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瑞泽怔了怔,目光一扫盯了他,深邃双眸中隐有意外。一瞬之后微笑,“倒是这个理。”
两人笑了一笑,目光便又转开。
忽觉得脚下一阵悉悉索索,有什么东西在拽裤脚,方振皓低了头,却见是胖乎乎的白兔子,用爪子抓了他西服裤管摇晃。他赶紧将兔子抱到一张空椅上,摸了几把,眉目间尽是无奈。邵瑞泽见状便笑,“这家伙现在越来越粘你,真是让我这个主人伤心啊。不过,倒也落得轻松。”
“宠物也要疼,你自己不喂它,它自然不粘你,你还觉得伤心?”方振皓瞪眼过去,“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我很忙,要赚钱养活它啊。”邵瑞泽说着翻腕看一眼手表,喝完最后一口站起身,“该走了。”
许珩立即拿过来外衣,帮他穿好了系好皮带,便过去吩咐准备车。
邵瑞泽戴上军帽,抚了抚领口和风纪扣,眼角看到方振皓又拿起报纸,细细的开始看新闻。见状他嘴角不觉一笑,慢悠悠戴上白手套,“南光,有件事也奇怪得很。”
方振皓正在重新阅读那条新闻,微微回头随口问了一句,“什么事情。”
眼光朝那边瞟了一瞟,邵瑞泽脸上笑意盈盈,“据查案的熊司令说,范处长家的警卫在事发前一周,家门口拦住过个年轻医生。”
方振皓肩头蓦地一僵,顿时捏紧手中报纸,心口砰砰的跳。
许珩在门口大喊:“军座,时间差不多了。”
邵瑞泽点头,拍拍方振皓肩膀,笑着走下回廊台阶。
第三十三章
一厚沓报纸被重重拍在桌上,桌面发出沉闷声响,在安静办公室里如巨锤落地,震得桌面笔架杯盏都颤动。
“这些可恶的混账!竟敢来羞辱我!”
邵瑞泽不动神色拿起最上面一张,放在眼前扫了一眼,又翻了翻其他的,顿觉无趣。
不过是数十张华文报纸,时期都是这几日,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统统详细叙述了蒲石路渔阳里杀人案件。光看标题版面,就不难想象用了何等激烈的言辞,这条新闻又是一条何等惊人,让国共两方反应截然不同的消息。
杀人事件发生之后三天才首先由英文报纸《字林西报》披露经过,之后上海滩的各家华文报纸陆续刊登相关报道,此人先是中共上海党委组织秘书,后又投靠政府,却在出国避祸的那晚上被中共枪杀,连带着死了七八个警卫,还捎带让党部情报处的范处长也挂了彩——
想到这里他不由抬眼看那位正暴跳如雷的范处长,然后斜斜倚了椅背,开始翻阅报纸。
范岑友头上裹了厚厚绷带,眉毛倒竖,正站在房间中央动气,敞开的军服里衬衣领子已经揉皱,可见气得不轻。
“熊世斌那个混蛋,给老子落井下石,推三阻四不查案,简直目中无人!”他说着瞪眼,目光愤怒,似乎又嫌嚷嚷着不解气,疾步走到办公桌前泄愤似的重重一拍。
邵瑞泽坐在桌后依旧没动,一页一页翻过报纸,范岑友拿起一张哗啦啦一抖,声音陡然提高,“这帮赤匪,也敢嘲笑老子,他们真是活腻了!”
“我说范处长,喝口水消消气,和那些人生气划不来。”邵瑞泽目光终于从报纸上离开,笑了一笑,“他们喜欢用‘开天窗’的方式骂人,又不是一次两次。”
这些华文报纸上的一些激进新闻只有标题,却没有内容,一律留白,业内称为‘开天窗’,却早已成为左倾报纸的普遍做法,为的就是嘲笑和讽刺当局的新闻书报检查制度,发泄不满。
他说着站起来,硬按着范岑友肩膀让他坐下,又递了杯水,“范处长,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花招,至于这么动气么,您也是干了多少年的老情报啊,我都要尊称您一声前辈。”
范岑友狠狠吞下一大口水。
“你小子可不能见死不救。”他斜眼看邵瑞泽,旋又摸着下巴,哼声道,“死了个杨詹,现在多少人等着看我笑话,再找不出来嫌犯,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走人!”
邵瑞泽眉梢一挑,嘿嘿笑,“那是那是,范前辈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
范岑友横他一眼,也不再和客套,单刀直入,“你小子快叫熊世斌查案,查出来几个就成,给老子遮遮脸!”
邵瑞泽不睬他的怒火,悠然一抬下巴,“自然,有我在您就放心,看他敢说半个不字!”
范岑友这才松了眉头,“你小子倒活的自在,屁事都不管,只顾和那歌女厮混。”说着若有所思一叹,“也是,人活着,不过图个轻松自在。”
邵瑞泽只是笑。
又在办公室里骂骂咧咧了许久,范岑友才算告辞,叫警卫送走了人,邵瑞泽才松了口气,那副笑意立刻从脸上撤走了,回身一下子坐上办公桌,也不管还穿着马靴,自顾自得翘了二郎腿休息。
许珩端了杯茶推门进来,看到他翘了二郎腿坐了,军帽拿在手上转来转去去,窗外日光笼着他侧颜,眉峰鼻梁薄唇,被勾勒得分外鲜明。
接过茶杯,邵瑞泽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和那姓范的混蛋费口舌,真是累人,明明就是自己的责任,只会给别人找麻烦。”
“那……听您的意思,不管?”
“能不管吗,他是多少年的老情报,手头上人脉那么多,和黑帮也有来往。”邵瑞泽说着低了头,用手撑住额头摩挲,“别以为我和少帅的秘密通信他不知道,搞情报的人,来来往往之下,怎么会不知道?”
他说着垂下眼,“西安也是有特务的,监视少帅和东北军的一举一动。我身后自然也有,南京的,日本人的,还有其他。范岑友我也不想理,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告上一状,伪造些什么,这些人,一个都得罪不起。”
说着叹息,“谁能不知谁的底细,只不过大家都有利益牵扯,不说罢了。
许珩垂下眼立即低头,邵瑞泽拉过身侧电话,要接线员接通淞沪警备司令部,脸上又换上笑容,和熊世斌东拉西扯了大半个小时,眼看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晦暗,墙上指针已经指向六点,才放下电话。
在屋中央转了几圈,他顺势伸了伸懒腰。方才坐得太久,人也懒怠,况且被熊世斌和范岑友两个人这么一闹,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搭进去了,两个人争锋相对,虽不是面对面吵扰,还是直吵得他头发晕。
“军座,熊司令怎么说?”许珩拿起外衣,小心翼翼问道。
“答应了,重新搜集线索尽力查案。”邵瑞泽不在乎抬眼,“查吧,估计作案的人早就没影了,不管能不能查出来,给范处长个台阶下就行。”
他戴上军帽,嘴角忽的逸出一丝笑意,“人嘛,总要有情分往来。”
坐车路过福州路,天蟾舞台门前花花绿绿挂了一大堆幛子横幅,门前抢眼的招牌上贴了大红的纸,浓黑的墨,龙飞凤舞写了今天的戏目,两旁满挂了祝贺演出的幛子,黑绒红缎衬黑字的,紫色丝绒镶金边的,上书“行云流水”,“一鸣惊人”的赞誉字眼,异常抢眼。
邵瑞泽想了想,要车停了,对身侧许珩说:“去,叫经理给我留个最好的座儿,两个人,就说差不多七八点时候我要过来看戏。”
许珩点头,下车进了戏院,邵瑞泽半倚了靠背,闭了眼喃喃自语,声音低微:“夜奔,孤身夜奔……”
转眼间已是暮色四合,福州路文化界一段彩灯亮起,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天蟾舞台门前张灯结彩,门庭若市。高官显贵、富豪大亨有的携了娇妻,有的带了情人,言笑晏晏间进了戏院的门。寻了各自的座位坐下,男人们谈的不外乎官场风向,谁得势谁倒霉,谁个敛财有道,谁家后院起火,太太们则是享用茶点,谈起了上海滩的风月闲话,说到要紧处就拿了帕子,掩了嘴吃吃的笑。
觥筹交错间一片茶浓脂暖,俨然太平盛世。
贵宾间的包厢都坐满了人,雕花屏风相隔,相互之间声可闻,影可见。天蟾舞台取神话月精蟾蜍折食月中桂枝的典故,此时早已压倒丹桂第一台成为上海滩最大的戏院,有“远东第一大剧场”之誉。得名以来,南北名伶对它情有独钟,梨园的名角儿竞相粉墨登场于此,以至有“不进天蟾不成名”的说法。
楼下黑压压一片,座无虚席。忽听一声金鼓鸣锣,台前彩旌翻卷,涂了浓厚油彩的戏子在喝彩声里粉墨登场,场内顿时叫好连连。
这戏,总算是开唱了。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
这一出是人人喜欢的《贵妃醉酒》,宽阔舞台上扮相美艳的杨妃水袖漫卷、缓步轻移,一颦一笑妖娆艳丽。帝王美人悲悲喜喜,分分合合,端的是美不胜收。佳人醉颜的美景中,世间似乎已是别无牵念。
贵妃莲步轻移,掩袖衔杯,嗔怪一声李三郎,妙目回波流转。
祁白璐一身珊瑚色珠绣罩蝉纱旗袍,托得身段婀娜,细眉上挑,红唇艳丽,眼波流转间艳得旁若无人。邵瑞泽则是一身纯黑西装臂挽佳人,笑意倜傥,英武中平添风流。两人在经理陪同下缓步进了包厢,经理还在一个劲的陪笑,“邵先生,这《贵妃醉酒》已经是尾声,您下次早些来才好。”
邵瑞泽坐了,眼神一斜,“无妨,我只是来看《夜奔》。”
经理讪讪的笑,招呼人换了热茶,他前脚一走,后脚许珩就合上门,而后拉了把椅子在邵瑞泽身侧,坐的笔直,目光偶尔瞟向花团锦簇的舞台。
其实祁白璐不爱同邵瑞泽大张旗鼓的来这种地方,台上铿铿锵锵唱得热闹,台下却是明来暗去,趋炎附势。这年头,哪里有不懂看风头的人。一曲《贵妃醉酒》刚刚唱完,过场还没停,席间已经来来去去了好几拨人,都是上海的高官名流,或是来叙旧,或是来闲聊。
她百无聊赖的嗑着瓜子,眼角斜睨看来人出门,便杏眼一睁,“你倒好,叙旧闲聊的开心。”
邵瑞泽用茶盖一下下拨着茶面浮叶,哼笑,“别的坐席又不是没有太太,你若是想也可以。”
祁白璐眼眉一挑睨过去,“说什么呢,那些太太一个个自视甚高,看不起我这种吃风月饭的女人,若是要她拉下脸跟我聊天,还不如让她死了来的痛快。”
话虽说轻松,似是自嘲,但仍旧透出隐秘的痛楚。
邵瑞泽放下茶盏,抚了抚她脊背,却见她扭脸向外看着,不再言语。
刚想说什么,只听一声苍凉激愤的“啊……嘿——”压轴戏《夜奔》就开了场。
台上的豹子头林冲一身箭袖黑衣,扛了一杆长枪,扮相俊朗英武,在台上疾步走了几圈,猛地一停,冲着观众席就开始唱。唱腔抑扬顿挫,念白字字铿锵,一转一折间动作飘逸,声线悠扬。忽的一低,声音顿时化为低缓沉郁,只见他已是哽咽,“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顿时一股沉沉的凄楚悲凉充盈空旷舞台,放眼望去宽大空间只有他一人,愈觉悲怆。
邵瑞泽倚了靠背,目不转睛看向舞台。
幼时大帅家逢年过节,过寿庆祝,总会请天津卫的戏班到府里唱堂会,热热闹闹唱上许久,这出《夜奔》似乎次次都有。那时大帅总是看的津津有味,好像从不知厌倦二字。年幼的他自然不喜欢,只爱《闹天宫》里的美猴王和喧哗的热闹,不知一个人在台上唱来唱去,走来跳去,有什么好看。
直到长大才明白,《夜奔》是出独角戏,从始至终只有里豹子头林冲一个角色,没有任何龙套,就这么一个角儿,那是一出孤独英雄的戏。
天下的英雄,都是寂寞的,他闭了眼,心中感慨万千。
台下喝彩声一阵一阵,随即就到了那段脍炙人口的唱段。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
“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
“俺的身轻不惮路迢迢。心忙又恐怕人惊觉。”
“啊!吓得俺魄散魂销,魄散魂销。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唱声苍凉浑厚,后又深沉低回,字字句句含血带泪,愤懑悲凉。
“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他抬头望了头顶,看到灯光晕黄,霎时间刺痛了眼睛。
千般繁华,万般锦绣,到最后不过是过眼云烟,统统割舍。尘世辗转,忙碌到底,所有的难道不都是“恨天涯一身流落”,而后感慨“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不懂时不过是看个热闹,轻轻松松而后转眼就忘,苦的是一朝终于明白深意所在,自此从戏文里看到听到自己的伤痛,就再也难消。
祁白璐听得闷了,掩嘴打了个哈欠,却看身侧的人依旧端着茶,手指轻扣茶盖的姿势都没有变,目光直直的专注于台上,似乎整个人都沉在了戏里,从头至尾不曾向别处看上一眼。
新续的热茶雾气氤氲袅袅,蒸得他眼神迷蒙,似已然如醉如离。
戏已唱罢,他却还坐在椅上,看了空荡荡的舞台出神。
祁白璐叫他,他也只微微侧脸,并不抬眼,唇角噙一抹笑。
那目光似悲似凉,自结识以来从未有过,经常笑意深深的双眸深处有一抹忧伤掠过,看得她心里都被什么刺着,隐隐发疼。
她抿了抿红唇,示意许珩先行离开去准备车,待到门合上,她在椅边俯身,缓缓拿走他手中的茶,而后轻轻握住,唤他的字,“衍之?”
他没有应声,侧脸被灯光投下淡淡阴影,睫毛的影子令英挺轮廓平添了柔和。
彼此一言不发。
祁白璐摩挲着他手心,柔软指尖触到他手上的硬茧,捏住了抚摸,率先打破沉默,“衍之,你不喜欢?”
她看到他依旧坐的挺直,平静地目视前方,嘴角笑意如初。
“不,都是好戏。”邵瑞泽接过话音,若有所思地笑笑。
他说话的时候并不看向身侧,似在自言自语,唇角微抿,目光幽然,“尤其今天这出《夜奔》,好极了。”
祁白璐虽不明白话里的意思,却也觉察出怪异,微微皱眉硬将他拉起来,伸手替他理了领带,再掸一掸衣摆。
想起什么刚要说,她忽的听耳边一句轻轻的叹息,“红尘中,误了五陵年少……”
她肩头一颤,抬眼望去,却看他淡淡侧颜,此刻看去冰冷得像雕塑,消缺了温柔,唯有深深凉意。
祁白璐蓦然扬眉,隐有恼意,“衍之,你——”
她想说,不过是一出戏而已。
话刚出口,蓦地顿住。
她装做咳嗽,黯然别过脸去,胸口竟微微发窒。
你,你什么呢?
她有什么资格说话,她不过是上海滩十里风月洋场的一个歌女,纵然一笑倾城,熠熠生辉,终究不过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情妇,名义上的情妇。而他,不过也只是她的金主。
除了人前做戏,他不碰她,甚至亲吻也只触及她的额头。
在开始的时候他便说了,他终有一日要回到东北军中去,无奈在上海步步掣肘,请她与他演一出戏,造一幕沉溺温柔乡的假象,韬光养晦以图自由。
眼角看向舞台,顿觉失笑,那里上演着一幕幕戏,而她,又何曾不是活在戏里?
他的眼中从未有过深深地痴迷与眷恋,只是她自己将幻境当成了现世,陶醉在人为的戏码里,入戏太深,忘了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