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道子喝着残存的甜豆腐,虽然尝不出其中甜蜜滋味,但是脸上笑意却也并非作伪:“不要为一己私心决定一条性命的去留,我还是就这一句话。”
那金爷爷放下筷子,神光凛凛的眼睛深深注视着他,似乎觉得他说出这话十分不可思议,只见他挠着下巴,忽然自介绍道:“我是赤金子,娃娃,也和小轩一样,管我叫金爷爷吧。”
徐道子一愣,赤金子?似乎在哪里听过。毕竟在修真界,大乘期那可是只脚踏在飞升门槛的超强实力派人物,根本就是凤毛麟角。他那时不问世事,逍遥各处名山大川,偶有争斗,也都是别人挑起争端,基本上,徐道子对于所谓下大势或者门派纷争或者高手几何,都是并不关心的。 只是,赤金子……这个名字,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呢……
只见赤金子很是沉重地拍几下杨轩的肩膀,大有同情的味道:“小轩,媳妇,你也太大度。”
杨轩脸色阴晴不定,这时候绯春绯秋两人带着众侍鱼贯而入,光是上菜,股阵仗都十分壮观气派,那原本的小圆桌也撤下去,换个巨大的青石桌子,打磨得油光水滑,铺着缎子桌布,却是冷伯阳和吴旭做苦力搬进来。众人虽然好奇房内怎么多了一个形容诡异的年轻人,但是观主子爷面色不太好看,哪里又敢多看一眼,布置好东西就轻手轻脚告退。
徐道子却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只在心里逼迫自己不要多想那小姑娘璎珞的事情,于情于理,认真说起来,他才是那个横插杠的后来人士,如果连人家的孩子都要祸害——而且那也是五郎的孩子——那就不仅没有道理,而且没有理,一个不好,说不定还会成为他日后的心魔。
杨轩一言不发,赤金子却是没心没肺声欢呼,扑向那热腾腾烤的金黄的小乳猪,手口并用,撕拉撕拉吃起来。
徐道子就有些委屈,现在孩子的事情不是圆满解决么,他都没有怎么样,怎么五郎倒是副谁欠他积年老账般的表情——起来,他最近表情越来越明显——那到底自己怎么做,他才会满意?
忽然杨轩将筷子啪地声放下,那极其坚硬的青石桌面,足足被他放下的木制筷子嵌入至少有两寸深,仿佛那桌子是豆腐块样,别的地方却是完好无缺,甚至连那薄薄桌布,也丝毫无损。 徐道子唬跳,呆呆望过去,对方却再也不看他,拿起旁边侍们备好的丝巾慢条斯理擦擦嘴角,对赤金子微笑道:“金爷爷,吧,您又回来里,到底怎么回事?”
赤金子嘴里大啖鲜美的脆皮,含糊道:“唔,神器,那个,唔,昨晚……那剑鞘所配的剑刃出世……”
杨轩昨晚直守着徐道子,并未感觉到任何异状,听他个消息,眼神下子暗沉下来:“金爷爷知道在哪里吗?”
“哈哈!”咽下口肉,赤金子大笑起来:“可是神器,就算出世,那也是择主之物。命中与它有缘,它自然会出现在面前,其他机缘就不可强求。不过,剑刃出世,多少会给剑鞘带来影响。昨晚结界已经有些松动,不去看看?”
徐道子直茫然地听着,听赤金子话,显然剑鞘已经在五郎手里,而配对的剑刃昨晚出世——而,和他昨晚忽然突兀地感觉到轩河的呼唤,两者之间又有什么联系呢?……
听“结界松动”,杨轩的表情也微微变幻,他站起身来,原地踱两步,忽然朝赤金子躬身礼,“既如此,少不得走趟。”
完,他不着痕迹看徐道子发呆的表情眼,赤金子眼珠咕噜咕噜转,嬉笑着大包大揽道:“有金爷爷在,管保妻儿平安。去吧,只是小心,不要泄露机就行。”
杨轩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一时却来呆不下去,二来无心多加咀嚼玩味,身形移动,整个人就凭空在房内销声匿迹。
是他第次肆无忌惮在徐道子面前使用属于修真者的行动方式,徐道子又是怔,才醒过味儿,赤金子刚才那句“妻儿平安”,莫不是在指他和他腹中胎儿?
徐道子觉得面皮阵燥热,心里却又是阵烦乱,他没来由地肯定,杨轩要去的地方,他知道定不会感到愉快。
不懂得掩饰脸色的徐道子,很明显地表情阴霾,紧皱眉毛地口口喝着汤,赤金子在旁边风卷残云,一边劝解:“你放宽心,现在体质已经没有什么问题。吃饱就睡觉,好好休息,不然,神器出世,可有的忙的。”
徐道子一口汤险些咽不下去,放下勺子,瞪眼看他:“我……”
“金爷爷什么都不知道。”赤金子“赤诚”地念叨这么一句,忽然又道:“轩河,那可是上古神器。娃娃,你身上,叫费解的地方,真不是一处两处啊。”
那双火焰般的眸子注视之下,徐道子再大的负面情绪也真的只能化作三声心虚的干笑,沉默。
片刻,吃饱喝足困意涌上,他揉揉眼睛,赤金子伸手摸摸他头顶,出奇地不再插科打诨,神情和蔼地道:“睡吧。睡醒,金爷爷带你去个好地方。”
始终还是不习惯以后辈的身份示人,但是徐道子却感觉得到对方的清澈的善意,他丝毫没有防范之心地头,趴在床上,下子就睡着。
赤金子边啃着那只巨大的羊腿,边看向窗外,眼中红光阵闪动,嘿嘿笑起来:“宁王个小兔崽子,又带那娃娃过来耍什么花枪?莫非真认为邹王府无人?”
他冷笑了一阵,将那粗壮的腿骨在口中卡擦下利落地咬断,咯吱咯吱嚼成碎片,顺手将油腻在青蓝色缎子桌布上擦擦,叫声:“小狼崽子!”
像是黑色的迷雾凭空聚拢而慢慢形成的个人,浑身黑色甲胄,紫色瞳孔闪动着莹莹精光,很是恭敬地半跪下来:“祖爷爷有何吩咐?”
赫然却是夏长野。
“你在这里看着狐狸娃娃。”显然赤金子对徐道子很有好感,难得地体贴回,“让他多睡一会儿,这个清心酣眠咒,睡得越久对他越有好处。待他醒了,再告诉我。”
夏长野应了一声,却见赤金子脸邪笑地站起身,“我去宁王那里看看,看他这次除那玉竹心和薛家那小十七之外,还带什么有趣的娃娃过来。”
话音刚落,赤金子伸手又隔空摄了一半只啃得满目狼藉的烤乳猪到手里,扯了一半块桌布权当擦手用的,一跺左脚,浑身星星的赤红火焰闪动,便化作轻烟消失。
夏长野才直起身体,转脸望向床上酣睡的少年,目光闪过一阵矛盾迷茫,以及在他身上非常罕见的,一闪而逝的如水柔情。
第三十一章 神器(下)
这美丽的女子轻轻蹙起娥眉的时候,那一股仿若凉风拂过水面,将映照其上的月光搅得支离破碎般的轻愁,相信不会有男子当面能够无动于衷。
更何况那男子还是曾经声称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心上人?
欧阳婼这样的女子,即使是幽怨,亦是含蓄而又优雅的。只静默着将手放在膝盖上,待在他身边悄悄陪伴,但是即使不发一言也能够轻而易举成为众人焦点的女子,就算心性再淡薄,心上人那么明显的心不在焉还是令她感到不安和不快的。
提着裙角站起身来,裙裾是闪烁着微光的月华缎,随着的动作如水般拖曳在地上,十五岁那年,穿着一件湖绿色凤凰鸟羽纱长裙,在兰麝殿上曲“长纱曼”,将当时还只是个吕王的杨栩迷得神魂颠倒,乃至于他后来将太子踩到脚下登上皇位,人皆传言是为美人倾城笑,而那美人,自然便是欧阳家的公主,舞蹈冠绝整个元洛城的欧阳婼。
她并非普通待字闺中的平凡女子,空有一个如仙子般曼妙的皮囊。她的仁心善举惠民无数,以欧阳家富可敌国的财势,在举国上下都设泽民堂,人人皆称颂其是“菩萨美人”,名声之大不下于当朝任何个功业彪炳的须眉子。
因此杨栩登上皇位之后,便迫不及待向欧阳家求亲,其实并没有人感到意外。
将自己反锁在房中整整两天两夜,无论家人如何劝也无动于衷。第三天的清晨,她自己打开房门,向皇宫遣来求亲的特使亲自点头应允桩任何人都乐见其成的婚事。
她知道这样做,对欧阳家是最好的。离朝建国将满百年,欧阳家第一代家主欧阳戾协助离高祖杨苍开国有功,欧阳家因此被敕封为离朝四大享有国姓的家族之一,百年风风雨雨下来,欧阳族人在朝中势力早已盘根错节,现在更是由于她的善举,在民间声誉一直居高不下。
她知道,自己若是拒绝皇帝的求婚,其后果,并不是拒绝一个自己不爱的人那么简单。
从来天子身边无家事,她知道,自己选择跳入了一个再也难以挣脱的沼泽。但是家族的荣光,家族的命运,从小到大刻在骨血里的教育告诉她,那是永远都要以自己的性命去守护、去维持的东西。
她明白的。
个人的喜怒哀乐,不过是历史车轮辗转下注定激不起一丝尘埃的东西。要欧阳家成为离朝的中流砥柱,成为能够在风浪险急中留存到最后的胜利者。
那日之后,她便决定彻底告别自己曾经那个不现实的梦境,告别那个春日温暖的日光下邂逅的小小少年,告别那个也曾经拥有颗不切实际做着幻梦的少心的自己。
那些曾经在柔软光下发酵的甜美梦想,那些回忆中滴滴的欢笑和甜蜜,如果延续下去,将以注定的血腥和残酷为结局,情愿让这一切就么无疾而终,让那个和熙春风中骑着骏马飒踏而来,信鞭打落地纷飞红花的小小少年,最后能够带着脸灿烂可媲美阳光的微笑,自由自在地消失在两侧开满桃花的小路尽头。
希望一直到最后,都能够将那样副情景深深深深地刻在自己最深最深的心底深处,小心收藏,时不时拿出来细细玩赏,让那隐秘的甜蜜和美好,带给自己被家族命运占据的人生,最后丝属于自己的欢乐。
但是……但是……
乱了,怎么这一切都乱了呢……
怔怔望着直在出神的女子,那俊朗的面容已经有属于成年人的坚定棱角,少年时还稍嫌过于精致俊俏的五官,已经有凌人而上的锐利气势。尤其是那双从前看来只觉得深邃动人的眉眼,现在看过去,竟觉得犹如座崇山峻岭在那宛如巧匠精心凿刻般的五官中异军突起,叫人心里没有来由地就是一阵慌乱。
她的视线也终于惊动了沉思中表情略显阴翳的杨轩,他抬起头来一看,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打破僵局才好。
回忆起从前和在一起的日子,他总收起在别人面前冷峻而少年老成的气度,会对尽情地倾诉心中各种没有对别人过的话语。那双纤细娇嫩的柔荑,带着温柔的温度在他面颊摩挲的时候,就是他住在皇宫中那终年不见日的琴宫时,唯有印象的欢乐时光。
从深思中回过神来,眼前娉娉婷婷站着的美丽子,身湖绿色凤凰鸟羽纱长裙,却是他亲手从元洛带回来,放在处珍藏起来的,想不到竟被找到。
现在看见身精心妆扮叫人惊艳的,他却罕有地不再那么为的美丽而怦然心动,残存在心头的感概,却也不过是那股挥之不去的物是人非的些微惆怅。
随之萦绕心头的,竟鲜明地是另一人纤细而挺拔的身姿,那人却从来都不像样拥有灼人眼目的美丽,但是那举手投足间,月明风清样的清雅秀致,像是湖面摇曳的淡淡月影,初时并不叫人注目,可是,却是爽脆明白的,舒心自在的。
那温暖柔情的爱惜呵护,那似乎深可见骨的旧日羁绊,那清澈见底的从不作伪的纯白色的情感,当他触摸到的时候,当他注意到自己心头真正蠢动着的感情的时候,那排山倒海而来的深深的眷恋,却早已在那人身上扎根安家,再也没有办法抽离分毫。
而当他回过神来,蓦然发觉,那人的身影早已占据自己所有心神,占据所有可以思考的空间。眼下如此绝世佳人的美丽妆容,如此勾起他无数回忆的带着轻愁的微笑,却只能令他心头掠过一阵空茫的残影,那是往日青涩的情感,渐渐振翅而去再也无法挽回的痕迹。
美得犹如明月般泛着粼粼水光的眼眸,总是像是带层令人怜惜的泪雾。但他知道比曾经的自己还要意志坚定,不,应该,是个能够狠得下心对自己残忍的子。
对方探究而略嫌冷漠的眼神,欧阳婼不是感觉不到。当喜欢一个人,势必所有注意力都恨不得缠绕在他身上,将他的喜怒,都在自己心头放大十倍来细细钻研,用各式各样的原因来试图自己进行诠释,任何个没有外人看来没有依据的结论都能够主宰自己的情绪,令自己一时慌张得像个傻瓜,一时又紧张得像个呆子,欧阳婼觉得,自己不折不扣就处于这个状态。
在这个比之从前更有吸引力何止十倍的心上人面前,她忽然觉得,甚至连表情的沉静都没有办法做到。
慌乱地回想,自从答应了皇帝的求婚之后,自己似乎为了和他说清楚这件事,费了很大的心思。似乎一直在……一直在……一直在做什么呢?
翕张着樱唇,欧阳婼竟愣在杨轩面前。如此失态的,杨轩只能暂时放开心头纠缠不去的那人,朝她走去,和声问:“你怎么了?”
“我……”欧阳婼讷讷,握握手心,轻声道:“轩弟,……我好像不见什么似的,我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感觉做了好多怪梦……”
心忖应该是神器出世之前的预兆,早就对结界有所影响的缘故,杨轩眼神微暗,安抚道:“是什么不见呢?说出来,我可以给能找找。”
“是……”欧阳婼犹豫下,“是那张帕子……”
她这么一说,杨轩怔了一下,问道:“哪张帕子?”
“ 你不记得了?”欧阳婼更是呆,仿佛真的十分震惊,眼神都有些凝滞,停片刻,才勾起丝带着苦涩味道的笑意:“那是……能……送给我……”
杨轩一下子想起来了。
他没想到还记得,更没想到她怎么会突发奇想要去找那张帕子。事实上,早在六年前欧阳婼成为皇后的那一刻,他早就将那帕子扔在她走过之后再也没有回首的地方。
那张帕子是他给她买的,并不是什么珍贵的材质,只是普通的一块香罗帕。年少的他不知道给买些什么做15岁生辰的大礼,只能回忆着她最喜欢的诗句,在那块白色的帕子上题了字,并画喜欢的木棉花,现在回忆起来,少年时代那一笔一划的认真和情意,最终都付与了一汪无情的流水。
后来她16岁那年出嫁的时候,似乎亲自一针一线,将上面的题字和图案重新绣过,并回赠了他。
但是那东西能够有什么用呢,如果人已经不在身边?
就算现在她身上这件流光溢彩的美丽衣裳是他后来带回,但是,那也是在得知她的死讯之后才做出的举动。
不可否认,借助这件拥有灵气的宝衣,最终得以将她并不完整地重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心情确实有过短暂的伤感和雀跃,以及亲眼得见她“死而复生”之后的狂喜。
只是现在,当一切都只差那临门一脚的时候,杨轩忽然觉得自己犹豫了。
误以为他不说话便是默认不记得那张帕子了,欧阳婼一时竟连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