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变的原因,却异常的简单,青年军官们对军队上层的妥协行为异常的愤怒,听说少帅不能回来,甚至可能被南京永久
剥夺自由,感情上是非常难以接受;加之面对南京方面的压迫,西安方面一退再退,而妥协协议又已经被签订,激愤之
情已如同干柴烈火,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失败这个结果!
一路回来,方振皓也匆匆瞥见那暴乱过后的场景,越靠近军官住宅区,越是一地狼藉,街上贴着花花绿绿“除奸”的标
语,还有为驱散人群而设的路障被烧毁……此刻身居的官邸前调派了重兵驻守,以防止猝然出现的军人愤怒冲击,虽然
没有亲眼见到,但他却已能想象那群情暴乱的怒潮,还有不长眼睛的枪弹,那刚刚过去的一天,是何等可怕!
倘若眼前这人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此刻要面对的,恐怕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局面。
方振皓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寻思着错综复杂的局势,明知自己帮不上他分毫,脑中依旧是已乱作一团。
人上了些年纪,话特别的多,偏偏老刘的一句话,更是雪上加霜,“据说现在城里还有青年特务团的人在活动,一○五
师的刘师长率军说是回撤西安,事实上是进攻。他声称就是把西安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出凶手,千刀万剐了给王军长
报仇。”
方振皓听得变了脸色,顿时觉得背脊发凉,下意识望向门外,“这是又一次的自相残杀啊。”
闻言老刘只得苦笑,“可不就是么?”说完见他沉默不语,于是小心翼翼问:“先生,那个……您一直是做副司令的私
人医生吗?”
方振皓自思绪里回神,故作轻松笑笑:“是。”
“那么请问……”老刘试探问出声,“那份和解协议,真是小爷他……亲手签署的吗?”
方振皓闻言一惊,微微变了脸色,抬起头看着他,不正面回答却反问:“你们觉得他做错了吗?”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老刘连连摆手,急忙分辩说:“先生,您别误会,他们俩可都是我老刘看着长大的
。从大帅开始,我服侍了那么久,知道他们两个人情同手足,那可是一辈子的兄弟,就算所有的人都背弃了大爷,可小
爷仍然会跟着他的啊!”
他嗫嚅半晌,小声说:“街上贴的那些除奸标语,里头含含糊糊说协议就是因为有人想要趁机夺权,落井下石,才会对
南京妥协,签下那份窝囊的协定……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都是指桑骂槐的说小爷包藏祸心。”
“你说什么?”方振皓惊诧出声,错愕到极点。
这句话,实在太叫人震惊,他诧异的盯了他,嘴唇微启,露出震惊之极的神色,良久回不过神。
然而理智却让他不得不相信有这个可能。
所谓“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国人向来善疑,有好事不见得肯一呼百应,有坏事则必定蜂拥而上。一夜之间,从众望
所归,变成众矢之的,更是寻常。
他知道,当日在上海,为了这份不公平的协议,邵瑞泽就已够犹豫痛苦。
那人发过火,骂过娘,可最后还必须得忍耐,不为别的,仅仅因为南京捏住他的软肋,令他动弹不了半分,更无讨价还
价的余地。
局势利弊衡量之下,虽然以他不甘妥协的个性,宁愿付出重大代价,也不愿意对着南京卑躬屈膝,更不愿意毫无努力就
放弃为少帅争取自由。可是,内外交困的局势,与军中人心的浮动,南京中央的胁迫,他不得不最终妥协于现实,签下
了这份和解的协定。
“这一次,我是真的将自己推上东北军罪人的刑台了。”
签订协议的前一晚,他向他说出这句话,明知不可为,亦为之。
他明白他的苦楚,那不能向外人道来的苦楚。
但当时得到了那个结果,哪怕是妥协,哪怕是不甘……能保全军队不被调往东边,尽快脱开南京的咄咄逼人,抛开上海
的政务琐事,远离苏沪,得以返回西安整饬善后军内诸般事宜。
就算主帅被囚,可毕竟军队还在,军威还在……他做出柔软低头姿态,宣誓绝对服从,可令南京稍稍放轻疑虑,特许还
有机会让少帅能够回陕训话。
可现在,骤然而起的凶杀政变,无疑将他的计划打得粉碎,令他止步于期待一步之遥的地方!
胸中是一阵窒闷,心忧如焚却不能在人前表现出来,有那么一瞬心里是怔怔的,还带上几分不知何处而来的疼痛。
方振皓缄默片刻,“不是那样的。”
良久,他抬起眼,微微一笑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是句老话,说得倒真是他呢。”
不待他回应,方振皓扭头看向窗外,双颊越显苍白,原先有千言万语,此刻却唯有叹息。
风吹过头上树枝,枯叶簌簌,欲坠不坠,牵动心头起伏莫名。
“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不是那样狭隘的人……”望着窗外萧瑟风景,他喃喃开口,却似不知该说什么。
随后微垂了脸,神色平静,喜怒哀乐深深敛藏。
“其实,他在上海,一点也不好过。被嫡系排挤,被日本人暗算,还要想着为西安筹备军需,好几次都是死里逃生,你
们司令被囚在南京,他更是竭尽全力的营救……不是他不想救,更不是他想要取而代之,是他根本救不出来,我也是随
他去的……被多少人拒之门外,冷眼相待,这样的辛酸和无奈,他从来都不愿意对外人说……”
他语声低缓,喉咙里哑哑的,“如果没有日本人下黑手暗杀,他二月一号就回来了。那天晚上西安的电报一到,他连什
么都不管不顾,执意要半夜起飞,天气不好,能见度很差,那美国飞行员都不情愿大半夜的开飞机,可他还是回来了…
…他是张被迫扯上了桅杆的帆,他尽力了。”
“我也是打死都不信的,我老刘从小看他们长大,两个白白净净的个孩子,谁看了谁喜欢的。整天哥俩好,一起闹一起
挨揍,连先大帅在世的时候都说将来绝对是亲兄弟,可是谁也离不得谁的。也可怜了他们了,现在大爷回不来,这么多
人就指望了小爷了。这一下子接了这么大一摊家业。做好了,那是应该的;做不好,那就是败家子儿呀。唉!当初九一
八,人人都骂大爷,可我老刘可怜他呀,这谁愿意抛家舍业的跑这么远来,有办法回家,谁不想打回东北老家呀?”
听老刘说的动情,方振皓也只有听他不停的唠叨。
“现在城里这个样子,乱哄哄的,又是闹事又是报仇的,小爷可要怎么办?我老刘知道,他肯定还不死心想要把大爷救
回来,可那些王八羔子帮不上忙还给他添乱,别看他装的跟没事人一样,肯定烦着呢。”想想眼下的境遇,老刘说着心
里酸酸的:“先生,你有时间就陪他多说说话,劝劝他,刚才看见了,小爷现在对你,才有了点笑模样,难得还能那么
耐心。”
老刘侧过脸,不忍再说下去。
当着他人再不便多言,而方振皓心中,泛起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涩意。
良久之后,方振皓转过脸,眼中目光平静,笑了笑温言对他说:“我一个外人,胡乱说了这么些,也算是没什么礼貌。
请您见谅。”
老刘仿佛才从沉默里回神,对了他点点头,走到门口的一瞬,却猝然回头。
“暗杀……请问,小爷的伤?”
方振皓刚拿起那杯牛奶,迎上他目光,淡淡说:“没有大碍,皮肉伤而已。”
他又叮嘱说:“请务必保密,他现在不愿意被人知道。”
老刘静了一刻,用力点头。
拿起温热的牛奶抿了一口,顿时驱散了寒意,低头出神间,忍了一夜的倦意涌上。
他打开箱子,兔子立即蹦了出来,只是像是很不适应长途跋涉和飞机颠簸,恹恹的趴他腿上,垂下耳朵用脑袋蹭着他手
。方振皓喂它吃了些面包屑,将牛奶倒在掌心里由着它舔干净,然后拉上窗帘,准备睡一会儿。
兔子窝在床头,方振皓合衣躺在床上,忽然觉察心跳得飘飘忽忽,仿佛无处着力,在被下将手按在心口,竭力压下纷乱
忐忑心思,。
不管怎样,有衍之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信任他,万般绝望境地也不可动摇这信任。
他手上抓紧被角,闭眼沉沉睡去,沉重的窗帘,遮蔽住院中一声响亮鞭花。
那牛筋浸桐油绞成的鞭子执在邵瑞泽的手中,鞭头被攥得咯吱作响,邵瑞泽脸色铁青,凤眼深敛,眼尾上挑,一言不发
的凝视着面前的三人,手却在微微发抖。
他攥着马鞭,长筒靴在坚实的黄土地上踏了两圈,发出沉而硬的闷响,一步一步在他们面前来回走动。
那沉重声响,仿佛敲在院中所有人心上。
带头犯事的三个人站得笔直,脊背挺端,而双腿却在不住的微颤。被那凤目盯住,纵然心里害怕,却也不敢将自己目光
移开。
副司令动怒时的马鞭,一鞭抽下去,纵是烈马也难以抵受,但凡挨过马鞭的士兵军官,提起来莫不胆寒。
往日有军官犯下大错,拉去执法队已经是最轻的惩罚,若是被副司令狠狠抽上一顿,那才叫痛不欲生。而司令为人豁达
,从不与人计较,对部下和子弟都是极其随和。这种血淋淋的惩罚,满脑西化推崇人权尊严的司令最是不屑。
有人忍不住想,若是现在司令忽然一下回来就好了,平日里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任是谁都心服口服……但看现在的
情形,恐怕真会血溅五步吧……
陈维业站在梁峰身边,狠狠的盯着那三个人,牙齿咬的格格作响。梁峰感觉到了,咳了一声示意他冷静。
邵瑞泽执着鞭子忽然停在眼前,孙铭九肩膀一颤,强迫眼睛平视前方。
第一鞭抽下去,孙铭九跄踉跪倒,鞭梢带起血珠子飒然溅上身侧二人脸颊。已经暴怒的邵瑞泽根本不理会任何人,却也
无人敢开口求饶,他手中马鞭一下狠过一下……孙铭九咬牙生扛,被抽得蜷缩在地,也不开口求饶。
鞭子一下一下抽上脊背,声音清脆响亮,血珠飞溅,旁人屏气静声,肝胆惧裂的震慑。
公馆里守备的士兵也听到撕扯的声音,却不敢转头去看。
“混蛋!他妈的!”
邵瑞泽狠狠抽下一鞭子,又抬起穿了马靴的右腿用力踹了一脚。孙铭九伏趴在冰冷地面上哼了哼,伤口的痛楚令他周身
瑟瑟发抖,如一只受伤蜷缩抽搐的小兽。
“男人做事。敢做就要敢当。你做了什么!犯了什么罪,你自己心里明白!”
“你们敢对王老动手!开了九枪!眼睛瞎了吗?!”
孙铭九哑声嘶吼,“我们是为了东北军好!”
“好个屁!杀人,杀掉自己的上峰!就是为东北军好吗?!”
随着话音,一连串暴雨凌乱般的马鞭抽落在他腰臀大腿上。
邵瑞泽恼恨得青筋暴露,手中的马鞭无情的挥舞抽下,抽裂空气的暴响阵阵后,他停下动作喘了粗气时痛骂道:“犯上
作乱!枪杀上峰!欺下瞒上!还死不承认只知道抵赖!任何一条都是足以枪毙的死罪。你们……真出息了!”
顿了顿,他手里挽着那根狰狞的牛筋皮鞭,又狠狠添了一句:“与其纵容你胡作非为,日后犯法被送上断头台,不如我
今天就自正家法打死你!”
邵瑞泽咬碎钢牙般怒视了他,狠狠抽在他臀上一鞭,疼得孙铭九一阵抽搐,他抱着头,在马鞭下乱滚,那一阵一阵尖锐
的痛楚令他倒吸凉气,整个面部扭曲在一处,沉垂下头埋在臂间,身体抽搐着忍受。
手中的皮鞭狠狠地甩下,一声声撕裂空气的脆响,撕破了孙铭九的衣服,露出血迹斑斑的皮肉。邵瑞泽打边痛恨追悔的
斥骂:“特务团团长,平时看上去聪明识大体,怎么是非不分如此糊涂!下一步怎么走,下一步怎么做!那是我们的事
情!你们哪里来的资格插嘴!”
孙铭九抱头伏地,朗声大吼,却牵动了身体上的鞭伤,浑身瑟瑟发抖:“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你不服什么!”
“为什么要同南京妥协!为什么少帅不能回来!我们为什么还要忍气吞声撤往甘肃!红军出卖我们!王以哲和徐方两个
老东西不知道抗争只知道投降!我们不想那么窝囊!”
他赤红着眼睛,撕心裂肺吼:“不放少帅,就和狗日的中央军拼死一战。”
“混账!”邵瑞泽劈面又给他一鞭,“满嘴胡话!”
皮鞭劈头盖脸的兜下,凌虐着身上每一寸肌肤,劲利的皮鞭撕裂衣裤,褴褛的衣衫中露出斑驳的血痕,渐渐的,血花飞
溅。
“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皮鞭下,他俯跪在那里嘶声哽咽,脸上血痕与涕泪交流,入目惊心。
“报告!”应德田深吸一口气,大声吼。
邵瑞泽停了手,眼睛漠然的看脚下的身体因为疼痛而不住的抽搐,静了一刻,喘着粗气忽然回身吼:“有屁就快放!”
应德田脸颊上斜挂着一道血痕,冲他唰的敬礼,“副司令!请您明鉴!”
“王将军退让妥协,一直要我们所有人接受那份协议!那不是协议,那分明是赤裸裸的欺辱!徐总参谋处长还对我们一
些人进行恐吓!还有何将军!说不如果接受就把我们赶出东北军!凭什么,南京先是囚禁少帅,然后咄咄逼人,威胁着
我们放弃陕西,还想把我们赶去甘肃!难道您就不憋气吗?难道您在上海还没有受够那份闲气吗?!我们也是被逼的!
”
“无论是甲案或乙案,司令是回不来了!南京这是欺辱打压我们!我们不能接受在少帅没有回来之前和解!”他额上青
筋凸出,高声嘶吼:“他们不敢抗议,那么我们来做!我们要把司令救出来!那些老东西们已经跟不上时代了!现在!
东北军的支柱应该是年轻人!”
怒气怨气还有郁气,齐齐涌上来,简直要把胸口撑爆,邵瑞泽牙齿咬的嘎嘣嘎嘣响,走近几步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
下去:“狗日的!老子还没抽你呢!你倒先皮痒了!”
那一声脆响,站在不远处的陈维业、许珩还有梁峰都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应德田被抽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血珠从嘴角滴落,洒上胸前。
邵瑞泽冷哼了一声,单手揪住他衣襟,一把提起来。
他眼睛里燃着火,勃然怒道:“跟不上时代!不敢抗议!赤裸裸的欺辱!老子比你知道的清楚!你才见到个协议就受不
了!老子在上海被中央的代表冷嘲热讽的谩骂指责,还只能小心翼翼陪着笑,一切都打落牙齿和血吞!你们开枪之前…
…心里还有没有这班同生共死的弟兄?你还配在这里大放厥词?你还敢说你是少帅的兵?”
“应德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给少帅争取自由是假,你们夺权才是真!你!武汉任过“剿匪”总部的少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