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微怔了一下。“你猜到了?你这样的人,死了还真可惜。”
“我……”失血过多,他似乎已经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一直……”
“从最开始,就是为了要杀你。”少年淡淡的说完,转头向苏修明:“定王世子,怎么,你不准备放信号了?”
苏修明轻轻的从衣襟内取出烟火,却没有点燃。
“怎么?现在不想跟成军打了?怕我们渔翁得利?”少年微笑了一下,“你不发信号,离城就完了,你现在没有选择。黑卫,我们走。”
苏修明深吸了一口气,走出室外,掏出火石,点燃了烟花。巨响声中,火炮升空。董飞峻也走出门来,看见苏修明的眼神追着正向城外走的那个少年跟他的随卫。
“苏副将……”他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苏修明取下佩弓,拉弓搭箭,一箭向那少年射去。
少年没有回头,跟在他身后的黑卫轻轻的挥刀击落了长箭。
“南迟的人。”苏修明淡淡的解释自己为什么射出这一箭。
“南迟准备对成国开战?”董峻问道。
“看样子应该是。”苏修明回身去看杨维林。“如果是这样,我们临水应该可以保上几年的平安。”
“怎么样?”董飞峻看着他蹲下身去看杨维林,问道。
苏修明摇摇头:“伤得太重。不行了。”
“这个人怎么办?”
苏修明沉默了一会儿道:“完了之后,让成军把他带回去吧。”
两个人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已经没有意识了的杨维林。这个人,如此人物,居然是死在一个,少年手中。
世事无常这句话,真是太正确也没有了。
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可敬的敌手。董飞峻吩咐刚才躲在屋内的居民们去找一口棺材。
一天之前,无论如何想不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当最终的战火熄灭在离城外墙之下,几个人又重新聚首于离城议事厅的时候,多少都带着一种庆幸的心情。事情在这种绝路之下,又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出口逢生,想起来,还是隐约觉得有些后怕。
这一场战争虽然完结,但还有一些林林总总后续的事务。比如停战协议的签订,俘虏的放还,以及,送回杨维林的尸身。
很多成军的兵士当场就落泪了。这些在战场上拼杀流血绝不皱眉的人,忽然间哭成一片。是啊。这个人对所有成军来说,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啊。
董飞峻默默的看着成军被放还的俘虏护送着运载棺材的板车出城。那些人走得那样沉重,似乎连人生的希望也都变成了一片灰暗。
他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却见苏修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也望着那个方向。
“……”董飞峻一时似乎想不到措辞,对于白天的那一点冲动,心里一直挂着,现下想起来,当时的确是失去冷静了。“抱歉……我……”
“将军不用介意。”苏修明却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各人心中,自有信仰。并不是为了取胜,就可以放弃无辜的平民。将军你没有错。是我这一步走得太险了。”
董飞峻倒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反而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将军其实……”苏修明顿了顿,道:“很难得。”
董飞峻忽然觉得心内升起了一丝感动。他一直含着的一种怀愧的心情,忽然间就在对方一两句话中消散了。
“今天晚上,有庆功宴吧?”苏修明突然问。
“嗯?”董飞峻情绪上一时还没转过来,“哦,是啊,怎么了。”
“想跟大家敬一杯酒。”苏修明道:“仗打完了,我就该回去了。”
“这么快?”董飞峻不由自主的跟了一句,但是被苏修明看了一眼之后,忽然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奇怪。
苏修明看了他一眼之后又笑了:“这是我跟家里的交换条件。你看,不管是当初来的成军也好,朝廷的援军也好,物资也好,都不过是为了放任我最后的一次任性而已,不是没有限度的。就像曾经那把弓一样,有些东西,尤其是我执念的东西,更要折断。”
“什么时候走?”董飞峻不知道这个时候是应该说两句宽慰的话还是怎么样,想了一会儿,才问出一个话题。
“不知道。”苏修明道。“不过,感觉真奇怪。你看我们现在还并肩站在这里说话,回去之后,就是政敌了。”
是啊,回去之后,就是政敌了。
也许,值得庆幸的便是,连朋友也还没来得及开始做。
“幸好目前还不是。” 董飞峻转过头面对那人,微笑道:“今天晚上的庆功宴,就顺便也为你送别吧。”
晚间的庆功宴,总体来讲还算是气氛融洽。董飞峻坐在主座上,看着那人端着酒杯微笑着一个一个接着的敬酒。
其实他也活得很辛苦吧?董飞峻不由得想。放弃了执念,还剩下什么呢?因为要平衡心态,所以必须做到不受任何事情的影响吗?道理是这样说没错,可是……
他站起身来,走出厅去。
走得远了,觥筹交错的声音渐渐的小了一些。
夜晚的离城很冷,特别是对刚从温暖的地方走出来的董飞峻而言。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不愿意再回去参加那场宴会了。他负着手在空旷的黑暗里走了两步,觉得冷,干脆便回将军府去了。
换好了居衣在厅里坐着,忽然看到了昨日里用过还没来得及收捡的文房四宝,像是觉得有点兴趣了似的拿过来,摆在书案上。
铺开纸,研好墨,蘸满了,却不知道写什么。
离城。他想了想,提起笔写了个“离”字。
“将军。”门外有仆人的声音:“苏府派人送来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董飞峻放下笔,道:“拿起来。”
两个人抬进来一个长盒子。包着锦缎。是当初送弓给苏修明的时候的盒子。董飞峻让他们放在案上,走过去打开。那把“落日”长弓果然静静的躺在里面。
董飞峻沉默了半晌,关上盒子,抱起来便出去了。
等到出了门,才开始思索自己出门的原因。其实自己还是觉得,这把弓应该送给那个人吧,不管以后是不是政敌的身份。
走到苏府门口的时候,门紧闭着。董飞峻敲了敲,忽然想起来,不知道苏修明从庆功宴上回来没有。正欲转身走开。门却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将军?”开门的是苏宅的仆人:“您有事吗?”
“苏副将回来了没有?”董飞峻问。
“苏副将已经走了,怎么,您不知道吗?”
“……走了?去哪儿了?”
“说是回京啊。这才刚走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刚才回来就是让我们明天都散了的……将军有事找他,现在去追应该还追得上。”
“……没事。不用了。”董飞峻退了两步,看着仆人关上了门。
就这样连夜走了吗。送还这把弓就是告别了吗。
董飞峻默默的看着苏宅的大门。
漆黑的大门紧闭着。
董飞峻忽然觉得心内绞动着一种情绪。
一种很熟悉,明明知道怎么形容却似乎不怎么敢相信的情绪。
那居然是一种强烈的……
怅然若失。
原来,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不管有没有来得及开始做朋友。
第十七章
四方历491年春 临水国都?列城
初春的京城,还带着一种春寒的微冷。这一年的春天,因为边境的这场大胜,临水国君大封功臣。青军总将董飞峻调回京城,升任从二品的监察司司鉴,他原本是正三品,升任从二品,以官品来说,算是小升了半级。同时,接任青军总将一职的,是原青军副将齐肖。
接到调任令的那一天,董飞峻收拾了一下东西,拒绝了众人的相送,独自踏上了归途。他知道,回京本来就是迟早的事。如果不是与成国的这一场战争,两三个月前就应该回去了。当然,如果不是与成国的这一场战争,也不会发生后来这许多事。
临水国的政场格局是这样的:丞相之下,设三司,分别为户政司、兵工司、监察司。顾名思义,户政司主要进行全国人丁、钱财、粮草的管理调度;兵工司则是征调兵马及各种工程的修筑管理;监察司则进行官员的选拔任命、考绩与调配。每个司设司正一名,正二品,其副手为司鉴,从二品;司内根据具体的政务,下设具体的院,各自设立行政长官,司其职能。
董飞峻回京之后,先回丞相府与家人团聚。自从军以来,虽然每隔几年都按规定回京述职,但总的来说,与家人还是聚少离多。这一次,他准备先在家里住一上段时间,再考虑京城里找地方买一间宅子的事,毕竟以后可能就要在京里长住了,成年男子不可能永远住在父亲的家里。
离家多年,似乎只在一转眼间。可是,弟妹们却都长大了。二弟飞云今年都二十了,刚刚行过冠礼,也算是成年了。三妹飞棋也已十四,眼看着就要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按照惯例,上朝谢恩必须要在抵达京城的第二天之内。因此,董飞峻回京之后,匆匆的便去吏政院的裁造坊裁制朝服。吏政院属于监察司下属,对于新来的长官的需求,当然是卯足了力气去完成。能够讨长官一个好,当然最佳,至不济,也不要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免得日后成为穿小鞋的原因。
量好了尺寸以后,裁造坊的掌吏恭敬的表示会立马派人赶制然后送去府上,董飞峻当然也没有留在那里给人添不自在的心情,于是称谢出门。倒把那名掌吏吓得不轻,一直惶恐的说不敢不敢。
列城比起离城来讲,繁荣度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毕竟是一个国家的京城。城内都是平整的碎石路,不会有马车驰过卷起尘土飞扬的现象。房屋的布局也有专门的规划,平民与大户人家的居住区也都有划分。京城里的商铺都很成规模,毕竟是达官贵人最集中的一个地方。
董飞峻离京很久,很多地方的格局都已经变了。此时无事,便在京城里溜跶了起来。他此时初回京城,几乎没有人认识他,因此走街串巷,也没引起别人多少注意。
这一片是大户人家的居住区,几乎每一家都有独立的小院,董飞峻本有心在京城买一处宅子,便特别留意了一下这些院子的门板上有没有贴出红色的“税院”等招贴字样。
转过一个拐角,走进一条巷子,光景忽然一时间明亮了起来。这边是一片靠着水塘的独立小院的群落,进巷的那间院子,门还半开着,满院的迎春花正在打苞。董飞峻转头看了看,居然正好看到旁边的院门上贴着招贴,显示着主人有卖屋的意向。
他对这一片的光景很是中意,便敲门问讯。出来回答的是个老仆,说此地本是一位京官的住所,前一段日子这位京官外放,这才不得已准备卖了京城的院子。
董飞峻觉得很奇怪。这一片的风光,以他刚才走街串巷的经验,应该算是比较优美的,而且这院子的价格又很公道,怎么会还没卖出去?问了问老仆,老仆也支支吾吾的不肯说。
不过他马上就知道原因了。
大约是听到门口的交谈,背后的院门被人打开了。董飞峻下意识的回头望了一眼,忽然觉得右手的指尖不自觉的收缩了一下。
真是巧了。这个人,竟然是熟人。
“……”
“果真是你啊。司鉴大人。”那个人一字一顿的念出“司鉴大人”这四个字,“我还以为听错了。”
“世子。”这个人如今的身份,已经还原为定王府世子了。以前叫惯了的“苏副将”,得改口了。“何以在此?”
“定王府在京城的别院。”那人指了指身后的院子,“怎么,你不知道?”
“原来如此。”董飞峻点头。怪不得对面的院子卖不出去。想来定王府一系的人因为害怕被抓到小辫子,都不敢住到这个少主子旁边来,至于其他两派,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哪里还敢靠近来住?
“怎么?司鉴大人要买宅子?”那人的态度温和,语气亲切,根本就是像在面对一个老朋友。似乎感觉比在离城的时候还要平易近人一些。
“是啊。”董飞峻也试图让自己显得更不在意一些。“世子有什么好的建议?”
“就那院子不错。”苏修明指了指对面。
“多谢。”董飞峻点头。
“既然碰到了,也算有缘。司鉴大人若有空闲,便请进来小坐一会儿如何?”苏修明依在门口,微勾着唇角道。
董飞峻怔了一下。“也好。”他转过身来跟对面院子的老仆询问了一下买宅子的具体事宜,然后才跟着苏修明走进去。一边走,还一边轻轻用指甲抓了一下手心。会痛呀?真奇怪了,难道这就是对政敌的态度?
随着他走进院子,董飞峻一边着打量这里的布置。
这间小院占地并不算宽,只有两进。外间的厢房想必住的便是仆役下人,里间的主楼才是主人的休憩之所。
“请进。”跨进主厅,苏修明招呼道。似乎是因为在自己家的原因,他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显得更随意了些。
董飞峻环顾四周,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悬于对面的墙壁正中的那一把断弓。断裂的地方只有一根细细的缠线连着,固定在墙上。他的眼神不由得在上面多停留了一会儿。
“就是这个。”苏修明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也不多说,吩咐仆人斟茶。“估摸着你大约就是这两天回京,就算今日未曾碰见,改日也是要登门拜访的。”
“世子客气了。”董飞峻答道。他明明记得,回京之前,两个人还是不冷不淡的关系,怎么回京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倒不是客气。”苏修明接过仆人递过来的茶,“请坐。”
董飞峻归家的时候,也听父亲简单的说过如今朝局的状况。苏修明回京之后,便由定王向国君上折子,奏请让儿子入兵工司一事。这个人以后是要袭定王爵的,当然不会在乎是否在朝中任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定王准备让儿子熟悉自家地盘里的事,作以后接班的打算。
苏修明最初从未在京城里公开活动过,此时一回京,公开身份,众人把收集到的情况一整理,才发现这个人居然同时在永军跟青军中都呆过,并且身份、威望还不低。
让这样的人再去管理军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特别是,对反对派来说。于是,朝中除了定王一脉的人,都反对再让这个人去兵工司的军政院,作为妥协,则同意了将他安排在同属兵工司管理之下的工政院,管理一些工程的修筑。
定王府一派,似乎对这样的结果也默认了。只不过,最近工政院几乎无事可做,听说这个人便天天窝在家里不出门,没见他几时去过工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