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修明站起身道:“其实,我也不熟悉。”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董大人不会舍不得银子吧?”
董飞峻笑了笑,道:“世子说笑了。”
两人走出兵工司的侧门,果然已经日正中天了。
这一片是官衙的所在地,没有可以解决温饱问题的地方,两人便顺着一条大道一直往前走。此时大街上正是人来人往最多的时候。两人混在人群中,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试图寻找一个生意比较好的饭馆子。
由于两人都对京城不熟悉,便只能选择相信别人的选择——生意兴隆的地方,应该味道不错。
然而,还没选到觉得满意的地方,前面的道路就被一群围观的人堵死了。众人们都伸着头向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两人觉得好奇,对望了一眼之后挤进人群中。
“冤枉啊,大人。”挤得近了些,能隐约的听到妇人的哭声,“请大人为民妇的儿子申冤啊……”
被拦住的是不知道哪一位同僚,大约是因为穿着朝服的缘故,被喊冤的人拦住了。继续靠得近了些,只听得那被拦住的官员表示这件事情不属于他的职权范围,让喊冤的人去刑政院。可是喊冤的妇人似乎是听不明白,只是一个劲儿的拉着那官员的袍角不放他走。
那官员似乎也好脾气,况且大庭广众之下也不便于推开妇人,解释她又听不懂,场面这才一时僵持了下来。
董飞峻身为监察司的官员,遇到这种事情似乎不能躲开,便排开人群走了出去。场中被拉住的官员见到他,像是松了一口气,道:“有董大人在此,再好不过了。”说罢低头对那拉住自己袍角的妇人道:“这位是董大人,你有什么冤屈就对董大人讲吧。”
董飞峻对这名在朝堂上遇见过,很脸熟但是叫不出名字的同僚点头,道:“这里就交给我吧。”
那妇人听到这些话,抬起头来向两人望了望,她见董飞峻未穿朝服,显得有些不怎么相信,但是既然那穿了朝服的官员都如此说了,倒也迟疑的放开了拉着别人官袍的手,在地上爬了两步,扑到董飞峻脚边,哭道:“请大人为民妇的儿子主持公道啊……”
董飞峻蹲下身去,安抚道:“你先别哭,有什么事情好好说。你儿子怎么了?”
妇人抽泣道:“小儿十六岁便参军,几年来一直规规矩矩的,月前忽然军中来人,说我儿子在军中斗殴杀人,犯了死罪。大人,民妇的儿子,一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民妇知道他绝不会杀人。”
董飞峻心想,冲动杀人,这种事情也难免,这妇人救子心切,这种话倒不一定信,随口问了一句道:“这位大婶,你儿子在哪里参军?我让人问上一问。”
妇人道:“他自参军之后,就一直在离城。”
离城?董飞峻微怔了一下,这么巧?“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妇人哭道:“夫家姓关,孩子就叫关毅。”
“关毅?”董飞峻不由得重复了一句。那孩子倒真是认得的。文质彬彬的一个孩子。因为年纪还小,又显得文弱,他还特别安排那孩子在离城里做一些文书性的工作,几乎没有安排上过战场。这孩子真会杀人?董飞峻不由得真正疑惑了起来。
那妇人还伏在地上哭,董飞峻拉他道:“大婶你先起来。”他考虑着,先把这妇人安置下来,回头再看看有没有相关的卷宗报备。可是,暂时安置到哪里呢?这个时候他忽然想到,刚才自己是跟苏修明同来,准备一起去寻个馆子解决吃饭问题的,转过头再去看人群中,苏修明已经不在刚才那里了。四顾了一下,那个人真不见了。
等不及先走了?董飞峻微皱下眉,看着面前哭花了脸的妇人,轻轻的吁出一口气。
董飞峻决定先将关母安置在客栈里。问了她一些情况,又安抚了她几句,交付给账上一些房费,才离开了那里。
原来关毅家离京城并不算远,关母听得军中来人通报儿子的事情之后,心中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儿子会杀人,便立即徒步赶来京城,想求着京里的大老爷们给儿子申冤。
离城发生的事情,应该会向京里报备。董飞峻自己一个人吃过饭,便先回监察司,询问这段时间以来离城送来的有关于案件的卷宗。
有关于关毅斗殴杀人一案卷宗,很快便被翻了出来。参与斗殴的两个人,董飞峻都认识,除了关毅之外,另一人是随侍齐肖的随卫。他细细的看了一遍整个事件,合上卷宗,心中却充满了疑点。
第一,卷宗里提及,关毅杀了人之后,很快于关押的房里畏罪自尽。可是听关母的语气,她还不知道这件事,还单纯的以为儿子只是被关起来了。
第二,卷宗里并未提及有派人去关毅的家乡报讯一事。按规定,必须等到京城里的刑政院对此案审阅定性之后,才会例行这样的公事,而这份卷宗刚送到刑政院不久,昨天才由刑政院的主管对此案进行了审阅。
那么,到底是谁,派人去向关毅的母亲报的信,又刻意隐瞒了她儿子的死讯?
这个人有什么目的呢?
是想通过关母的途径,把这件事情闹大?
可是闹大之后,对那个人会有什么好处呢?
难道这件事情里面,也另有隐情?
董飞峻辰间里答应关母,找到卷宗就去给她一个回复,可是此时,却犹豫了。如何对关母提及她儿子早就已经死了这个事实?他觉得有些不忍心。
还是让她再多几天希望吧。董飞峻微微摇了摇头。
在房里踱了几圈,忽然想起上午的事情来。上午的卷宗还没有看完,陈传葛的案子才是自己这段时间里要办的正事。他于是决定再去兵工司。
没想到,去的时候,苏修明已经不在那里了。似乎上午出门之后就没有回来。负责接待他的小吏非常抱歉的表示,卷宗都锁在世子大人的房里拿不出来。董飞峻想了想,便表示以后再来。
陈传葛的案子现在看不了,不如便去查一查关毅的事。总算作为离城的最高长官,虽然离任了,对青军还是有感情在,如果真是有什么内情的话,也不能放任不管,就算,还所有的事情一个真实,还冤屈的人一个公道吧。
董飞峻转回监察司,找了几名直属的官吏来,令他们分别去离城以及关毅的家乡打听一下相关情况。这件事,因为刑政院的主管已经判定结案了,所以董飞峻并没有要跟人过不去的意思,只是嘱咐这几名官吏私下里打听,看看其中是不是真有隐情。
吩咐完这些事情,看时辰也差不多了,董飞峻决定回家。
走到门口的时候,向对面院子望了望,亮着灯,想必那人已经回来了。他敲了敲自己的院门,等待仆人来开口。却听到背后吱呀的一声,对面的院门打开了。
回过头看,见是苏宅的仆人。
“董大人回来了?”那仆人走出门来恭敬的道:“世子大人有请。”
“世子有请?”董飞峻不由得重复了一遍。
“是。”仆人恭敬的道:“世子大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董飞峻疑惑的跟着仆从踏进对面的院门。走进正厅,却见桌上摆着一桌好菜,而苏修明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捧着一杯茶,斜靠着软垫。见到董飞峻进来,他站起身,将手中的茶放回桌案上。
“这是……请我一起用饭?”董飞峻眼神扫过一桌的饭菜。
苏修明微笑:“怎么,董大人不愿意赏脸?”
董飞峻摇头道:“只是觉得有些好奇罢了。”不是说是政敌么。
苏修明坐下道:“好歹有同僚之谊,你又正好住对门。”说罢坐下来道:“请坐。”
董飞峻依言坐下来。“我下午去兵工司了。”
苏修明嗯了一声,提起银筷去夹放在面前的一盘菜,“觉得有些倦,就回家歇息了。”
董飞峻默默的看着他夹起一片小腰,忽然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苏修明夹菜的手悬在半空,定住了。他盯着银筷的筷头半晌,收回手来,将银筷放在面前,淡淡的道:“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董飞峻看着他垂下去的眼神,道:“至少在离城,就比现在真实。”
苏修明忽然笑了。他抬起眼来望向董飞峻。
董飞峻迎着他的视线没有闪躲。他似乎觉得对方眼神里有什么,可是一时之间又摸不清楚。忽然,他站起身来,道:“你等一下。”转身出去了。
回来的时候,董飞峻手上抱着个盒子。黑漆锦缎,分明就是装着“落日”长弓的那个盒子。他走过去,将盒子放在苏修明旁边的桌上,道:“我始终觉得,这张弓只有你合适。”
苏修明低下眼去看那盒子,不发一言。
“其实,有自己喜欢的消遣,也没多大的关系。”董飞峻觉得有些话不吐不快,“所以,我还是把它带回来了。”
苏修明的眼神自盒子上抬起来,望向他。一时间,董飞峻觉得那人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话,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却一下子笑了。“既然董大人盛意拳拳,那我就收下了。”那人站起身来,将盒子从桌案上抱起,走进内室。
待他从内室出来之后,两个人又重新坐下来吃饭。董飞峻觉得这时自己才从刚才的冲动中冷静下来,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于是两人沉默的完成这一场晚餐。
快要告辞之前,苏修明忽然转向董飞峻,问道:“陈传葛这个案子,董大人真的有决心查下去?”
董飞峻诧异的道:“当然。怎么?”
苏修明摇了摇头,缓缓的道:“我认识你,也算有一段日子了……我可以相信你是个正真的人吗?”
董飞峻道:“……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怎么了?你想说什么?”这个人的态度,好像很奇怪,他有什么事想说?
然而苏修明什么也没说,转开话题道:“你的礼物,我收下了。明日若是去看卷宗,过来叫我一声,一同去吧。”
入夜之后,董飞峻坐在自家的院子里。
夜幕已经很深了。夜空里闪着几颗寂寥的星光。
陈传葛。关毅。才回京几日,就有这许多事情扑面而来,而且似乎每一件事,都像隐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内情。比起来,在离城的日子,比在朝堂之上要轻松得多了。
苏修明似乎想说什么,是关于陈传葛的案子的么?
董飞峻摇摇头。想了这大半天,依然不是很能想明白。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他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决定回房睡了。
第二日不用上朝。两人便一同出门去了兵工司。沿路之上碰到很多同僚,董飞峻都能从他们的眼神里读出诧异来。这两个人怎么走到一起?眼神似乎都传达着同样的信息。
苏修明像是对这些探究的眼神视而不见,神色自若的跟每一个碰见人的打招呼。
就这样一路走到兵工司的工政院。苏修明打开门让董飞峻进去。
屋子里还保持着昨日离开时的样子,卷宗也都放在桌上。董飞峻进去之后,依然在昨日那张椅子上坐定。
翻开卷宗来看时,苏修明依然没有参与,继续提着笔在那里写字。
董飞峻不由得出声道:“世子不看看么?”
苏修明低着头认真的写着那一横,道:“我这不是在避闲么。”
董飞峻微诧道:“避闲?”这有什么闲好避的。
苏修明放下手中的笔,还来不及跟他解释,就听得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两人于是收声。
来人却是被兵工司人领来的监察司的小吏,只见他满脸焦急之色的道:“董大人,客来居发生了命案。”
董飞峻微微一怔。客来居?那是他安顿关毅的母亲的地方。“死者是谁?”
“一名男子。”小吏道。
不是关母。董飞峻稍微放下心来,道:“什么样的命案?”
小吏道:“死者是在您带去客栈的那名妇人的屋外发现的。他手中还持着凶器,据说是想对屋内的人不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死在屋外。”
董飞峻心中的疑惑,一下子便升腾起来。
这件事一定另有内情。
命案现场没什么特别的痕迹。那死亡的男子也从未有人见过。
这个人为什么要来杀关母?又是谁把这个人杀死了?
虽说这个命案已经由刑政院的人跟进,可是,董飞峻却坚信,这不是一桩单独的命案,一定与离城的那件斗殴杀人案有关。
然而此时,派去离城查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董飞峻在客来居的周围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情况。正准备回头去继续查看陈传葛案的卷宗,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转过头来,居然看到丁元敏。
“元敏?”董飞峻怔了一下,“何以在京城?”
丁元敏表情有些沉重的道:“我父亲他……”
董飞峻点了点头,表示了然。丁元敏本是世家之子,他父亲就是莆山郡王,如今,听说莆山郡王已经病重,眼看着就是这两天的事了,想来丁元敏是必须归家的。
这个人,应该知道离城的情况。董飞峻想了想,问道:“你从离城回来的时候,可听过关毅那件斗殴杀人案?”
丁元敏道:“我知道,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丁元敏思索道:“我觉得挺正常的呀。就是对关毅杀人这件事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听说他们那夜都喝了些酒,酒劲上来,年轻人又冲动,偶有失手也是没办法的事。”
“为何斗殴?又伤在何处?”
丁元敏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被杀的那个罗有春是齐肖的随卫,这件事都是齐肖在处理的。怎么了?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对吗?”
董飞峻道:“听上去似乎没有什么不对。”从离城送来的案卷中,也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的痕迹。可是,今天发生的事又怎么解释。
“那两个人的尸首呢?”董飞峻又问了一句。
“按离城的习俗火化了。”丁元敏道。
“火化了?”董飞峻重复了一遍。“那么仵作的尸检报告呢?”
丁元敏想了想,道:“在齐肖那里吧,都是他处理的。怎么,没有随卷宗送到京城来么?”
董飞峻摇了摇头。
丁元敏道:“一件斗殴的事有什么值得深究的。不就是错手打死个人,然后自己又吓得自杀了。”
董飞峻道:“算了,不说这些。现下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出来聚上一聚?”两个人在离城一起共事多年,这时候同回到京城,还是应该小聚上一聚。
丁元敏道:“也好。”
两个人于是约好了聚会的时刻、地方之后,便各自散了。
董飞峻继续向兵工司走去。似乎这几日来,看陈传葛的案件的卷宗,总有事情来打断。是个什么兆头么,预示着将有的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