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伯阳咽了口口水,回忆起徐道子告诉他们的,薛奉云的“弱点”。
“怎么不说话了?”玩味地望着二人,薛奉云不经意地抬头望望山巅,黑骑卫还有那么几只漏网之鱼需要打捞,不过举手之劳,也用不着急急忙忙赶过去。长矛卫们雪白的服色已经与雪山融为一体,渐渐逼近山顶那处玉竹心所指的神器埋藏之地。
胜利在握啊。
薛奉云也懒得和这两人多说,手上掐印决,正要发力的时候——
“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不孝子!”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响起来,听在薛奉云的耳里不啻于洪钟大吕,直直击中他的心扉最柔软最鲜血淋漓的一处。他竟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时眼前幻象交织,回味过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竟在刚才那声之下心灵震荡,竟中了“百日魅”!
鼻端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着,薛奉云眼前渐渐被一片漆黑所占据,最后眼中看见的是冷伯阳得意的笑脸,还有那句恬不知耻的赞美:“罗旭,你模仿得真的很像!他果然中招了!”
是啊……中招了,这么无耻的伎俩……
只是他死都不明白,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将他的底细摸得这么清楚?他那去世的父亲死得过于惨烈,一直是他心底不可言的剧痛伤口。他没有来得及将父亲从敌人手里救得性命,当他来到父亲身边时,迎接他的,只有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那刻,他的脑海中只有父亲在将他逐出家门时的那句话:“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不孝子!”
啊啊……早知会是如此结局,他就不应该作出那个抉择!
抱着脑袋濒临崩溃的他跪倒在躺在血泊中的父亲身边,一声又一声地,喉间发出低沉得有如野兽般绝望的嘶吼。
不——不能就这么睡过去。神器,那把凝聚父亲毕生精力和血汗的轩河剑,他一定要拿到手去祭奠父亲,才有颜面跪在他的墓前,去祈求他原谅自己!
中了那么大分量的百日魅,薛奉云必然就此一睡不醒。两人望着曾经不可世的敌手倒地,不禁面面相觑。
没有想到玉公子竟真的神机妙算,这句话中到底潜藏什么样的玄机,令薛奉云这样可怕的家伙也为之恍神,继而不堪一击呢?
见他从枯枝上坠落在雪地里,冷伯阳眼中闪过一道冷酷的精光。
他在黑骑卫中这些年的淬炼,得到的经验是,尊严和面子,只在有条件讲究的时候才会拿到台面上来招摇一番。无所谓手段卑鄙下流与否,无所谓正面堂堂正正击败敌手与否,只要敌人倒下来,自己活下去,才是真正的硬道理。
从腰间无声地拔剑而出,冷伯阳走过去,这么强悍的修真者他也不打算进行折辱,知道他是哪个门派的什么弟子,万一惹到窝蜂,他一介凡人,有的是无穷的后患。
罗旭亦是会意,也拔刀走过去,却在那一瞬间,发现倒在地上的人,原本紧闭的双眼却睁开!
他立即对冷伯阳喊声:“小心!”
冷伯阳栗然一惊,眼前无数青白色的掌影,陡然铺盖地地朝他和罗旭袭来,像是一张无穷无尽的大网,充斥了整个视野,充斥他所见到的整个世界。
……
徐道子回到曦园的时候,绯春绯秋掩不住脸忧色,团团围上去:“公子,你这是去哪了?现在这种时候,是随便到处乱跑的时候吗?”
他动了动脚掌,带着歉意笑道:“让你们担心了。”
绯春眼尖看见他脚上似乎有些不对劲,忙道:“快快,快坐下来。奴婢就去烧些热水过来给公子解乏。”
绯秋亦是蹲下身来要给他解开鞋袜,徐道子忙按住,“绯秋,……我饿了。”
“饿?说起来,公子连早膳都没有用吧!”绯秋瞪着一双明眸,“我的公子,您可坐在这里不要再动。我这就去给你拿午膳,我特地捂在锅子里,热乎的呢。”
徐道子笑咪咪地道:“去吧去吧。”
眼见得二人一步三回头地出去,徐道子这才放下心来,又来到窗前打开窗子,呼地跳进来一个人,正是杨天仪。
徐道子看是他,连忙望他背后张望:“苏叶他……和我娘呢?”
杨天仪看了看他,一屁股坐下来:“你就知道问他们啊?本世子可是为了回来给你报信,乏得很呢。”
徐道子心里暗骂一声,连忙去斟茶倒水,讨好地递给他:“是,您辛苦了,请用吧。” 杨天仪接过茶,表情略显复杂地盯着杯中琥珀色的茶汤,忽然道:“听闻玉公子一手好茶艺人人称道,不知本世子是否有幸一试?”
徐道子顿了顿,心中焦躁也只能无奈叹息,返身走回厢房内去取茶叶。
杨天仪站在厅上,对着那壶滚热的沸水,呆立片刻,终于还是从袖中取出一包仅有半个手掌那么大的小小纸包,也不做什么动作,只怔怔发起呆来。
徐道子由于接近临盆,身体沉重,因此步伐比较明显,走出来的时候,那足音惊醒了杨天仪,他手上一抖,那个小纸包竟漏出些许白色粉末,洒落在那新近烧开的滚水之中。
第五十二章 临盆(下)
杨轩冷眼旁观,见得二人离开了,他才微微颔首,刚才那一下反击出人意料,速度又堪称风驰电掣,亏得二人反应迅速,虽然受了一些轻伤,但是却像是早有预料似的,朝着那招式的死角躲开。
是受了什么指点吧。
杨轩策马慢慢走到倒在雪地上,却仍旧维持着坐姿的薛奉云身边,尽管他意志坚定地在昏迷中也没有倒下去,但是,的的确确他已经失去意识了。
放着不管的话,肆虐的风雪和刺骨的冰寒足以将他的元气去了大半。更何况他这个状态,也没有办法再将身后保护长矛卫们的结界维持下去。也许正是考虑到这一点,也为了赶时间,冷伯阳和吴旭两人才会将他放在这里的吧。
杨轩回头对着一边的江河吩咐道:“叫个一道卫把他送到山下的马车里,留口气就行了。另外……”
杨轩一望即知,那二十几名冲在最前面的一道卫再无幸理,他眸中闪过一丝幽暗的精光,对着另外一个随身侍卫道:“……就地掩埋吧,也记战功。”
早在看见兄弟们躺在地上的时候已经有些失去理智的江河强自压抑怒火,听见王爷“特地”吩咐的“留口气就行”,嘴角浮起一丝狰狞的笑意走了过去。
杨轩与夏长野紧接着驱马朝着山顶奔驰而去。薛奉云布置的结界已然崩裂,再也没有办法阻挡他们。尽管宁王一行已经远在前方,但是他们的速度并不算快,而黑骑卫的战马都是经过特殊训练,马蹄铁上特地装备了抓地力十分强悍的倒钩,在有些坡度的雪地上跑起来如履平地。
夏长野身后跟着余下二十几名黑骑卫,人人都被刚才同伴的死亡激得或多或少有些热血冲头,埋头沉默地向前冲。
玉竹心轻飘飘地坐在宁王身后往下望,撇着菱唇“哼”了一声:“追上来了呢。薛奉云未免也太没有用了。”
杨磊望着峰顶,看起来近在咫尺,但是马匹走了很久,似乎也没有接近多少,不禁蹙眉:“真的就在那里?”
“倒也没有么远。”玉竹心跳下马来,很是苦恼地四周环顾片刻,低喃道:“奇怪……应该就在附近啊。”
杨磊很快向周围的护卫下达彻底搜索的命令,继而问道:“你感觉不到了吗?神器的位置。”
问得这么白,一点都不给面子啊。玉竹心翻翻白眼。
他倒是知道神器和另一只小狐狸有些联系,因此在上次碰面的时候,便在那个玉冥的身上下个借灵术,在术法有效的期间,可以借用被施术的人的灵感,来寻找想要寻找的物事。
可是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以血液和头发构建起来的借灵术忽然失去了效用。只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下的术法被人发现并且破除,另一个可能则是被施术者失去意识,遭遇重大的事故。
玉竹心不认为整个王府内除了那个青湖派的老家伙之外,还有谁能够破解他的术法,更何况如果借灵术崩裂的话,他是会有强烈的感应的。
那么……
“主子爷?”夏长野眼见顶峰出现在视野中,也能看得见长矛卫们忙碌搜索的身影,正要狠狠策马狂奔,却在不经意的回首中,看见杨轩突兀地勒住马匹,竟突兀地转脸朝背后望去。
夏长野示意黑骑卫们先行一步,驱马到了杨轩身边,默默望着他平静中透出几分阴郁的脸孔,“主子,这是最关键的一步了。”
杨轩似乎在发呆,听见他的声音才“啊”了一声,“你说的没有错。”
夏长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末了露出一丝几近看不出的微笑:“走吧。”
“嗯。”嘴上应了一声,杨轩却没有动作。他身下的马儿也不焦躁,只不紧不慢地踏着蹄子。
“主子?”
“本王似乎觉得……”杨轩像是在思忖着措辞,眼睛却一直望着好不容易走过来的来时的路,像是要在白茫茫一片中看出什么新鲜花样似的,样子显得有点不太对劲,夏长野有些惊讶。
杨轩握紧缰绳,不知为何,他刚才有一个瞬间,似乎听见那人在他耳边喊了一声“五郎”,但是当他栗然一惊回转身体的时候,分明眼中只有一片皑皑白雪,荒凉寂寞,又哪里有那人的身影。
……想太多了吧。
他应该是在王府里面舒舒服服烤着火,要不然就坐在温暖的马车里面看看外面的街市,自己曾经叮嘱过小侍女的,要出去的话,那辆最舒服的马车要给他用。而且外出的时间也有限制,明明过顶多一个时辰啊。
夏长野疑惑地望着他,“王爷,您……”
杨轩从思考中惊醒,收回略带迷茫的神情,点头道:“这就走吧。”
他话音刚落,地面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剧烈震动,一时间地动山摇,堆积的白雪在顶峰发出崩裂之前低沉的呼啸,先前上去的人们开始惊慌失措,战马嘶鸣声听上去像是无可奈何的细弱哀鸣,在地之威的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夏长野双目圆睁:“雪崩了!”
杨轩一边安抚着开始躁动的夜色,一边心脏跳得凄惶起来。
那处是神器所在之地。他没有来由地认为,那件与徐道子有关的物事,一定是感应到主人的不测,才会如此躁动示警,几乎就在第一时间,杨轩将萦绕在脑海的任何除了他之外的事物都摈弃殆尽,策马朝着山下跑了过去。
夏长野吃了一惊:“主子,这并不是什么大雪崩,只是北峰南侧一些地方的雪块掉落而已。他们长矛卫没有经验,不懂得怎么处理。可是儿郎们应付些绰绰有余,可以从另一边绕过去,抢占先机啊!”
杨轩只留下一句“剩下的你看着办吧”,便头也不回,火急火燎般下山去了。
他刚下到山脚,才出夙奉山地界,便忽然背后疾风袭来,他回头一看,竟然是赤金子,带着一脸阴沉的表情,出手迅雷不及掩耳,将他从疾驰的马背上拽了下来。
夜色见主人下来了,不知所措地停住脚步,杨轩回顾不上安抚它了,一看见赤金子便急急道:“他怎么样,是不是出事了?”
“你这样太慢了。”赤金子没有回答,只抓住他,身形腾空而起,两人风驰电掣般朝着王府的方向飞奔回去。
杨轩只觉得心脏就要跳出胸腔,也没有心思去追问事情如何,到了地方,立刻便冲进曦园的院门。
曦园人来人往煞是热闹,绯春绯秋端着热水进进出出,面上焦灼的神情令他看了反而冷静下来。按捺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杨轩快步走了进去,无视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从别的地方借调过来的侍们此起彼伏的紧张问候,他掀帘而入,一下子便看见拿着药箱正往里走的李秀珊,这个府内唯一的一个女大夫。
她一看见大步走过来的杨轩,很是诧异地扬起眉毛,这个总是要么挂着贵公子招牌笑容迷惑人心,要么冷着一张俊脸面无表情的邹王爷,怎么竟也有如此接近于平凡人的掩饰不去的慌张表情,动作还这么毛毛躁躁,这就想闯进房间里去?
“等等。”见他真的要闯进去,李秀珊连忙拉住,紧接着一股巨力将弹开,杨轩连目光都吝惜于再给她,呼地过去了。
李秀珊啪的倒在背后的椅子上,手臂磕到一旁的桌角,疼得她丝丝地吸着气。
恶狠狠咒骂几声,她知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踉跄爬起来,拿着药箱也进去了。
饶是事先料想过事态的严重性,也从未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那少年躺在床上完全就是不省人事的样子,手臂软软地垂落下来,偏偏就在那高耸的腹部上,在场众人皆可望见里面的胎儿蠕动得有多剧烈,明显就是要生了。
陈秋额际冷汗涔涔,这样的状况非常危险。胎儿即将分娩的时候,母体却在一开始就失去意识。如果没有母体的配合,即使胎位正确,也很难把孩子生出来,就算他没给妇人接生过,但是遵从王爷吩咐,为了给这位玉公子接生,可是做了很多功课。
然而他所设想的分娩途中可能会遇到的种种困难还未发生,眼前便是这样棘手的情况!
那失去意识的人显然并非正常的昏迷,胎儿如此剧烈的动静也没有要令他惊醒的迹象,只是眉头一直紧紧地蹙着,面色苍白如纸,眼睑下方甚至透着一股青青的色泽,陈秋看着越发胆战心惊,大人和小孩样的情况,怕只怕,一个都保不住呀!
绯秋守在旁边用热水浸了帕子,脸色也是惨白惨白的,显然吓得不轻,但是已经缓过劲来的样子,给徐道子擦拭着身体的动作还算冷静。绯春则一直掐着徐道子的人中,嘴里喃喃地道:“公子,我说公子,您倒是醒醒呀!别么贪睡啦!快睁开眼睛,小世子要出来了呢!”
自言自语了片刻,她蓦地回头看向陈秋:“陈大夫,公子这到底是怎么了,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被那双含泪的眼睛注视着,陈秋只能苦笑:“冷香丸给他好不容易喂进去了又反复地吐出来,偏偏整个人还昏昏沉沉的一点知觉都没有。脉象上看,很可能是中了毒了。”
“中的是什么毒?”一个男音在耳边遽然响起,陈秋踌躇地摇着头,“……还得再看看症状。”
他下意识地回答之后,才陡然回过神来,这个声音!!
猛地回头慌张跪下:“属下见过主子爷!属下该死,玉公子中的是什么毒,恐怕还要观察一阵子才能下定论!”
杨轩一张脸阴沉到可怕的地步,一听陈秋那么,便沉默了下来。
他沉默的样子面无表情,李秀珊却打从脊背后面发起冷来。那种无言中的震怒和愤恨,那种死死盯着床上那个少年的时候眸中透出的偏执的执着,将她震得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在这个人的面前,她从来没有如此身体僵硬地手足无措过。自认胆量还行的她,什么时候居然么没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