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春色 下————舒匀

　　第三十四章

　　“有些事情我告诉你，如果你觉得太难以接受，不可能是真的，会不会激动？”

　　“不会，如果婆婆您说的都是真话，再难以相信我也会接受，因为事实就是事实，我明白的。”

　　“那小冰，你还记得你爸爸妈妈当年，是怎么去世的吧？”

　　“家里意外发生火灾，爸妈没来及逃，所以——”

　　“不，小冰，那场火灾不是意外，你爸妈是自杀的！”马院长看着郁冰的眼睛，用坚定的声音说。

　　“自杀？”郁冰的眼睛倏地睁大，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强自镇定的脸色还是变了，“怎么可能？婆婆，您是在骗我吗？好端端的，我爸妈为什么要自杀？”

　　马院长摇头，“小冰，你说过会相信我的话，说过不激动的！如果你做不到，我就不继续下去了。”

　　郁冰重新坐下来，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嗓子变得好干，声音也颤抖起来，“我不激动，婆婆您说吧。”

　　“还记得你跟你哥哥被送来孤儿院后不久，有一次警局找你哥哥过去吗？”

　　“记得，当时我年纪小，他们不让我去，说只是告知关于家里被烧的一些事情，哥哥回来跟我说，是意外。”

　　“其实不是意外，就是因为你年纪小，有些事情觉得让你知道不太好，所以没让你去。”马院长看了他一眼，叹了一下，用讲故事一样的声音，娓娓道来。

　　“那案子花了警察半个月的时间，才完全查清楚来龙去脉，起初他们也以为是意外，后来从保险公司那里得知你爸妈在一个月以前刚刚买了两份高额保险，受保人就是你们兄弟俩，才开始怀疑。结果一路追查下去，才知道，原来你爸爸一个朋友要做生意，需要很大一笔钱，银行里面贷不到那么多，于是去找高利贷，你爸爸也是开公司做生意的，在信誉上还比较有口碑，于是那朋友就找你爸爸做担保，你爸爸出于意气，很爽快就答应了，谁知那个朋友拿了钱，第二天就跑了，也不知是去了国外还是哪里，总之再也杳无音讯。

　　很快高利贷追上门来，要你爸还钱，可是那时候你爸爸公司刚好签出去几张订单，资金刚好周转不灵，所有的流动资金拿出来，也只够还个利息。偏偏订单已经签出去，不可能毁约，否则要赔更多的钱。

　　高利贷三番五次追上门来，公司的生意也打理不下去，开始一落千丈，你家亲戚从那时就开始收到风声，怕惹麻烦，所以也不敢再与你们家来往。高利贷追了好久，一直追不到钱，开始拿你兄弟俩的性命做威胁，可是那时候，你家确实拿不出来那么多钱，赔都快赔光了，最后你爸爸妈妈出于无奈，为了给你们俩留条后路，去保险公司办了人身保险，受保人是你们兄弟俩，如果你爸妈遇到意外，你们俩就可以拿到几十万的保险金，那么，成年之前的一切生活费用，也差不多刚好够了。

　　所以，他们抱着这个目的，在你跟你哥哥随学校参加野营的时候，在家里放火自杀，故意将现场弄得跟意外一样，他们以为，只要他们死了，高利贷绝对不会拿你们两个小孩子怎样，有了那笔保险金，你们俩也可以不用愁以后的生活。你爸爸把具体情况写成遗书，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保险箱的钥匙，在你跟你哥哥去野营的前一天，就交给你哥哥了，只是当时，他跟你哥哥说，这是给你哥哥的礼物，让他过几天自己到银行去取。

　　警察查过你家所有的银行帐户，钱全被提光了，而银行开的那个保险箱，根椐监控录像，一个星期之前，你爸有东西放进去，所以才会找你哥哥协助调查。你哥跟警察去了银行，亲手打开那个保险箱，谁知道等待他的那份礼物，居然是一封遗书。

　　你爸妈在遗书上叮嘱你哥哥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说了很多生死离别的伤心话，让人知道他们确实是逼于无奈，可是法不容情，那笔保险金，你们俩注定拿不到。你哥哥当时看完遗书就在银行晕倒了，醒来后就一直抱着我哭，这孩子太可怜了，他当时才九岁啊，让一个九岁的孩子去背负这样的事情，太残忍了！可是，他必须好好的将你养大，还不能告诉你真相，这是你爸妈在遗书上千叮咛万嘱咐的，只因为，他是这个家的长子。”

　　马院长说到这里，稍微歇了口气，看了郁冰一眼，他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那么，我哥他——，会，会去那种地方上班，是因为——”后面的话，他根本问不出来，如果自己心里所想的那个可能性是真的，他怕他会掐死自己。

　　“你是想问你哥哥去做那种工作，是不是为了还钱吗？”马院长问。

　　郁冰点点头，又摇头，他的思绪，现在已经完全乱了。

　　“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这说。”马院长平静地回答。

　　郁冰眨了下泪眼，“什么意思？”

　　“如你所想，你爸妈去世后，高利贷根本没打算放过你们俩，所谓父债子偿，那些放高利贷的人，根本没人性的。所以后来，他们来找孤儿院闹过很多次，你哥哥那时已经显出美人胚子的模样，他们甚至起了歹意，想把他卖给国外黑市上的有钱人做娈童，幸亏我拦住好多次，私自从院里拿了不少钱垫上，他们才一次又一次放过你哥哥。

　　但是这种事情做得多了，迟早会让你发现，于是那时小寒才想让人来收养你，你要是离他远一点，不但可以过很好的生活，也不用担心哪天会被那些坏蛋骚扰。但他不是不要你了，而是想，暂时的分开，好多将来痛苦得更深更久。那时候想收养小寒的人不是没有，但是院里所有孩子的情况，我都必须事先跟那些准备领养的家庭讲清楚，他们知道你哥身上背负着巨额债款，怎么还敢收养他？

　　那个放高利贷的人，外号叫刘老皮，在黑道上是个很混得开的人，警局那边据说也有后台，他又没有明着找你们的事，所以警察也管不了，你哥哥一个小孩子，无依无靠的，又要保护你，他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不会想一次又一次把你送走，可是自从你八岁那年为了逃离新家，把腿摔断，又差点得肺炎死掉，他就下定决心无论怎样都把你放在身边，尽更大的努力保护你照顾你。他甚至主动去找那些人谈判，跟他们讲只要不骚扰你，就算再加一倍利息他日后也一定还，否则就任他们处置，还立了字据。

　　这样的好事，那些人自然求之不得，就算日后小寒还不了钱，就凭他那幅好样貌，随便找几个有钱人陪上一年半载就赚回来了。不过他们不那么打算，他们想把你哥当成摇钱树，让他为他们赚更多的钱。所以，你们俩才可以平安无事地在孤儿院生活那么多年。小寒快十四岁的时候，那边觉得差不多了，说有个好差事很适合他，让他从那时就开始去接受培训然后工作还钱，小寒去了以后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工作是叫他去酒吧陪男人睡觉，而培训就是调教他如何讨客人喜欢。本来你哥不肯，他们就拿你做威胁，他们自然是舍不得伤你哥半分的，小寒的脸蛋和身体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他们知道你是小寒的命根子，所以，小寒只好次次妥协。于是从那时候开始，小寒就已经在接受他们的调教，直到几个月以后，小寒要升中三了，从那年的暑假开始，他就要正式去上班，为了不让你起疑，他只好拜托我作出狠心的样子将你俩赶出去，我纵然再是不忍不舍，也无法看着小寒这么多年的努力和苦心白白废掉。”

　　“所以，一直以来，哥哥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吗？”郁冰的身体直颤抖，面部开始扭曲，牙齿也不住地“咯咯咯”上下直打架。

　　马院长紧紧握着他的手，“不！不完全是因为你，就算你不在他身边，刘老皮也不会放过你哥的！从当年你爸妈一去世，他就已经成了他们的猎物，只不过，因着你，他需要承受更大的压力。”

　　马院长说的每一次话都是实话，可是每一句话，都像利刃，毫不留情地在他心上剜出一个又一个大洞。郁冰只觉胸口紧得难受，一手揪着自己的领口，另一手用力拉扯自己的头发，大口大口喘着气，脸孔涨成了青紫色，可五脏六腑里的灼热与疼痛感怎么也无法减轻，忽然，一股气血直冲脑门，接着喉头一甜，“哇”的一下，毫无预料地生生吐出一口鲜血来。

　　“小冰！你——你怎么了？”马院落吓得站起来，连忙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然后慌张地帮他拍着后背。

　　郁冰接过来，喝了一口，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原来人真的会有被气到吐血的时候。

　　“我没事，那个刘老皮，可以在哪里找到他？”被马院长长用力安抚着，郁冰的心情，半晌之后终于稍稍有点缓过来。

　　“你想干嘛？你难道还想去找他，为你哥报仇吗？别傻了！你这样做，只会给小寒添更多的麻烦。” 马院长说着，心疼地抱了抱他。

　　郁冰咬住唇，没说话。

　　“平安就是福啊小冰，每个人的生活都被上帝用刀划了一道口子，谁都会有遭遇不幸和苦难的时候，只要伤口愈合了，就不要再追忆，给自己凭添痛苦。我今天之所以肯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为你哥哥结束不幸，而不是为了让不幸再次开始。”

　　“婆婆。”

　　“今天中午小寒还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脱离火坑，有人帮他把剩下的钱还了。难道他在骗我？”马院长蹙起眉来担心的问。

　　郁冰想起从昨天到今天，倪聿一直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你哥已经是我的人了。”他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不，哥哥没有骗你，确实有人帮他还了剩下的钱，虽然我不知道，那笔高利贷的数目到底是多少。”说完这句话，他突然镇定下来。

　　倪聿，虽然你对我哥现在还算不错，但是，我怎么知道以后那会不会又成为另外一个火坑？我还是不会轻易把哥哥交给你！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也是黑道出身的人，你们倪家靠走私毒品起家，谁不知道？

　　“算上最初那笔钱和后面越滚越多的利息，前前后后大概是一千多万，但是实际上，小寒为他们赚的钱，我可不认为只有这么一点，现在小寒遇到好心人，终于可以脱离火坑，我倒更担心，那些没人性的坏蛋，会不会真的肯那么轻易放过他！”马院长慨叹。

　　“放心吧！婆婆，哥哥这次遇上的人，比刘老皮还厉害！等过一阵子，我会跟哥哥一起来看您！今天来得急，什么也没准备真不好意思！”郁冰站起来，神采奕奕，心里一旦有了目标，人就会格外冷静而精神，光在这里伤心和自责有什么用？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做。

　　马院长倒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就收拾好心情，明明刚才还一幅痛苦不堪的模样。

　　“有什么关系，小冰，你能真的照顾好小寒现在的心情，就已经很好了，他吃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委屈。”

　　“我知道，婆婆！”

　　说完这些，他扶着马院长走到前面大屋里，陪孩子们玩了一会，便真正动身离开。

　　倪聿，我不知道你帮哥哥还了多少钱，但是，无论多少，我都可以尽快还给你！哥哥只能陪在我身边，他需要的人，只会是我，这一点，绝不会改变！至于那个刘老皮——

　　第三十五章

　　“这些照片是不是很有欣赏价值？”倪聿燃起一支烟，以极其优雅姿势轻靠在桌边，眼睛死死盯着白宇千，白色的烟圈从嘴里轻飘飘地吐出来，如他突然变得轻软的语气。

　　喜怒无常，真是个让人捉摸不定的家伙！白宇千的额头，不自觉地沁出细汗。不是害怕，而是，无形中的压力，他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只要有这个男人在，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裴优寒……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将照片丢到桌上，眯起眼睛朝对方看过去。

　　“我说过我不想再跟你兜圈子，所以，白宇千同学你可不可以也爽快一点？”闲散随意的表情和语气，可话里的意思分明告诉对方他已经极度不耐烦。

　　“没错！这些照片是我拍的！”白宇千提一口气，大方地承认。

　　倪聿的眉毛迅速挑了一下，像只终于逼出隐藏在丛林深处的猎物的猛兽，蓄势待发的气势让人感到危险。

　　“但是，将这些照片发到网上去的人，不是我！”白宇千接着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倪聿一怔，白宇千的话，似乎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凌厉探询的视线的扫过去，白宇千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神毫不躲闪。

　　“照片是你拍的，但却不是你暴露出去的？呵！”倪聿将烟头放到烟灰缸里按灭，扬起唇角冷笑一声，“我可以相信你，但你最好能说出一个能让我完全信服的理由。”

　　“我不得不承认，倪聿，你很厉害！仅仅通过几张照片，就能查到是我拍的，但是，你信不信都好，那天晚上我从‘梦醉’出去后，被酒吧里的人给打了，等我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不仅是钱包，我放在口袋里的相机也不见了。”白宇千认真的说着，凝重的表情的确看不出来是在撒谎，“裴优寒怎么说也是我同学，我拍这些照片，只不过想吓唬吓唬他，但根本从没想过要真的将他的事捅出去，毕竟那样对我也没一点好处！”

　　“真的不是你？”倪聿的口气，开始有一丝松动，凭他在这个社会上与形形色色的人打过那么多交道的经验来看，眼前这个毛头小子，说的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当然，是前半截。

　　“我说过！信不信由你！”白宇千的气焰也高涨起来，“我跟裴优寒同学三年，表面上感情不是特别深，但关系至少比你这个新‘朋友’要亲密的多，发生这样的事，我也很痛心很自责！倒是你，倪先生，还没完全弄清楚事情的真像就这么咄咄逼人，是不是太不尊重人了？无论怎么样，也轮不到你来盘查审问我吧？”

　　“咄咄逼人？不尊重你？”倪聿的眼角飞起来，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狂傲的本性也显露无遗，“一个对自己同学存有窥视之心的人，值得别人尊重吗？亏你还把自己说得那么委屈，就算这些照片不是你发布出去的，但祸根总是你埋下的吧？呵！我今天肯抽出时间来亲自盘查审问你，算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懂吗？白宇千同学，啊——对了，你刚才说，优寒的事让你很痛心很自责是吧？那么，你放心好了，我会给你机会赎罪的！你呢，记得回去之后，赶紧趁这几天吃好穿好玩好睡好！嗯？”说完这些，站起身来，朝惊愕的对方露出一个莫测而又充满邪意的微笑，便转身走到门口，拉开门，丢下呆若木鸡的白宇千走了出去。

　　哼！愚蠢的小子！

　　白宇千目送着他送去，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忽然一下趴到桌上，重重喘了口气，将旁边的紫砂茶壶提起来，将茶杯添满，然后拾起杯子放到唇边一口气灌到底。心里怒骂了一句：混蛋！

　　离开酒店后的倪聿直接回了别墅，给展翔打了电话，知道优寒现在情况稳定，他也放了不少心，虽然现在，他很想将他抱在怀里好好呵护，但既然优寒还不想见他，他绝不会强来。现在对他来说，没什么能比让优寒的身心尽快恢复过来更重要，只要他好，自己没什么不能妥协和隐忍的。想到这里，他将胸口那勒得紧紧的领带扯下来，一把扔到床上，躺下来，闭上眼睛，自嘲地笑了笑，“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倪聿，竟然会这么彻底地栽在一个小男生手上！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