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屋子里面,却又是另一种氛围。
徐道子开始还撇开头不愿意去碰杨轩伸到跟前的手臂,却在波波绵绵不绝袭来的痛楚之中,下意识地张嘴咬下去。
肚子上推挤着的那四只手,频频按压在他最无法忍耐的地方,每次用力地推抚,对他来说就好像是一场小小的酷刑,痛不可挡。开始还能忍着,提醒着自己不要咬伤五郎,最后那极致的痛楚几乎将他的神智尽数掠夺,徐道子已经没有办法思考,满脑子都是一个字,痛,很痛。
孩子在不停地挣扎着,在那一下一下推挤中挣扎着寻找出口。开始还有精力想着这个样子好丢人啊晚节不保,后来徐道子完全一片空白,肚子上那两双无情的手掌每推一下,他的身体就情不自禁颤抖了一下,睁大的双眼直直看着上方,但是其实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痛到极致,最后他像是木偶一样,每痛一下,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抖动一下,但其实已经有些失去意识。大张的双腿开始酸痛无比,不过现在早已麻木。股间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后来才明白,那是羊水在往外流,而孩子,却还卡着出不来。
几乎像是一场小小的死亡,徐道子睁着的双眼情不自禁分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杨轩对已经出血的手臂毫不在意,一双眼睛只牢牢注视着徐道子流泪的双眼,只觉得整颗心都要跳出胸腔,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整个后背都在发冷,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臂弯里抱着的身体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隆冬时节,尽管屋里烧的温暖,但是出汗还是不太可能的。然而徐道子那浑身上下止不住的汗水早已湿透里衣,沁入杨轩的身体,他自己也很是出了一身汗,紧紧抱住徐道子,面颊紧贴着他的面颊,嘴里只能喃喃地念道:“不痛,很快就不痛了。”反复地念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陈秋紧张得几乎整个后背都湿透了,一下一下地推着,开始,那少年疼得整个人都痉挛起来,抖得他们几个人几乎都按不住,若非王爷在这里,还真是没有办法。可玉公子痛成这样,王爷射在自己背上的眼刀子都足以将他扎成箭猪,心理压力这么大的情况下,他也很难发挥出正常水平啊。
李秀珊额头也有些汗意,男子分娩不同寻常,首先是盆骨的宽窄程度其实并不理想。女子盆骨较宽,生产的时候孩子可以较为顺利地通过产道被娩出;可男子就不同,一般男子盆骨紧窄,并没有留有多少胎儿通过的余地。
也许正因为如此,天狐族的孕期才会较般人短暂许多。毕竟才六个月大的孩子,再怎么样也不会大到哪里去,天狐族男子的盆骨也比人类子要宽些许,理论上来说,虽然过程艰辛一些,但是还是可以顺利生产的。
但现在的问题是,玉公子先前中的毒将他的体力消耗了很多,羊水又流失得太早,现在即使和陈秋在帮忙,毕竟生孩子的还是那位主儿,主要是他自己得出力啊。
可是看他痛成那样还一声不吭,大颗大颗的泪水啪嗒啪嗒不要钱一样往下掉,整个人都有些厥过去的样子,别说王爷的眼睛都是血红血红的,连自己心里都是又酸又痛,很不是滋味儿。
李秀珊一边狠着心肠按压着,一边柔声重复着不知道几次的话:“玉公子,不要紧张;放松,用力;放松,用力;很好,就这样,有起色了,孩子就要出来了。你不想看见他吗?再加把油,很好,放松——”
徐道子茫然地听着,茫然地跟着的节拍用力。
可是,为什么这个酷刑还没有结束?简直就像是过了一辈子似的,这样的酷刑为什么没有结束?
总觉得好累,好辛苦。痛倒已经不是很痛,只是那潮水一般的疲倦,像是要把自己卷入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再也没有泪水和疲惫的世界,那个世界甜美安逸,徐道子几乎受不了这个诱惑,眼睛也渐渐地合起来。
李秀珊看他的状态,几乎吓得魂飞魄散,正在紧要关头,哪能就那么让他睡去?连忙提醒杨轩:“王爷,你怎么着都行,打也好骂也好,务必要让他保持清醒,这时候睡过去,大人小孩一个都保不成!”
众人几乎都能明显地看出,邹王爷早已心疼得无以复加,将人紧紧搂着柔声劝慰着恨不得将玉公子捧在手心里含在嘴巴里,这时候要让他下这个手实在是有些勉强。但是杨轩毕竟是杨轩,听了其中关系厉害,马上就有了行动。
徐道子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楚从手臂上袭来,将他活生生拽回残酷的现实里,他费劲儿地睁开眼睛,却是五郎在恶狠狠地拧着他的手肘,还只挑同样一个地方反复使劲儿,别提有多痛。
徐道子眨好几次眼睛才看清这一切,不想哭,可是眼泪掉得更凶,几乎没有办法用意念来停止。
为什么?你为什么掐我?我好不容易可以睡过去,好不容易不怎么疼了,为什么要把我这么弄醒?
杨轩望着他,似乎心肠又软了下来,手劲儿一松,徐道子呼出了几口气,头竟然慢慢歪倒在他胸怀里,眼皮又不客气地阖上了。
陈秋也急得喊起来:“看见孩子的头了,主子爷,别让他再睡了,下狠劲儿!”
杨轩不用他提醒,徐道子闭上眼睛的样子太过于触目惊心,他手上毫不留情地用大力气,徐道子又慢慢醒转,只是似乎已经不太清醒,两只眼珠子茫茫然地转动了两下,仿佛已经失去活下去的力气。
杨轩发狠,一边用力掐着他,一边在他耳边威胁道:“师父,你不想看你的孩子了吗?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如果你死了,这个孩子我绝对不会善待他的。不过就是出于一次意外的孽种,还是天狐族的后裔。若是你死了,我不会让他陪葬。我会给他几口饭吃让他长大,然后将他的身份公诸于世,将他扔出去自生自灭。你知道璎珞曾经被我强迫打胎过,我对自己的孩子一点感情都没有。你知道虎毒不食子这句话对我不管用,你知道我做不做得出来。”
这番话委实太过歹毒,众人有些是心知肚明璎珞的事情,有些是根本就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只是王爷主子这些话得太过逼真了,在场诸人都生生打了个寒战,不敢再说话。
徐道子一个激灵,猛地睁大了眼睛,两只手掐着杨轩的手臂,蠕动了几下嘴唇,勉强发出细微的声音:“不……不可以这样。不要这么对待他。那是……你和我的孩子,你不要这么对待他。”
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充满了哀求的泪水,杨轩不为所动地望着他,“如果你不愿意,就给我醒过来。给我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给我好好挺过去。你欠我的还有那么多,不一件件给我还清,你做鬼我也不会令你安宁。而首先,当然必须从你的孩子身上下手。我不会在乎他身上是不是流着我的血。我要孩子,那是最简单的事情,再娶一个女人就好了,甚至娶都可以不用娶。如果你死了,你的孩子的安全,不但不会保障,我还要亲自下手,让他一辈子都活得像是一个野种那样,抬不起头来做人!”
“野种”这两个字令徐道子睁大眼睛,不,如果五郎真的这么对待一个可怜的孩子,那么,岂不是让自身的悲剧再次在下一代的身上上演?五郎,这是最后的净土,要让自己成为禽兽不如的人,一次又一次亲手轼杀自己的血脉,甚至是已经呱呱落地的孩子吗!
他咬着牙关,开始跟着李秀珊的节拍拼命一样用力起来。
不被期许的可怜的孩子。但是你放心,即使是这样,我也要将你带到这个世上,你要明白,并不是没有人爱你,并不是没有人盼望你的到来!
虽然残忍,但是此刻,含着眼泪将一切看在眼里的人们都不得不心里暗暗钦佩王爷主子的手段。他对敌人从来毫不留情,但是对自己却是更加不留余地。这个视若珍宝的少年,他在他向自己伸出双臂的时候狠着心肠一手打开,逮住了弱点狠狠踩下去,见者应该无不齿冷。可是谁又看见,在他一边认真地说着那番话的时候,另一边手掌却狠狠握着腰间的佩刀,自虐一般紧握那异常锋利的刀刃,顺着刀背流下来的鲜血甚至将地毡染成漆黑的颜色?
徐道子发狠一样恶狠狠地紧咬牙关,不管有多难熬都睁大着眼睛盯着杨轩,对方眼里那冰雪地一样的冰冷绝情仿佛成他支撑下去的最大动力。疼得狠了,牙缝间溢出一丝受伤野兽般深沉的呻吟,却旋即忍了下去,那隐忍的姿态,看得众人都在心疼的同时,敬佩得无以复加。
李秀珊可以给那么多女人接生过,就算是最坚强的女子,也没有这个看似荏弱的少年来得令她震惊。他的倔强,他的隐忍,他的毅力,在这一刻,所有见证着这个场面的人们,都不敢易地处之,自己能有这么坚强的表现。
寂静得像是空气都凝固,就这样,时间一点一点在这个房间里流逝着。
终于……
徐道子一次又一次地用着力,似乎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道路上奔跑。他直勾勾望着头顶五郎的眼睛,望得久了,眼睛又有些发酸起来,也许刚才糊涂,被他太过逼真的样子蒙蔽了,但是五郎他知不知道,自己脸上流淌着的,已经不再是自己的泪水?
那一颗又一颗,从自己头顶上方凝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砸下来的,并不是自己的泪水啊。
脸上还未干涸的泪痕和些水渍交杂在起,徐道子知道,之前累积的所有细微的不满和怨恨,所有对五郎的犹疑和猜测,在这一刻兵败如山倒。这个抱着自己的孩子,从来就是自己的软肋,更何况,他的爱已经在他身上扎根,从此再也腾挪不开。
窒息一般的宁静,终于被一声响亮的婴啼声打破了。
徐道子这时候才惊觉,原来自己咬在口中的并不是自己的下唇,而是五郎的手臂。那满满的血腥味,不知何时早已充盈了整个口腔。
第五十五章 新生(下)
时间已经进入了二月份,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虽是如此,整个钟州城还是没有回暖的迹象,雪倒是渐渐下得少了起来,但是冰冷的气候还是挺让人无奈的,至少对于宁王这个已经呆惯南方的人来说。
厚厚的夹心小棉被子里包着的是一个小小的娃娃,薄薄的眼睑紧紧闭着,低垂的长睫毛看起来有些可怜兮兮的,脸上还挂着几道不鲜明的泪痕。娃娃的脸还紧紧皱着,像是受了什么大的委屈,一双小手紧握成拳头,放在脸颊两侧。
姿势看起来似乎在警戒着还是挣扎着什么的时候不情不愿地进入了梦乡一般,睡着的样子还很有几分痛苦,看得罪魁祸首一阵嘿嘿奸笑,可怜的孩子更是蜷缩起来,仿佛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徐道子进来便看见这样的场景,不禁轻声叹气:“孩子还很小,宁王殿下,您再这么摧残下去,迟早他会没办法长大的。”
杨磊看见孩子他“娘”朝他伸出手,不甘不愿地犹豫了片刻,才把手臂里的温暖小身体交给徐道子,更加不平衡地发现,孩子进了“母亲”怀里,就像是闻到安心熟悉的气味似的,一下子整张包子脸都舒展开来,小小的嘴角还似乎露出了甜甜的笑意。
可这个当娘的似乎却不怎么对孩子上心,只抱着晃了晃,便放进小摇篮里面再不问津,冷淡的样子,即使这些日子宁王已经看惯了,也有些不太适应。
望着徐道子,杨磊颇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样子,徐道子望他眼:“宁王有事请说吧。”
“为什么——”顿了顿,杨磊无声轻叹:“那毕竟是你的孩子……吧。”
那所有人由于雪崩再度扩大而无功而返,杨磊回到邹王府内,发觉自己的儿子神色不怎么对头。难怪这次围猎他不像原来那样硬是要跟上来,想必留在王府内肯定有鬼。盘问一番,嘴巴还挺紧,顺带问了一边的苏叶,这忠心耿耿的属下只说成功地把玉冬救出并安顿好,回来的时候世子爷就在鸣凤楼。这么短的时间里,这臭小子能做什么?
直到璎珞回来,立刻急急忙忙地打听曦园那边的消息,杨磊才有些明白过来,这两兄妹,想必是联手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也挂心那个小狐狸,第一时间听说他生了急病闭门不见,便马上赶了过去,还严词命令苏叶将惹祸的两兄妹看好。却是万万没有想到,差玉竹心进去打听的结果,居然是这只小狐狸临盆了。
莫非玉冥说的,狐族皆可生育孩子的事情是真的?宁王一时惊疑不定,想起给玉冥看伤口的时候,近距离之下再也无法掩饰的大肚子,其实心里已经信了大半。
直到后来终于见到那个皱巴巴的刚出生的小孩儿,杨磊已经是深信不疑。他只觉得脑袋里面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一时之间想起了无数纷纷扰扰的往事。
少年玉冥说的那些事情,多年之前玉阙离开他的模样,现在想起来,可不就像是有了他的孩子么?
杨磊一时间罕有地焦躁不安起来,多年不见,玉阙现在在哪里呢?他还好吗?听玉冥的口气,似乎那人还在牵挂着自己。那……他身边有人吗?这个玉冥真的是自己和他的孩子吗?
无数个问题盘旋脑海,却一个字也打听不出来,玉冥倒是十足十像极玉阙,嘴巴关得紧紧。
听他说的那句话,徐道子沉默,他深沉的眼眸注视着躺在摇篮里面,由于失去母亲的怀抱而显得有些不安的小孩儿,淡淡道:“我知道他是我的孩子,我生的时候可没少费劲。”
杨磊喝了一口茶,徐道子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这个宁王,到了邹王府已经有一个多月吧,怎么是待上瘾了?三不五时还悄悄瞒着五郎到这曦园边来看孩子,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见他露骨的眼神,十足十地不会藏心事,宁王不得不苦笑道:“别那么看着我,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会害你的,当然,你的孩子也是。我们毕竟是——”
毕竟是什么?家人?如果真的是亲人,有人会对自己的兄弟下毒?有人会默许自己的儿子对另一个儿子做出这种事情吗?
徐道子想起那盏加了料的茶水,毅然打断他的话:“看来你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
杨磊心里暗自叹息。那个蠢儿子啊,他个举动已经触犯到了小狐狸的底线,日后相处起来,肯定会有去不掉的疙瘩。明明已经告诫过他,不要搅和他妹妹那些事情,怎么这个孩子就这么容易热血冲头,不顾一切后果地行事呢。
虽是有求于人,并且毫不留情地被人说破了,但杨磊依旧笑得光风霁月:“玉儿,你能不能……跟我去一趟宝安阁那边呢?”
徐道子蹙眉:“不要那么叫我。宝安阁?”他侧头想了想:“听起来很熟悉。去那做什么?”
璎珞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惜以性命相威胁自己的兄长帮忙除掉他。可是看起来,这个小狐狸却根本没有把她当做对手,就连她住的地方也不知道啊。
杨磊神态自若地喝了口茶,把抱起躺在摇篮中的即将满月的小婴儿,轻轻拍抚,微笑起来:“不过是举手之劳,玉儿能不能帮忙呢?”
徐道子定定望着孩子,再看了看那个手势不怎么熟练地抱着孩子的男人,心里忽然有些发毛,“去就去。把孩子给我。”
一直等到了地方,徐道子眼看向那飞阁流汀的楼阁,华美精致的南方园林式建筑,心里顿时有了明悟——敢情是璎珞大小姐居住的地方!
明白,也差不多知道宁王叫他来是做什么的。
无奈地看着被不熟练的手势抱得皱着小脸,在睡梦中也颇为难过的可怜孩子,徐道子伸出手臂:“好了,已经到了。宁王可以把他还给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