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知道他不是。
眼底早已酸涩,他猝然闭上眼,心如万针攒刺。
衍之,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对自己好一些?
脚步声出现在门外,方振皓深吸了口气,将所有情绪都压下去。
终于有人推门而出,却是许珩,他脸色难看之极,一向稳定的步态也流露仓促。
方振皓咳了一声,语声沉缓,“你放心,他在医院很安全,我亲自来看护他……”
“不!”许珩猝然打断他,看了看病床上的人,慌忙掩住嘴。
他却没反应,只是呼吸一起一落,悠长且平稳。
再次开口,许珩放轻了语声,却仍旧是带着强硬,“方医生,你不知道,日本人的暗杀有多么可怕,说是无孔不入也不
为过!”
说着他再度看向病床,神色又一下子变得激动,“连公馆也被人伸手进来,投毒伤人,我决不能信任医院的安全,军座
不能留在这里!军营才是最安全的!”
方振皓不说话,只是转头看了看病床,蓦地站起来,将他一把拽出病房,反手带上门,才开口反驳,“许副官!你冷静
一下!”
“现在他的情况,医生和你说得很清楚了!”方振皓坚持不肯让步,“现在医院里里外外都是警卫,警卫团将整个楼都
封锁了,你若仍坚持要将人带出医院,这我不能同意,我绝对不能同意。先是毒物损伤,然后是洗胃,他现在身体非常
的疲惫虚弱,又是军营……军营那么冷,对身体恢复绝对没有好处!”
他说着语速一下子加快,“那是毒药!就算现在洗胃洗干净了,可如果之后发生了万一呢?军营有条件吗?来得及抢救
吗?你有没有想过?!”
语声一下子顿住,方振皓微微侧脸,肩膀发颤,目光落在许珩身后,仿佛又回到那一瞬的场景——如果不是他嫌点心太
甜,只吃了一小块,那么此刻留下的,就只会有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连救都救不回来。
许珩看向别处,没有回答。
被义正言辞的拒绝,绝无叛国与他们合作的可能,日本人心下一横,派出杀手。
日本人的杀手,潜入公馆,伺机出手。觑得投毒的机会,就被抓住。
身份刚一暴露,杀手来不及逃走,就咬碎嘴里的氰化钾丸,服毒自尽。
方振皓陡然闭上眼睛,不敢想,不敢去想那点心被全部吃下的后果,那么只有那么一瞬,周身还是禁不住地发抖!
死亡,藏在阴暗角落里的死亡,原来依旧靠的如此之近。
再一次的,他认识到自己害怕的,绝不是死亡,而是分别,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
许珩欲言又止,方振皓侧脸看过去,叹了口气让步道:“他身体虚脱精神又太疲倦,最好卧床休息。这样吧,现在已经
是后半夜了,而他明天就可以醒来。你想做什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他同意了我绝不反对,许副官,这个提议,你可
以接受吧?”
静默着盘算了一刻,许珩点点头,说:“那么就麻烦方医生照看,务必请小心,我去下面,去哪里一定要带上警卫。”
方振皓笑了笑颔首,“不要担心,都过去了,他一定可以很好的恢复。”
他说着转过头去,看着病房门上的毛玻璃,喃喃说:“放心,他会好起来,这些暗杀,摧毁不了他。”
语声此刻听来竟显得细弱。
整整一夜坐在床侧,守着他,看着他,照顾着他,听着那一起一伏的平稳悠长呼吸。房间里只有一盏小灯,那灯罩将光
亮映得幽幽,把两个人的身影拢进黑暗中仅有的一团光晕。
看着那张沉睡的容颜,方振皓一直在想,如果醒来,他又要如何面对这一切?
少帅远远软禁、军内冲突不断、政敌步步相逼、矛盾一触即发,而自己又遭遇暗杀……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这些似乎总也无止尽的事情,这些负担不完的责任,还有这些尽不完的义务……为什么所有这一切
,都偏离了最初的方向,堕向不可知的深渊。
更深,夜浓,人静。
楼外冷风呼啸,幽幽灯光也亮了一夜。
“南光。”
这声音令被疲倦纠缠的方振皓一惊而起,抬头发觉天色已渐白,不觉竟是一夜过去,腕表上时针已越过清晨六点。
床上的人已经睁开了眼,正拥着雪白被子对着他虚弱的笑。
终究身体底子不错,虽然说话行动还有些虚弱,忽略那一丝恹恹的神情,精神还可以算得上还好。检查过也没什么大碍
,余下的就是要休息调理,想到这里,欣喜之余,方振皓心中又无端多了些发沉,待将护士送出病房。却仍旧对了他微
笑。
邵瑞泽笑得虚弱,冷汗又冒出,倚了身后靠垫,慢悠悠地说:“南光,我饿了,想吃东西。”
虽然笑着,但他脸色仍是苍白,眼底阴影看上去更显虚弱。
“想吃什么?”他问。
邵瑞泽想了想,说:“饿了,也很渴,我想喝粥。”
说完眼神又投向他,凝视着,带了一丝孩子气,似乎在等待会不会被允许。
方振皓觉得可以,于是略略颔首说:“好的,我去买,正好把许副官叫上来,他同你有事请说。”
打发个警卫下去叫许珩,他又拿起热毛巾,给他细细擦了脸,心中忽然莫名一动,嘴唇温柔落在他脸颊。
邵瑞泽愣了愣,旋即扬了脸,轻轻回吻了。
他缓缓伸手,拥住他,声音很低却很明晰,“出去的时候带上两个警卫,别嫌麻烦。”
方振皓忍回涩意,点了点头,“好的,我明白。”
门被敲响,“军座。”
方振皓沉默放开,缓缓抽身,转向门口,一步步走了出去,将门打开,对许珩笑了笑,然后走出去,门后两个警卫立即
紧跟在身后。
许珩刚要说什么,就看他冲自己招招手,“小许,给我拿支烟。”
许珩怔忪脱口,“烟?”他立即被吓了一大跳,看看四周,“军座,这可是在病房里!”然后又劝阻说,“你抽了一定
会在房间里留下烟味,方医生闻到了,一定会不依不饶的。”
邵瑞泽拧起眉头,“胃不舒服,抽根烟缓缓。”
许珩还在犹豫,只看他一瞪眼,“服从长官,明不明白!怕留下烟味,就去把窗户开了!”
他只好唯唯诺诺去做,做贼一样拿来一支烟,又打开窗户,冷风顿时灌进来。邵瑞泽撑起身体下床,靠在窗边燃起一支
烟慢慢抽。
缓步走过医院静谧长廊,守卫森严的警卫,还有身后的沉重脚步,都令方振皓稍稍觉得心安。
医院附近有条小街,尽头的粥店生意很是红火,圆脸的老板笑呵呵的给食客捧上早饭,谈笑的,刺溜刺溜的喝粥的,咬
着咸菜的,一片寻常烟火的颜色。同冰冷且守备森严的医院,分明只有一路之隔,却仿佛是两个世界。
付钱的时候,老板被方振皓身后的两个警卫弄得有些胆怯,捏着零钱的手都有些哆哆嗦嗦。
“谁家的少爷呀,出来买个早饭都要带警卫。”
“瞅瞅,这年头,有钱有势,枪管子都能用来玩。”
“上次还看到两个少爷开车专门拣那人多的巷子,说是玩什么赛车,把路边的摊子撞了个遍,就说好玩。”
“现在这些公子少爷呀,什么花花点子没有!”
方振皓面色平静的道了声“谢谢”,将那些窃窃私语和诧异好奇的目光都抛在身后。
“方医生,慢一些。”
一辆轿车疾驰着从身侧斜擦出来,警卫眼疾手快将低头不知想着什么的方振皓拖到一边。
巨响,惊天动地。
这声巨响来的地动山摇,脚下的大地似乎都被震颤的发抖,有什么带着浓烈的硝烟味溅落,天空似一瞬间灰暗下来。
错觉?
方振皓茫然抬头。
不!这不是错觉!
这是爆炸!
警卫已拖着他迅速离开小街,刚一出街口,就被眼前情景震骇。
爆炸声震耳欲聋,整个大地都被撼动,爆炸带来的灼热夹杂着刺鼻的硝烟味道,令人顿感窒息。飞溅砖石泥灰迎头扑来
,方振皓看到医院住院部一号楼已经着火,黑色烈焰滚滚冲天,东边半个楼身已经塌下,医生护士惊骇尖叫的声音里,
隐约有砖石不住滚落。
方振皓蓦然睁大眼,浑身颤抖的不能自持。
那是……那正是他病房的位置!
第一百零三章
“爆炸了!爆炸了!”
“要塌了!要塌了!楼里还有人啊!”
“快救人呐——!”
“方先生,您不能进去!”
“方!你冷静点!冷静点!你不能进去!不可以!!”
“衍之……衍之——”
“衍之——”
猛然间身体一颤,方振皓满头大汗醒来,唇上毫无血色。
他怔怔的抬眼,呼吸急促的一起一伏,眼前影影绰绰的,用力眨了眨又闭上眼,用手盖住。
午间小憩,怎么又梦到了当时的情形。
快得让人来不及惊叫,来不及看清楚,浓烟火球腾起来,火舌烈烈,熏红了半天云。
医院住院部的大楼烧成一片火海,上方的天空似乎都被烤红了,到处都是火,来不及扑救,那滚滚的黑色浓烟直冲而起
,遮天蔽日,仿佛是基督所宣称的地狱的来临。
被警卫死命拖拽到安全的地方,那呛人的硝烟仍然弥漫在身边。
他想不顾一切冲进去,冲进去,因为他还在里面,他对着身边的人声嘶力竭的吼,他还在里面啊——
而眼前那爆炸的熊熊烈焰,仿佛在狰狞的微笑,在说。
不过就一刹那,没了,什么都没了。
这是命,任是谁都躲不过的劫数,任是谁也逃不了的灰飞烟灭。
哪怕现在想起来,胸口那里还是闷闷的痛,像钝了的锥子一下下戳着。
他静静闭眼躺了好一会,才撑着坐起来,恍惚地走到洗脸池前,捧起冷水浇到脸上。
清冷冷的水驱走混沌睡意,抬眼却在镜中照见自己满眼红丝的疲惫模样。
弯起嘴角想笑,一股涩意却陡然涌来,眼里慢慢变得微红。
为什么要难过,其实,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就正如他自己说过的一样,他有九条命,怎么也杀不死,次次都能死里逃生。
这一次,他又躲过去了,哪怕受了皮肉伤,依旧躲过去了,现在正好好的睡在他的卧室里。
岂能不记得,爆炸余波里那一幕一幕混乱狼狈的情景。
到处惊叫奔走的人群,噼里啪啦往下掉掉落的石块砖瓦,呛人的硝烟味道,不知道是谁的嘶吼喊叫,扑面而来的灼热气
浪,消防车隐隐约约的鸣笛……那冷意沿着背脊爬上头顶,从头顶灌入周身。耳边止不住嗡嗡的回响,却又什么都看不
到什么都听不到,眼睛里只有正在燃烧塌陷的楼房。
做医生,医院里每天生生死死的人太多,早就应该顾不上痛不痛的了……但只要是他,却依旧痛的牵心扯肺。
直到看到了他,被警卫护着出现在面前,突然之间,痛哭的欲望就这样猛地从心底最深的地方冲了出来,眼泪也止不住
的流出来。
气息,还是那样熟熟悉;胸膛,还是那样的温暖;拥抱,那是那样炙热。
仿佛是等了一万年。
原来以为自己不怕死,但原来他是怕死的,对没有他的世界是那样的恐惧。
原来以为自己已经够坚强了,但原来他仍是不够坚强,强忍着眼泪只会在他身边的时候流下来。
原来以为爆炸的那个瞬间心跳已经停止了,但原来看到他的时候,胸腔里的心才会继续跳动。
刚伸开双手把那他揽入怀里,自己的眼泪就不可抑制地从脸颊上滑下来,恰恰落在他肩头,似乎烫得身体忍不住是一阵
轻轻的颤抖,随即就将他紧紧拥在怀里,将他强硬的按进自己怀里。
然后一切声音都消息了,那些嘈杂的人声,砖石掉落的声音,呼呼燃烧的声音……同样也没有别人了,一切都被排除在
外,只有他们,他们两个。
呼吸,一下,一下,又是一下,是他的,还是他的?
是啊,拥抱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停止了,直到听见那人轻轻地颤抖着叫出一声:“南光……”心一下开始
剧烈的跳动,他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够拥抱彼此。
“衍之……”他的双唇颤抖着,看着那人的脸,努力用最清晰的发音唤出声。
“衍之……”此刻对着镜子,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再一次出声,却忍不住哽咽。
一点水珠沿着眉梢滑下,滑落脸颊,凉凉滑至锁骨间的颈窝,不知是水是泪。
用毛巾用力抹去脸上水渍,方振皓抬起头,对着镜子绽出一个微笑。
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敲了敲门,但卧室里却没有一点反应。方振皓又敲了一敲,还是没有反应,心里一紧,
他猛地扭转门把直接走了进去。
屋里很寂静,一扇大大的落地窗,窗帘也全部拉起来,那人穿了件单薄的衬衣,扣子一个都未系,腿上搭了条羊毛薄毯
,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出神的望着窗外。冬日淡薄阳光几乎洒满了整个房间,洒在他肩头,那影子被拉得长而单薄,孤
零零投在地上。
坐在那里,坐在阳光下,周身都是亮的,彷佛与阳光融作一起。
“衍之,你睡醒了?”方振皓笑了笑,将门无声带上。
听到熟悉的声音,邵瑞泽回过头来,对着他微笑伸出手,“南光,过来。”
方振皓笑,朝着他走过去。
他脸色苍白,双唇泛白,可是却这样向着自己笑出来,就像全心全意地把他自己交付出来,就像他自始至终就坐在那里
,等待着自己,就像仿佛要生生世世等着自己,从来没有离开……
上身厚厚地缠了几圈绷带,但背上各种各样的伤还是痛得厉害,邵瑞泽往旁边挪挪,看他坐在身侧的沙发扶手上。他仰
头靠上沙发背,看着他的脸庞,感觉到他的手指抚摸着自己头发,便开始笑,也不知道笑什么,只是觉得,媳妇在身边
,真好,有种,怎么说呢,贴心贴肺的舒适。
“笑什么呢?”方振皓一下一下梳理着他的头发,柔声问。
“没……没笑什么,就觉得,很安心。”邵瑞泽喃喃说。
方振皓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忍不住微微一笑,而后俯下身用脸颊蹭他的额头,“是啊,很安心,真好。”
邵瑞泽笑而不答,顺从地任由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拉过他另一只手捏在双手里,半阖了眼睛说:“的确真好,出来
第一眼就看到我的媳妇,那么傻,站得那么近,都不知道会被砖石砸到,看到我一下就扑上来,像被踩着尾巴的猫,让
我搂也搂不住。”
他将他的手拢在掌中,瘦而匀长的手或许是拿惯手术刀,更稳定有力。
脑中蓦然闪过那一刻惊天动地的爆炸,现在想起忍不住苦笑。
爆炸的那一瞬间,没有其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死了,他的媳妇怎么办?
就是死,他也要把他送到那边去,那边有他的组织,有他的同志,哪怕偏僻闭塞,但至少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