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许珩听见了,直起身走到他面前,用力按下他的肩膀,轻声说,“陈参谋,收敛点。”
陈维业没好气收回目光,开口问许珩,“许副官,你说,副司令会怎么收拾这几个混蛋。”
许珩向屋角瞥了一眼,面上丝毫未动,“不管副司令怎么处置,我们身为下属,都要服从。”
“我明白。”陈维业接上话,“可这口恶气就是咽不下去,副司令打得也太轻了。”
许珩眯起眼,反问:“你觉得,光杀人,就能解决一切事情吗?”
闻言陈维业语塞,紧紧攥起拳头,“自然不能。”许珩手上用力,直视他的眼睛,“杀人不过头点地,豁出去打一仗也
是最最简单的事,玉石俱焚也不过如此。大局为重,不能只凭快意恩仇,轻重缓急副司令自己分得清楚。
正说着,楼梯上起了脚步声,邵瑞泽双手插在裤兜里,马靴在木质楼梯上咚咚作响,后面跟了一脸和气的廖亦农,正拿
着礼帽撩起长衫下摆,慢慢的下楼。见到上峰,满屋子军官立即跳起来立正敬礼,三人努力站得笔直,却牵动身上伤口
,一时冷汗如雨。
邵瑞泽走到他们面前,眼睛左右巡视一番,冷冷开口,“你们三个想怎么办?”
三人面面相觑,而后齐声道:“我等愿意听副司令的命令!”
“愿意?”邵瑞泽冷笑一声,目光如冰封,“什么都愿意吗?”
这话听着突兀,却又不敢表露二心,一个个争前恐后的用力点头。
“那好,你们,滚吧。”
邵瑞泽轻飘飘吐出六个字,唇角噙着一丝冷冰冰的笑。
不仅是那三人,在场的人都被震住。
邵瑞泽冷眼一瞥,回身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手交握于膝盖,“我这庙小,供不起大佛。留着你们屈才。”
他抿起唇角,笑容愈加冰凉,“出去了,别告诉别人你们是我的兵,我丢不起这个人,从现在开始,你们是生是死,一
贫如洗还是富贵通天,都和我邵瑞泽没有任何关系了。”
“副司令!副司令!我们知错了!”
“别赶我们走啊,我们……能去哪里……除了这里,我们没去处啊!”
“副司令,您打死我们也好,枪毙也好……可不能赶我们走……我们去哪儿啊……副司令……呜……”
“副司令……副司令……我们知错了……呜呜……在军里这么久,这里就是家啊……呜……”
瞧着那丑态,陈维业心里更是鄙夷不屑,连许珩都被弄得皱起眉头。
“闭嘴!”
邵瑞泽一声怒喝,重重拍在桌上,桌面发出沉闷声响,他看着眼前那涕泪横流的三人,心里生出深深地鄙夷厌恶。
“滚吧!老子抽你们都觉得脏了自己的手。”
他怒喝:“滚!”
廖亦农走到三人身后,微微笑说:“诸位,请随我走吧,副司令让你们离开,也是为你们好。”
许珩觉察到邵瑞泽的目光,冲着门外喊了一声“卫兵!”随即六七个卫兵就跑进来,将那瘫软如泥的三人拖了出去。廖
亦农对着邵瑞泽微微致意,带上礼帽紧随着出了门。
邵瑞泽长出一口气,颓然仰了头靠在沙发背上,以手掩面。
老刘端了一杯热好的牛奶出来,又把点心盘放在他跟前,小心翼翼说:“小爷,您把牛奶喝了,吃点东西,去睡会儿吧
。都闹腾了一中午,这不眠不休的,也不是个事儿。”
邵瑞泽没睁眼,只从嗓子里挤出来一句,“他休息了没有?”
“先生去睡了。”老刘又小心翼翼的劝,“您也去休息会儿。”
邵瑞泽摇了摇头,挥手叫他退下,安静了一刻,忽然说:“小许,记录一下。”
“我要去绥靖公署拜访一下杨将军,随后去找于将军与何将军。中央那姓顾找上门就说我不在,不要理他。”邵瑞泽闭
着眼睛,仿佛是喃喃自语说道:“十点钟的时候,把那些军师旅团的头头们给我叫到官邸来,就说我要训话。有胆不来
的,我就亲自上门!”
他闭着眼睛,一件事一件事从容不迫的交代,许珩飞快的记录着。
“陈维业,马上把机要室的文件整理出来,按照日期排好了,送过来给我过目。还有……政训处的那些人……”
交代完了,邵瑞泽将那杯牛奶一饮而尽,抹了把嘴站起来,神色透出深深地疲惫,“我先去睡个把钟头,四点钟把我叫
醒。”
许珩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挂钟,犹豫道:“副司令……现在已经临近三点了。”
“费什么话,四点钟,不许耽搁。”
他刚要转身上楼,门外就起嘈杂,不多时一个西北军番号的军官匆匆跑来,连气都来不喘,匆忙敬礼,大声说:“邵…
…邵副司令!不好,不好了!”
“驻蒲城的东北军骑兵第十师叛……叛变了,杨将军在蒲城的民团全部被缴械。杨将军……杨将军请您赶快过去!”
“叛变”二字,无异又是一声晴天霹雳。
邵瑞泽脸色已转为铁青,“小许,把大衣军帽给我拿来!”
几分钟之后,两辆汽车从官邸大门驶出,尘沙飞扬,一路朝着绥靖公署的方向而去。
天色暗了下来,饭厅亮起灯摆好了晚饭。
到底是西北剿总副司令的官邸,又大又富丽,可没有人影,却是那么的冷清。面对餐桌上丰盛菜肴,方振皓勉强张口,
食不知味地咽下,虽然那勤务兵老刘很是热情,但他一个人身处这陌生的环境,总是觉得很是不自在。
老刘逗弄着兔子,哈哈笑说:“养这么个白胖玩意儿,回来也要带,小爷到底还是个孩子。”
外面局势未定,又有突如其来的叛变,也不知是否安全。想起邵瑞泽,越发令方振皓揪心,他自下午匆匆离去,已整整
半天没有消息。许副官来过电话,只转达他的口令,吩咐官邸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焦灼中,不觉已到深夜。
夜色下的西安古城灯光点点,一片的静谧,那是与上海截然不同的风貌。黑色夜幕笼罩下的城市仿佛是暴风雨暂时退去
的海面,显出些许宁静,却不知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还潜伏着怎样的危机,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刚写的一页被哗地撕下,揉成一团,扔在床头。
膝上日记本摊开,合起,又再打开……借着床头灯光,方振皓怔怔看着雪白纸页,再一次将笔搁下。还是写点什么吧,
刚一北上西安,太多出乎意料的变化……可真的不知写什么,也不知如何下笔。
是无法去设想那变坏的局势,还是不敢猜想往后的种种?
方振皓叹口气,合上日记本。
窗外风声骤急,寒意更浓。
这样的夜晚,不知他回不回来,冷是不冷。
左派右派僵持局面本已微妙之极,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骑兵第十师又骤然发难,同友军开打,引得局势再度不稳,人
心惶惶。
说得简洁,可这一起一落,一分一合,牵动的何止万千。
军内的斗争,几方满腹的不甘与忧虑,都转嫁到他的肩上。
他却帮不上他分毫,连一句宽慰的话也没机会同他说……
也曾担心他会对中共生出罅隙,乃至恶交,然而飞机上,他只轻轻巧巧说了一句。
“有共同的敌人,便是朋友。”
这句话,何其熟悉。
他也有隐忍不甘,也有责任义务,更有利益取向。此刻正立于这风头浪尖,若是再被自己人在背后狠狠咬上一口,他向
南京放出柔顺服从姿态,卑躬屈膝之下所求的期望结果,恐怕就此付诸东流。”
再度打开日记本,将所想的付诸于笔尖,在纸上沙沙疾书。
房间里很静,只有走廊上壁钟的滴答声伴着笔端的沙沙声。方振皓很困倦,却不舍得睡,已不知是第几次张望腕上的手
表。
夜更深了,十二点已经敲过,再有少半个小时就是凌晨一点。
兔子窝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方振皓收回视线,垂下了目光,脸上神色深深藏起,看不见一丝喜悲。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牵扯滋味,一下一下跳的急促。
方振皓沉默良久,徐徐抽出支烟点上,顿时咳嗽了几声。其实他并不习惯于抽烟,可是心里烦闷的时候,抽烟却是最好
排解的方法……氤氲烟雾里,仿佛又看见彼此的影子。
历经几番变故,他早已明白生存不易,却未曾想到,在芸芸众生视线达不到的地方,却是这样的动荡不安,一起一落之
间,不知道又会牵扯多少,局势又要怎样一日三变。
香烟渐渐燃尽,丢下烟蒂,他再度执起了笔。
夜深,人静,风声呼啸。
沙沙疾走的笔端蓦然一顿,方振皓凝神侧耳,似乎听见了汽车由远驶近的声音,转眼却又恢复了寂静。
他愣了一下,自嘲笑笑。是听错了吧,这么晚了,再赶回来也是得不偿失。
怅然合上日记本,却听又一声拖长的刹车声从楼下传来,在这阑深静夜里格外清晰。
听的楼下出现说话,还有那早就听熟了的沉重靴声。
一步一步,缓而沉重。
第一百零七章
楼下灯光亮起,从睡梦里惊起的老刘慌忙披上棉衣迎出来。
“小爷,吃饭了没有,要不要热点粥喝?”
邵瑞泽一脸倦容地走进大厅,向老刘摇了摇手,示意不必惊扰,只说了声“夜间有事不可耽搁”就转身上楼。楼梯上匆
匆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老刘看着那孤峭背影连连叹气,又戳戳抱着一叠文件经过的许珩,“许小子,小爷这是怎么了?
”
许珩抹了抹冻得发红的鼻子,“刚从蒲城回来,又冷又颠簸,晚饭就在营里胡乱吃了几口,受伤未愈,劳心费神又发脾
气,再加上一路奔波,他这是累了。”
他说着打了个哈欠,揉揉快睁不开的眼睛,“老刘啊,我去睡了。晚上若是有人找来,可不能耽搁。”
老刘应下了,看许珩抱着文件匆匆离去,心疼的自言自语:“瞧瞧,搭上了大爷,小爷又连命都不要,这上辈子,到底
是做了什么孽呀!”
“我回来了。”
邵瑞泽倚门而立,觉得浑身力气皆在一瞬消失。
方振皓连忙从床上一跃而下,几步走到他身边,将门啪的合上,怔怔看他。
脸发红,鼻尖也冻得发红,嘴唇泛着青白,一看就是在寒风里奔波了许久。就那样狼狈站在他眼前,受尽波折,心力交
瘁。
“衍之。”
他伸出手去,覆在他脸上,帮他暖着冰凉的脸颊。
邵瑞泽眨一下眼,眨去睫上凝结的霜气,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可眼前愈发模糊,愈发看不清,只有脸上覆着的掌心带
来丝丝暖意,格外软和,犹带他的体温。
“冷不冷?”方振皓盯住他,忧切问。
邵瑞泽摇头,想说什么喉咙却里哽住,说不出话。
“冻成这样还说不冷?”方振皓抬眉,目光里有一丝责备之色。
邵瑞泽咧了咧嘴,像是想笑。说不出话,只定定望着他的脸。
“冻傻了么?”知道他很心烦,方振皓故作轻松的好笑瞪他,又想去倒杯热水来,衣袖却被陡地拽住。
身体不由靠过去,邵瑞泽鼻子有点酸:“怪我么,一年半没回来,都快忘了西北的风是怎么刮脸。”
他动了动几乎被冻麻的手指,慢慢摸上他的腰,在他温暖的背上滑动,然后一下抱住他,从眼睛吻向他的脖颈。
收紧臂弯,将他箍在怀中,低头浅吻他的脖颈。他身上温暖气息带了说不出的缱绻味道,如此温暖,如此柔软……本想
透口气,却已不由自主将他紧紧拥住。
“真好……”
方振皓听着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响在肩头,他慢慢仰起头,闭着眼睛,那湿润的吻让他呼吸急促。
他吸了一口气,捧起他的脸,摩挲着,缓缓吻上去。
邵瑞泽感觉到自己发冷的嘴唇压上他柔软的唇,而从他嘴中又温暖气流顺着浅浅的亲吻度入,从唇舌直送肺腑。还有从
他身上传来的温暖气息,将他淡淡包裹着,是无比的安心妥贴。
被这样温暖着,僵硬的身体终于慢慢的放松,胳膊有些发麻,木木的,抬起来沉重,可搂抱住他的时候,又有点灵魂出
壳的轻松。
“帮我把衣服脱了。”邵瑞泽终于开口,声音低涩,目光紧紧望住他。
方振皓一言不发帮着他脱下大衣,摘下军帽,将大衣搭在臂弯,一颗一颗解开他军服上的铜扣。解开风纪扣的时候,又
听他沉沉叹息,却流露无尽酸楚,隐忍的不出声言语。他了解他,清楚他,知道他在烦恼忧愁着什么。
“你太累了。”费力的解开扣紧的风纪扣,方振皓摸了摸他脸,语声柔软。
邵瑞泽笑了笑,用隐隐发凉的手背贴了贴他脸颊,“这一路你累了,休息的缓过来了没有?”
方振皓点点头,却不知道开口接着说些什么才好,漆黑的眸子望住他,看向他的眼里满是心疼。事实上,从那天晚上起
飞至今,他才是一天一夜不曾合眼,但风尘仆仆从外地赶回,此刻却依然身姿笔挺,任何时刻都保持军人的威仪,从无
丝毫懈怠。
也许他的部属,他的同僚,都会觉得邵副司令是个铁铸的人,永远不知疲倦。
可是,也许也只有他知道,他分明不是。
他也会疲倦,也会悲伤,也会落寞……只不过,人前无一例外都戴着斑斓面具在脸上,恰到好处,无暇可击,绝不肯露
出一点瑕疵。
他是强大的,所以总被人觉得可以肆无忌惮的加以伤害,谁也不知道,他也会流血受伤和颤抖。
“最累的是你,什么时候,你才能承认自己是个会累的凡人?”方振皓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忍不住又一次问出同样的话
。
可是邵瑞泽却依旧笑,回答同以前并无二致,“不是凡人,难道现在我是鬼?”
说着这才动了动肩膀,将僵麻的手臂收回,又轻轻吻了他眼角。
方振皓啼笑皆非的瞪他,将他推坐在柔软床上,放下衣服转身又倒了杯热水。
邵瑞泽看一眼睡的正香的兔子,盘腿坐在床上,不去接杯子,只是冲着他眨眨眼,悠悠一笑,“我累了,喂我喝。”
他的瞳仁被灯光映得幽深,随后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方振皓坐在他身侧,吹了好几下,才递到他嘴,哼了声说:“喝吧。”
水有些烫,就着方振皓的手,邵瑞泽迫不及待地咕咚咕咚往下喝。
热热的水顺着喉咙灌下去,滚滚暖意蔓延周身,身体总算回暖,一杯水很快见了底,邵瑞泽放松了身体,长长舒了口气
,抬头却看到方振皓眼睛里盈盈有了泪光。
他看着他,心绪犹自起伏,心疼,很心疼,那种感觉慢慢地积累成满腹的愁绪,沉淀的呼吸里,每一次呼吸,那句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