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有那么强烈地感觉到,那人对自己的隐藏在无言中的嫌恶。
是,开始他的心就不在的身上。但是凭借美貌和直率性子以及得体的处事方式,璎珞自觉可以引起他对自己的兴趣,哪怕只是短暂的身体的吸引也好。长此以往,再为他生养几个儿女,何愁他的心不转移到自己身上?
但渐渐地,发觉,那个为他生了一个女儿的侧妃,其实所拥有的,也只不过是那个虚位而已。她曾经自信满满地以为靠着家世背景和青春美貌便可以在这场争宠的游戏中坐上庄家的宝座,却在那个少年出现之后,这一切都乱了。
乱了。他再也不会过来的宝安阁小坐,夜宿更是再也没有。
乱了。为他怀上的那个孩子,在孩子父亲的漠视甚至敌视的默许下,就那么凄凉地化为那滩令触目惊心的血水,在雪地上艳红得可怕。
乱了。他这几日来的短暂温柔还没有来得及构筑起令欣喜的空虚妄想,便在转眼之间,连个回眸都吝于施舍,叫她如何能不心寒。
忽的想起什么似的,璎珞十指紧握成拳,满心满脑的怨毒悲伤中,陡然浮起一丝快意。 “紫樱,让他们把车赶慢点。”璎珞柔声道,面上灿若春花的笑意,紫樱见状,亦是意会一般地笑起来,忽然压低声音:“小姐,你不急着回去看……?”
“嗯,急啊。”璎珞慢条斯理地用左手轻抚着衣服前襟,像是在打理褶皱,却更像是安抚着自己胸口涌动的兴奋之情,“不过……不可以,现在急不得,我知道的。”
声音越发轻柔而恶毒:“要走得慢慢的,要让那个妖怪死得透透的,要让他一个都活不成。他也好,他肚子里那个孽种也好……”
紫樱也微笑起来:“小姐,太好了。以男子之身受孕……”说罢她抖了一下肩膀,吐着舌头道:“嗯,这样的怪物,本就不应该存活在世上。”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璎珞抿着嘴唇,本是苍白的面颊上,已浮起兴奋的红晕。
二哥,你也觉得男子之身怀孕,有悖理,颠倒阴阳对不对?更何况那个孽种如果生出来,还是个男孩儿的话,妹妹以后在邹王府就更是暗无日,再也没有出头的那。
那就求你,临走之前,为你可怜的妹妹做最后一件事情吧。
……
徐道子小心翼翼地下着梯子,身体已接近临盆故而十分沉重,况且这几日来孩子越发显得不太安分,好几次令绯秋们虚惊一场,因此他平日里举动也十分小心。
苏叶托着他的一边身体,丝毫不敢托大。
徐道子好不容易和他一起走完整个梯子,双脚踏上平地的时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笑道:“有劳苏卫尉了。”
“不过举手之劳。”苏叶面上亦是带笑,只是目光有些复杂,眼前这个少年,和宁王府莫非真有什么隐秘的联系?否则,王爷又怎么会特意让他过来帮这个少年营救他的母亲?
……难道,真的像是世子猜想的那样,这个少年,是当年王爷风流的又一个成果?而那名妓女玉冬,竟真的为王爷诞下了一个血脉?
早已下得楼梯的杨天仪见到他们,抱着胸口一脸不耐:“玉冥,你如果不行的话,就不要瞎搅和,无端端地拖累行程。天知道他们围猎什么时候完事,万一大队人马都回来了,你还在这里慢吞吞地拖延时间,那可就什么都白扯了。”
徐道子靠着楼梯口的墙根站片刻,笑道:“这就好了,走吧。”
杨天仪复杂的眼神在他高耸的腹部溜眼,像是想什么般翕动了几下嘴唇,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冷哼,“你带路。”
徐道子回忆着那日赤金子带他走的路线,望望四周环境,唔,应该从这里走过去是没有错的。
此处正是邹王府的地下,面积十分巨大,徐道子他们走的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格局。从宁王行所居住的鸣凤楼下去,赫然有一个隐蔽在后院水井内的暗道,徐道子沿着井里的梯子给他们带路,七拐八拐走了好一会儿。
幸好钟州气候干冷,并不潮湿,因此地道内也算不上难走,只是一片漆黑,又顾忌到火把或灯笼可能触到机关或是引起什么不该有的麻烦,徐道子他们也就不用。
杨天仪天生一副“猫眼”,在夜里亦能清晰视物,自然是没有关系。徐道子巫力有所进境之后,于暗中视物更是轻松得不值一提。反而是三人中功力最为精深的苏叶,开始是看不见东西的。只不过他听力十分敏捷,反应亦非常迅速,脑子的推断力也是非比寻常,走了小会儿,也就行动自如了。
徐道子掩不去面上的愉悦之情。他走着走着,竟嫌苏叶拉着他动作太慢,一把挣开他,埋头走在前面,在地道内穿行。
终于他停在处拐角,扇厚实的铁门横亘前方,徐道子从衣襟内摸出今五郎临走的时候给他的令牌,抚摸着上面花纹的位置,对准,嵌进铁门上一处凹陷。
刚将牌子按进去,整扇铁门便咯吱作响地升高起来,徐道子回头道:“成了,快进来,这个逾时不候的。”
两人尾随而入,进了这个地方,眼前似乎突然亮堂起来。
定了定神,杨天仪看去时,不过是一盏油灯,只是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中走得太久,才会觉得亮的惊人。
就着这盏微光,杨天仪迅速地扫视这个狭小的房间。不,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比牢房高级些的牢笼,除了张木床之外,只余下一对桌椅,还有一个黑沉沉的柜子。大冷天的,竟没有生火炉,寻常人住在里,可不就是和坐牢没什么分别。
只见那玉冥一进去,便直直扑向坐在窗前发呆的女子,半蹲下来,拉着她的手,似是觉得冰冷,还摩挲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娘!我来了!”
昏暗的烛光下,即使是杨天仪和苏叶也微微惊艳起来。
那女子虽然双目无神,却生的美丽无比,五官线条无不恰到好处,浓密得仿佛蝶翼的睫毛低垂着,在面颊上投下圈暗影,从额际到鼻翼到下巴的线条看上去简直完美得触目惊心。两人不禁在想,若果能够微微一笑,不知道又是多么倾国倾城的妩媚风情呢?
两人平日里也不知见过美人凡几,却在邹王府上一次又一次开了眼界。且不说璎珞,那是他们从小看大的,堪称整个历州无人能出其右的绝色美人儿,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更加水灵,最后嫁给杨轩做了个小妾。
但是比起这个挺着大肚子的少年,璎珞似乎又逊一筹。少年玉冥生的虽说并非多么俊美无双,但是胜在肌肤骨质冰清,气质恬淡如仙,给人一种月下谪仙般晶莹无暇的美感,他的这种特质,又不知胜过多少仅仅凭借外貌而妄称美人的女人们。
而这个当年引起元洛轩然大波,传闻中让他们王爷和皇帝反目的绝代名妓玉冬,却是纯粹的肉体的美丽。那身体匀称的线条,面部完美的轮廓,仅仅这么看去,都是一副无与伦比的画卷,又不知当年极盛时期,会是怎样令人遐想的一个绝代尤物。
玉冥依恋地靠着她的样子,被昏黄烛光渲染出几分恬静淡然,这对母子,生的并不是很像,但他们之间的羁绊却是显而易见的。
徐道子抚着冰冷的手心,玉冬垂着睫毛望着地面,还是没有反应。他心里一酸,又抚了抚的膝头,才站起身来,拉住她的右手,柔声道:“娘,我们不呆在这里。去别的地方好不好?再也不在这么冷的地方了,好不好?”
玉冬还是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同样的状态,像是一具活生生的人偶。
徐道子微微叹息,转脸看看苏叶,肃容道:“苏卫尉,拜托了。”
苏叶颔首,也知道现在时间紧迫,上前抱起玉冬,当先撤出。
徐道子随后走出这个房间,从铁门上取下令牌,轻轻摩挲片刻上面的纹样,才放进自己的袖口。
准备跟上苏叶的时候,手上却传来温热的压迫,却是杨天仪粗鲁地抓住他的手,粗声粗气地道:“你这病秧子,走那么慢碍手碍脚,跟着我快点!”
徐道子微怔,却被他拉着往前走了出去。
第五十一章 临盆(中)
两队人马在夙奉山脚下驻扎,看上去黑白两色倒也泾渭分明。黑骑卫和长矛卫比肩而立,虽然夙奉山地界气候凛冽,却也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众人军容整肃,前方不远处,孤零零的一辆马车内,玉竹心翘着脚喝着热茶,摆足了看戏的架势。
薛奉云忽的出现在马车内,毫不客气地从他手上夺过那杯茶一饮而尽,继而道:“你怎么还待在这里?”
“我是男宠小竹嘛。”玉竹心哀怨地望着那杯空了的茶盏,伸手抓过茶壶对着嘴咕嘟了几下。 薛奉云蹙眉,“说正经的。”
“你没看那璎珞小姐都回去了吗。”玉竹心翻了翻白眼,“我在这里就是这么一个身份,围猎这种事也参加就太奇怪了。你也好宁王他大爷也好都请放心,我玉竹心答应要帮的忙,便不会半途而废。”
说罢他垂下眼睑,竟像是入梦似的。薛奉云一双阴阳眼却清晰地望见另一个分身从他的身上跳出来,利落地穿过车厢厚厚的内壁,朝着宁王的方向飘去。
薛奉云一看,眉头更是紧紧蹙起,终于也是腾空而起,轻巧地到宁王身边,正好望见杨磊笑眯眯地听邹王爷讲解此次围猎的规则与事宜。
前方邹王杨轩骑在匹通体乌油油的骏马之上,但迥异于其他马匹,这匹黑马浑身毛色是水亮得犹如深夜缎子样的黝黑,只有两只耳朵和四蹄是赤红和雪白交杂的颜色,薛奉云一眼看出,这是罕见的贺末族“神马”一脉,奔跑起来迅疾如风,可以日行数百里而毫不疲倦。
杨轩不见如何使力,声音却震荡四野,传到众人耳中却又显得柔和低沉,不动声色间露手,令本对这位年轻俊美的邹王爷存有蔑视之心的长矛卫们,都刮目相看。
只听他徐徐道:“……想来大家并不清楚,这等时节还如何进行围猎,又围猎些什么。”顿了顿,杨轩嘴角微微勾起,“夙奉山地界,除了冰寒刺骨的气候之外,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换言之,在这里,可能有蛮族出没,也可能有各种大家并不清楚的野兽。冰天雪地的夙奉山,并不代表一片死寂,,希望大家注意。”环视一眼,除了黑骑卫的那些道卫们可能从前辈们那里听过告诫,因此还算认真聆听之外,那些身上穿着贵重狐裘,将严寒刺骨挡得丝毫不透的长矛卫们并没有怎么当回事。
杨轩面上笑容加深,“……自然,各位是来自历州宁王府上的精兵悍将,小小座夙奉山自然不在话下。就在那里,”他伸手指,山顶皑皑白雪,在青天之下异常醒目壮丽,映衬着灼灼日光耀眼异常,“神器就在那处。只要谁侥幸找到,便可任意处置。”
长矛卫们事先已被委以重任,宁王放下话来,只要找到神器,可以对宁王提三个任意要求,必倾全府之力满足。历州人杰地灵,何等富庶,宁王更是名闻下的逍遥王爷,财力极其惊人,堪称富可敌国。即使是当今圣上,也不得逊他三分。这等人物,只怕翻翻手掌,便可令寻常人等鸡犬升,名利双收。他的一个褒奖,谁能不心动?
见他们摩拳擦掌,杨轩勒马,望了一眼夏长野,对方颔首,继而喝道:“围猎开始!”
黑骑卫的儿郎们立时策马而上,长矛卫们也扬鞭驱马,虽说只有一百人马,双方都只出五十人左右,却激起一阵冰雪的狂飙,气势煞是惊人。
江河冲在黑骑卫最前方,脑海中记起临行前夏将军的允诺,不由得一阵热血沸腾。
饶是他自小资聪颖,是公认的练武奇才,却也在进入黑骑卫之后,经过六年结结实实的摸爬滚打,才险险由道卫晋升二道卫,其中艰苦和付出不足为外人道。而这个夙奉山的“围猎”,更是每年都有的好戏,黑骑卫诸人只要参加,在“围猎”之后能够毫发无伤下来的人,便可晋升级。
那真正是拿生命去搏回的筛选,也不啻于以肉身在沸油上结结实实滚圈的举动,每次就算不伤筋动骨,至少也得去皮去肉。江河第一次当上道卫的时候,曾经有幸被前辈带着参加过次围猎。那次之后,他揣度自己的实力,结果三年之后,才敢挑战围猎筛选。那次异常侥幸地通过,现在想起来,还有几分后怕。
可是这次,夏将军居然许下承诺,这次围猎之后,可视表现晋升品级。从来没有听么多人一起参加围猎的,更何况这次众人都不是单枪匹马,而是拧在一处,去对付那些从南方安逸之地过来的长矛卫,可以说,只要一参加,晋升是十拿九稳的。
江河新近升上二道卫,本来早已做好再花两三年去冲刺三道卫的心理准备,陡然来了这么一个天降馅饼,他怎么能够不欢喜。
而与他一样欣喜的家伙,其实整个队伍中还有两人,正是冷伯阳和吴旭这两个三道卫的初哥。
他们从戒律堂出来之后,便被秘密地调进了一只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明面上黑骑卫似乎占了赢面,但是,夏长野和杨轩都清楚地知道,等闲练武之人,即使是黑骑卫的这群精英也好,只有五十来人,对付对方的长矛卫是轻松愉快,但再来一个薛奉云,甚至还有一个不知底细的玉竹心,局面就显得有些扑朔迷离了。
本已被剔除黑骑卫名单的二人,由于徐道子的缘故,再度获得重生的机会。二人后来又被徐道子捏着耳朵耳提面命了一番,再次望向宁王那边的阵容的时候,也开始底气十足起来。
只要打败了那个姓薛的,就能够重返黑骑卫,甚至可以维持原来的品级不受影响!可是从未有过的殊荣,足以使二人兴奋不已。
此时众人摩拳擦掌,扬鞭策马朝着山腰疾驰而去。冷伯阳和吴旭二人并肩而上,却在半山腰处,一处狭窄得只能骑人马通过的拐角处,看见一个人站在山壁上伸出来的半截枯枝上,青色的衣袂无风自动,很有几分仙气四溢的感觉。他背后,所有往条路过来的黑骑卫们,竟横七竖八连人带马躺倒一地,众人悄无声息地躺在雪地上,并无血迹,然而也不像是还存活的样子。
吴旭一怔,霎时双目尽赤,低声吼道:“薛奉云,又是你——!”
冷伯阳却陡然伸手拦住吴旭,吴旭满腔怒火和恨意无处发泄,恶狠狠地正要挣脱,却听冷伯阳沉声喝道:“他那里有鬼,冷静!!”
吴旭被那冷静二字砸得心头颤,蓦然停住了动作,呼哧呼哧喘了几声,却听对方站在那看起来脆弱不堪的枯枝上,发出低沉冰冷的讥笑:“这次倒是比上回聪明了一些。”
冷伯阳一怔,忽的一阵疾风无端刮起,他们二人头上盔甲被尽数刮落,露出二人面孔,薛奉云抚掌轻笑:“果然是你们。怎么,前两次还没输够,眼巴巴地又想过来挨揍?内们黑骑卫就真的缺人到这个地步?”
罗旭只觉得胸口怒火又堪堪要被他激起,却在冷伯阳的示意下强自抑制,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倒下的同僚中有多少认识的人。他只直勾勾望着薛奉云那双阴沉的眼睛,果然,即使是说着些状似得意之极的话语,他的眼中也没有任何欣喜的情绪。
不如说,他的双眼至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活气,那死气沉沉的暮气弥漫在黑色的瞳仁中,看久,给人一种可怕到骨子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