一切的书生不忍别头。
“合欢,合欢,合欢……”入肉刻骨的痛疼似乎通过叫喊这个名字就可以宣泄出来,上古神君叫唤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仅在咫尺的人儿却连自我意识也难齐全,更别提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了。仅有一魂的人儿,不是痴傻又是如何?永远毫无表情的脸,永远空洞的眸,魂魄不全,即使轮回千世也是这般!
“合欢,我是句芒,我是句芒……”再也忍受不住铺天盖地漫上来的悲伤,句芒拥人入怀,把小身子压在自己胸口上,用力般紧紧抱住,恨不得把人给揉碎在怀里,溶入自己的身体,然后血肉相混相融,不分不离!
蓐收眼底一黯,虽然早已知道转世之人是个痴儿,可是看著这般样子,心还是剧烈刺痛。伸手抓住了用力紧抱著小人儿的手,蓐收沉痛摇头:“大哥,别这样,你会弄疼他!”
句芒手一僵,尔后全身一僵,缓缓松开了手,微微拉开两人的距离,深黑的眼睛失了神般就盯著那张脸发呆。
蓐收心一凉,忙低身望去。只见那张面无表情的绝美小脸上,空洞茫然的凤眸里涌出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液体,很快就是一串串,像流水般划过脸庞,沾染上薄唇,最后滴溅下来。
而句芒的胸前已然湿了一大片。
蓐收满脸犹不敢置信的表情!
书生感到奇怪,也垂首观看,却立时脸色惊诧,连退了好几步。
句芒此刻像是傻了般,抖著十指,去揩流出来的水珠,一遍又一遍,直到把那张小脸都刮红了,把那张脸都濡湿透了,可泪珠仍像源源不断奔腾的溪流一样。
蓐收猛然一执那手,哀恸道:“大哥,冷静点!”
句芒顿住了手,望著那张泪水滚滚而出的脸,心脏蓦然一阵尖锐钝痛,胸口处闷得仿若窒息般透不过气来。慢慢地,慢慢地,把脸靠上去,然后两张脸便紧紧相贴,青丝白丝缭乱相缠。很快,持续滑下的泪水也把另一张脸给濡湿了。
句芒半跪著,与小人儿脸贴著脸,一手圈著腰,一手捧著头,看上去竟让人产生觉得万般孤独,万般无助的感觉。
万年春神的心又痛得无可复加,崩溃般声声低喃:“合欢,合欢,还恨我吧?还恨我吧?没关系,没关系的,我们回去,现在我们就回去,我们从新开始,从新开始……”一滴更大的泪珠落下,很快便融和在滴滴泪溪里。
句芒微扬眉梢:“没事,合欢,我们回去,我会待你好好的,会待你好好的……”
望著云端上远去的两人,蓐收满腔心痛,一直僵著十指,他同样心切地想摸摸那人儿!
书生忽然出声了:“我抱他回来至今,八年里,他一直都是不言不语,不哭不笑的,春神大人一来,他竟然哭了!可知,他受的伤可深!”
蓐收疑惑回首:“你抱他回来?”
书生鼓著一张脸道:“这孩子是村里的殷户人家所生,可因为孩子痴呆,就丢了,可真狠心哪!我不忍心,就抱了回来养,。”
蓐收眼里蓦然闪过冷光,冷冽问道:“那姓殷的人家还在吗?”
“前几年搬走了。”
蓐收望著书生:“虽不是你亲生的,你不会挂念吗?上了去就很少能见面了!”
“当然会挂念!无论亲生与否,他都是我的孩儿!不过带走了也好,这儿的孩子太爱欺负他了,这几年他跟著我过得苦!”书生的声音添上了几分苦涩但更多的是不舍。
“苦吗?”蓐收低语,“他魂魄未齐,到底苦了谁?”
合欢36--上
抱著流泪不止却无声无息的小小人儿回到神殿,句芒的心早已又酸又疼又彷徨乱成了一团,看到早已等候在侧的丫鬟们,还得冷硬下声音:“去准备浴水!”
丫鬟们忙忙点头,一直侍奉合欢的贴身丫鬟更是又哭又笑的匆忙离去。
回到寝宫,抱著人坐在床上,句芒心痛无比:“别哭了,合欢。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说著说著,嗓音已不知何时哽咽了,听得在场忙活的丫鬟同样心酸难忍。
“合欢,是我不好,别哭了,我让你恨,你怎么恨都可以,只是别哭了好不好……”
“你恨我对不对?那就恨吧,就恨吧,都是我不好,我不好……”
两张脸紧紧相贴,万年春神彻彻底底崩溃,顾不得有人在场,声声呢喃哀求。
然而此番哀求却奇迹般起了效果,逐渐地,呆滞的人儿空洞的眼眸流出的液体变得断断续续,一串串变成一滴滴,尔后终于止住了,可双眼已然红肿。
句芒乍然惊喜,抖著手托著那张小脸贪婪地瞧了又瞧,摸了又摸,看到仍旧是毫无表情的脸时,才满腔酸涩地笑:“恨我就好,恨我就好,就这样,就这样好了……”
伸出衣袖轻柔地抹了抹那张被泪水浸浴过的苍白小脸,句芒勾勾唇角,像抱著易碎的宝贝一样抱起小人儿,缓步走近浴池,然后挥手遣退了所有人,才慢慢褪光两人的衣服,抱著人躺靠在浴池边缘上。
瘦小的身子,骨骼分明凸显;苍白的肌肤,有著几块清淤,在没血色的肌肤上显得是那样的触目惊心!句芒想起那几个凡间孩童,眸子瞬间冷峻幽寒无比,望一眼那张刻入心底的面容,看到红肿的眼眶,心又针刺般痛。
句芒怜惜地伸出手细细擦拭著小人儿的肌肤,没带任何情欲,惟有满腔苦痛。而终于停了泪的人儿一如既往无知无觉,任人为自己清洗,空洞的双眸似乎永远无生气。如若不是有体温,还有久久的眨一次眼,恐怕没人觉得那是活的!
似是给没肉的骨头铬得发疼,擦拭的手一直颤抖,抚上那瘦弱的肩时,句芒终于忍不住了,紧紧地抱著人,脸贴著胸,白发铺了小人儿满身!
浴池里两具赤裸裸的躯体相拥,没丝毫情欲,没半点温情,惟有浓浓的绝望。句芒哑著声一遍遍低唤:“合欢,合欢,合欢……”有泪珠滴落,溅在水里绽起易逝珠花!
在三千多年的时间里,尝了又尝的无力感脱力感等万般情绪齐齐涌上胸口,让人那样的颓力无助!就算是傲视三界的上古春神又如何?被捆缚住了也半分动弹不得!
等到沐浴完了,已到了傍晚时分。句芒也没使人进来,自个儿替小人儿穿著好后,就抱到床上,细细抹干那一头短了许多的发丝,对自己那头湿漉漉的白发却随意抹抹,然后拿起丫鬟放置一旁的青玉梳子,认真又笨拙地梳理著小人儿的发丝。
上古春神,自己的日常起居皆是由丫鬟打点,著衣系发都是由丫鬟服侍完成。而现在,堂堂万年神君,放低了身份,用情用意去弥补自己所犯下的大错,挽回自己的情。只是万般奈何,无论如何的弥补,受伤之人无从可知!
还微微湿润的发丝凌乱沾成很小很小的一束束,拿著梳子从发顶疏下来,总会遇上打结的地方。句芒不敢用力,严肃著一张俊脸,拿开梳子,用手撩撩发丝,然后又重新疏下来。替人梳发,是万年来的第一次,虽然是生硬笨拙的手势,但上古春神疏得小心翼翼又万般认真,只是直到拿发带系住,那一头青丝仍是见不得十分整齐好看。
不久,有丫鬟躬身前来:“主子,公子,该用夜膳了。”这样的叫唤,让句芒的心微微一恸,心间眉间又是酸涩,也不言语,抱著人离去。
合欢36--下
傍晚已临,缭远天际的最后一点残红彻底消失,铺天盖地的黑暗便垂挂下来,遮住了重重密云。很快点点银星四起,一晃幽月踏上。
神殿口,蓐收早已在等候,看到躺在来人怀里安静无动的人儿,心处又是沉沉哀痛,锁眉低低询问:“如何?”如何?说话了吗?动了吗?记得人吗?……所有的一切皆是如何?
句芒抬眼望了一眼蓐收,深黯眼底之下惊人的悲伤淡淡泻出,还是沉默无语,收紧双手,抱人入殿。
蓐收十指微抖,垂眼苦笑。
从小到大,蓐收不曾看见过眼前高傲的男人失态痛苦模样,而近三千年以来,男人痛苦悲伤的模样却一次次失控呈现。昆仑山上男人痛苦呆怔任骂任打,阴暗冥府失意而归,凡间街头小巷时时欣喜时时失望,还有继续声声询问。
几千年来,男人一次次让蓐收心惊之余内心也同样的无法言喻的哀恸,曾经怒火滔天几乎要毁灭人的心也逐渐有了原谅。终于有一天,他道:“大哥,别担心,能找到他的。”唤来的是男人深深疲惫的眼神和还是高傲般肯定的点头,占有般的语气:“那是当然,他永远都是我的人!”
于是,三千年来,上天入地下海,哪处也去了,哪处也找了,只是,依然找不到那个让人牵肠挂肚苦苦心疼之人。而现在,终于找到了,却是这般模样,没魂没神也没心,让人如何心不痛?而这样的苦,究竟还要尝多久?
蓐收闭了闭眼,到底还是沈叹一声,转身入殿。
白玉膳桌上,人间佳肴罗席,红梅珠香、莲蓬豆腐、翠玉豆糕等等膳食精美细巧,鲜香绕鼻,惹人七分口水。句芒和蓐收坐看满桌鲜味,心知是丫鬟们特意为合欢所做,俱是心头一颤,然后压胸的苦便漫了上来。
用上了千分情,万分意,亦是奈何,失魂的人儿,再也无从得知!
蓐收望著那张木然般的绝美容颜,心头更是酸涩难忍,很快心底处又腾地升起一股气来。
凡间时,书生愤恨说:“我家孩儿长得好看,可却因为不动不语,村里的顽童便老是欺负他,大人们更是叫他‘妖孽’,这时下的人心,真的比石头还硬!”
“我孩儿虽然已到龆年,可自小身子弱,实比五六岁的孩童大不了多少……”
“您们带他上去后,可得好好照顾他,孩儿自己不能吃,您们要用心喂,叫他开口就行,可别让他饿著了!”
“孩儿一到入夜,全身都会冰凉,您们可别让冻著了!”
凡间芸芸众生,心却脏如污秽,幸好还有一人眷恋不舍声声叫喊“孩儿”,灭魂重生之人才得以生存至今。只是,这些伤痛该如何的算?究竟苦痛了谁?
蓐收压下心头戾气,望望句芒,伸出两手道:“让我来喂吧!”
句芒摇摇头,华发晃动,露出耳边微微扬绿的耳钉。把人小心翼翼放在旁边的玉椅上,才淡淡说:“我来就行!”用手拔了拔垂落小人儿额际的发丝,拿起摆放在面前的银匙,舀了银质小碗里盛装的淡黄色汤水小小一勺,然后缓缓递到嘴边,静等人儿张口。蓐收只得垂手观望。
只是半刻钟过去了,汤水未曾减丝毫,小人儿仍是了无生气的面孔,目无焦距,双唇紧闭,唯见鼻间浅浅的呼吸拂得汤水微微曳动。
侍奉左右的丫鬟身子欲动,静看的蓐收却摇摇头,挥挥手遣退了她们,转而对句芒道:“你哄哄他吧,他一整天没吃了。”
句芒手指微微一抖,一勺汤汁立时少了几点。慢慢收回手,望著那张毫无波动的小脸,看到曾经清冷的眸子而如今是死寂的空洞,心头又有划痕深烙。很快又舀了一小勺汤汁,再次递到嘴边,句芒垂眼有些生硬地沙哑启口:“合欢,来,张口。”顿了下,手递得更近,快碰到两片薄唇了,“乖,张口喝下去。”声音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抖索。
何时曾想过,曾经清冷倔强的小人儿要这般对待?
只是紧抿的唇依然紧抿,像两片沾水相合不分的白纸。
蓐收蹙眉凝看不语,眼底是看不清摸不透的重重深意。
句芒伸出一手,一来一回地摩挲著两片唇,然后不舍地放开,墨黑眸子憔悴,定定地望著那双黯淡的空眶,神色哀伤,却是温语相哄:“合欢,来,张口,听话,喝下去就好。”
“听话,好不好?乖,喝下去!
”
“来,张口。”银匙已碰到了唇,苍白干涩的唇瓣终于濡湿了点点。
“合欢!”句芒缓缓道,“乖,喝下它,”语气顿了顿,却又继续说道,“喝下它,这样你才能继续恨我,知道吗?这样才能继续恨我!”低声的哀求劝慰,可还是不为所动,男人声音不可避免又缠上了不安伤痛。
一直沉默的蓐收忽然低低开口:“合欢,我是蓐收,听大哥的话,吃些东西好不好?”
过了好久,又像是奇迹般,紧闭的唇瓣终于在两人紧锁的目光中慢慢张开了,小小的口,隐约可见同样小小的半截舌头。
千门夜色,殿外有风飒过,散了黑云,撼动晚树花影,曳下层层婆娑,掀翻庭院宁静。殿外殿内,各有一番天地别景。
看到终于张开的口,句芒没有丝毫愉悦,脸上却是痛苦密布,胸口猛然像崩裂一般,紧接著就有血水从中翻涌而出,滚烫滚烫的流过身体,像要汹涌蹦出来,翻江倒海的痛!平素墨幽的眼神瞬间失了色,手一抖,“砰”的一声尖响,小巧精致的碗连带汤汁掉落地上,与玉石地面狠狠相碰,刹那间汤汁四溅,滴滴飞扬,沾上了三人的衣袍,淹没成星星点点的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