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除了天玺,这座冰冷的皇城里还有人能让朕觉得这么放心。
想来这后宫佳丽还没有哪个有这份荣幸呢。朕还真是大意了!一个小小的侍女而已,这样堂而皇之的侍御,传出去恐怕
真的会被宫里的嫔妃嫉妒的牙根痒痒。
其实莫说是共浴,就是要她侍寝又能怎样?堂堂辽国君主,开疆扩土,杀戮无数,整个辽国也没有哪个敢公开造次,何
况要谁共枕这样的小事儿,他何必要在意什么说法?
耶律彦和看着她满是泥垢的手在脸上越抹越花,凝起的眉峰渐渐放松下来。自己身边侍奉的都是经过严格挑选训练的随
从,个个兢历干练,谨小慎微,阿谀奉承惯了,若非垂死求饶,还没有哪个敢在自己面前流露什么真实情感的。但眼前
这个小侍女没规没矩,却竟然能这么简单的直言不讳,对他而言倒是少有的稀奇。
“……。。别哭了,朕又没生你的气。”
他语气出奇的温和,也许是受了这蒸腾的热气的影响,说完伸手将她拉到身边,吓得那小侍女僵硬的像块木头般直挺挺
的站在他面前,一对大眼睛毫不避讳的直盯着耶律彦和的脸。
他舀起一捧水,轻轻的洗去她脸上的泥垢,一张清新可人的脸孔渐渐显露端倪。她有着契丹女人典型的深刻五官,但是
却有着西州人般高挺的鼻梁。一对淡绿色的眼睛微肿,不知是哭的还是呛的,只是充满惊诧和困惑。耶律彦和慢慢的替
她从脸颊拭到脖颈,不消片刻,活脱脱一个契丹妙龄少女跃入眼帘!
“看看,这样好多了!朕身边的人如此邋遢,传出去会让天下笑话!”辽王不可思议的收敛了威严,面露笑意,仿佛一
个疼爱的父辈。那种温柔感觉令那小侍女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可惜他已过世多年,现在连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但是眼前这个人不是父亲,而是让天下人都闻声色变的君主!她想到这儿浑身一激灵,惊恐在眼中迅速蔓延,甚至不由
自主的想要挣脱耶律彦和的怀抱,但是那满是气力的健壮手臂却纹丝不动的将她揽在怀里,急的她几乎又要哭出来了。
来回几次,最后还是耶律彦和松了手,让她终于有机可乘的逃了出去。
“……你不愿意侍奉朕?”耶律彦和略带不悦的问。整个后宫,还没有哪个女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忤逆过他。
“皇上……奴婢,奴婢不是……”她立刻明白自己好像又闯了祸,原本想解释,可是不知怎样就是没办法将无数散乱的
词语连接成串!
这时寝宫的司宫隔着纱帘说是有要事奏禀。耶律彦和听了准他进来回话,可是语气冷淡的丝毫没有因为这一室的热气温
暖起来。
谁知司宫一进门见到那脏兮兮的侍女和皇上都泡在水里,面色立刻就变得煞白,赶紧结巴着斥责她道:“哎呦,我的活
祖宗——这,这儿也是你能入浴的地方?!”
“不——不是的,我没有!是皇上他——”小侍女吓得如同惊弓之鸟。
“还狡辩??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你还不快给我出来?!?”
小侍女原本就是要逃走的,被他这么一骂,立刻慌忙向池边淌去,手忙脚乱的从水里爬出来,跪在汉白玉的池边抖得仿
佛狂风中的一片枯叶。
“是朕一时兴起,与她无关,你凶什么?”谁知还没等那宫人接着骂下去,耶律彦和却打断了他训斥道。
这司宫在寝宫侍奉了耶律彦和多年,深知皇上不苟言笑,冷酷无情的秉性。为了自保,他从来容不得一丝马虎,每每有
侍从犯错,都是毫不留情的重重处罚。就是侍奉再久的贴身侍女,一旦犯错就会马上被换掉,从没见皇上问起过一次。
对这个高高在上的君主而言,身边的人就像空气一般引不起他的丝毫兴趣,更别提有什么留恋可言。
可是今天皇上怎么会主动替这个小奴才讲起话来?一时间司宫惊诧莫名,愣在原地半天眨巴这眼睛。
“你不是有事要奏吗?怎么哑巴了?”耶律彦和脸色红晕,显然是因为室内的温度过高。毕竟今日实在是太过炎热。
“啊,是——是克硕罕亲王派驻天牢的人来禀告,行刺的人犯中有人愿意招了!”
话音刚落,司宫就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硬生生的驱赶开这四处弥漫的蒸蒸热气。即使见识过皇上发火,但这
样近距离感受这位嗜血君王的杀气却是不多见的,他顿时冒出一身冷汗。连趴在地上的小侍女都清楚的感到汗毛直竖,
禁不住偷偷抬头望来,结果见到的是令她心惊肉跳的愤怒表情。
“……是谁?”片刻,耶律彦和按压着愠色问道。
“这,这奴才不知!侍卫只是说那人犯一定要面圣,否则就是死也不说!”
耶律彦和颜面极其难看的从池中走了出来,等在门口的侍女们赶紧步上来替他擦拭身体。对她们而言,这个浑身充满了
威严和压迫感的君主,才是她们所熟悉的。
“更衣!传那人犯到御书房,朕亲自审问!”
他头也没回的朝外走去,但是行至门口略微停下,瞥了一眼那个依旧伏在地上的娇小身影,对寝宫总管淡淡的吩咐道:
“把她送回去!”
那小侍女被他刚刚的怒气吓得魂飞魄散,结果从始至终都没敢再抬头看皇上一眼!
三十八、日月为昭
青草依依,垂柳拂岸,不期而遇的细雨,浇醒路人的春眠。
正是常州一年最好的时节。
自己是最喜欢家乡春天的,特别是在外漂泊久了终还回来,尤感亲切。
“欠该一辈子操劳的歹命!”那只白老鼠总是这么说,恐怕多少是对了。因为春天是最重要的季节,误不得农时,错不
得节气,整天忙忙碌碌,倒是像极了自己的日子。
这次蒙皇上特准回家扫墓祭祖,才得短暂清闲,与朋友小聚本应是惬意的事,谁料却被这只白老鼠缠着一路买醉。若不
是昨晚被他灌了那么多陈年的女儿红,也不至于会昏昏沉沉醉卧青楼整整一夜!好在这家的老鸨拿足了玉堂的银子,买
不买笑倒是次话。否则若是糊里糊涂强塞给自己一个女子,一觉醒来可是真要羞煞人也!
这只白老鼠,唉,共事良久,到底还是习惯不了他的风流浪荡。不过还好有他这么一个朋友,吵吵闹闹却也不离不弃,
否则人生一场,连个交心的人都没有,恐成憾事。
但是被他害惨的日子虽然难忘,不过应该不会再有了,因为再见面恐怕只能是在黄泉路上。
……玉堂,最终还是展昭背信了。是展昭对不起你,你知道后不会气的七窍生烟吧?
一阵剧烈的痛铺天盖地,瞬间充填了整个世界,也终于逼着他再次意识到原来想一了百了也并不容易。
恍惚之间,看到的似乎是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影正围着自己忙活。可是等他好不容易看清这人的相貌时,一股不详的预感
顿时席卷了全身。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顶着杀父弑君嫌疑的耶律元洪。此时他出现在自己这个行刺重犯的身边,被人看到后果如何
,展昭连想都不敢想。
“太……”他急的张口就叫,可是一阵剧痛立刻激起一身的冷汗。血,顺着嘴角无声的涌了出来,他这才想起自己原本
已是寻了短见的。
眼见着他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耶律元和一脸的阴霾却也急忙扶他侧卧。伤到了舌根,若真的被那满口的血呛到,震动
催发的大出血绝对一发不可收拾。
“你伤的太深,万万不可讲话!”耶律元洪一边帮他擦拭着嘴角的残血,一边将一颗药丸塞进他的嘴里。“这是止血的
丹药,你含着不要咽了,要它慢慢化了才好。”
药一入口,就是一阵刺痛,但是相比那无时无刻撕扯周身神经的刑伤,这倒是不足挂齿的小意思。展昭阖眼片刻,算是
忍了过去,再次睁眼,还是满脸的疑惑和焦虑,随即环视着周围,只有他们两人。
还是那间阴暗的囚室,结果自己又回来了。
看着那没有半寸完整肌肤的身体,耶律元洪居然一时心如刀绞,甚至开始暗暗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听从白玉堂来劫狱。
铤而走险也比这样看着他活受罪的好。
“你不要看了,那些内侍们就关在隔壁。禁卫说你昏过去以后,尧音就没有再杀人。”
他会罢手?展昭一脸的狐疑。莫不是作恶太多被雷劈了?
耶律元洪知道他是不明白自己怎么能逃过刑堂那一劫,于是淡淡解释道:“你想死,可问过我那比你还甯不肯罢休的妹
妹?”
原来又是承蒙公主的恩惠……
展昭这下也只剩下苦笑的份了。
自己这条命到底还要让公主救上几次?
想到这儿,展昭禁不住将头转向天牢走道另一边。那道轻薄的幔帐,此时仿佛千山万水,他不可能看到公主;于是再次
将目光投向坐在自己身边的耶律元洪时,满眼的真诚。
耶律元洪一对视便知道他是期望自己能代他向天玺道谢,犹豫半晌,虽然残酷,但还是觉得不该将他蒙在鼓里。
“道谢的话你留着以后有机会亲自说吧……天玺她受了伤,一直还没醒过来。”
一句话,听的展昭如入冰窟!
“当时你命悬一线,她为了给你传御医,自己割伤了手臂,而且一直坚持等到为你诊治包扎完才肯就医。结果失血过多
,等我赶到的时候就已经昏迷不醒了……”
耶律元洪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展昭一个突然的翻身跌下稻草垫子,试图向天玺囚室的方向爬去。可是那满身的伤口哪从
人意,仅凭一只还有点知觉的右手,他的动作缓慢艰难的令人难以置信却又痛彻心扉。血,又从身上口中斑斑点点落了
一地!
耶律元洪见了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将他揪回草垫上,心疼的骂到:“你这是要干什么?!好不容易止了血还逞强,就当真
这么想死?!?”可是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看到的展昭眼中居然是若隐若现的闪亮!
——泪?!?
这个男人,这个面对生死泰然处之,没有过半点退缩的男人,怎么会突然落泪?耶律元洪习惯了展昭的横眉冷对和淡然
无喜,可是却从没见过他如此动情动意的表露,一时间瞪着琥珀色的眼睛惊诧万分。
他知道这不止是感激或愧疚,更多的是和自己一样心疼天玺。
“展昭你……你冷静点儿!我已经给天玺诊治过了,也服了宫廷固本培元的生血圣品‘珏炎子’,想来应是没有了性命
之虞。只是烧的的厉害,玉儿正在帮她擦拭身子,希望能降热退烧才好!”
他紧蹙着眉,因为激动再次不断的呕出口口鲜血,耶律元洪擦也擦不净,慌得不知所措。
“她一向健康,没那么容易就……”话说一半,便见到展昭已将脸侧向墙去,似乎终究无法释怀,不想再让耶律元洪看
到自己如此情难以堪。
结果自己禁不起推敲的安慰只能徒增他的悲伤……耶律元洪咬了咬嘴唇知趣的闭了嘴,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被展昭冰凉的
手握的生疼,那手臂上刚包扎好的伤口一用力又崩裂开,殷透了厚厚的绷带。
“展昭,别这样……你这么伤害自己,天玺知道了一定也会伤心。”他知道,现在只有搬出天玺才能平静这个男人的倔
强。
果然,短暂的僵持后,那紧绷的手终于松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那双乌黑眼眸中反射着的耶律元洪从没见过的苦苦哀求
,令他的心猛跳几下。
“……你……是不是想见见她?”耶律元洪问道。
他默默的点了点头。说来也讽刺,身在敌营异域,结果这个与自己身份如此悬殊的男人却总能这么轻易的猜出他的心意
。
耶律元洪侧目犹豫片刻,结果满脸忧虑的问道:“若是让你见了,便不会再做傻事了?”他语气矜持,完全没有那种贵
族的傲慢。
展昭凝眉肃目,看得出他是真的关担心自己。唉,平心而论,即使总是有意冷落他,至今却还是受了不少他的关照,结
果反而是自己问心有愧了。
面对这份无所至从的歉疚,展昭显得有些茫然,努力许久,回报一个应许的苦笑,随即将原本不自觉握住的那个人的手
解放了出来。
这只猫和那死老鼠不同,总是可信的。耶律元洪依旧紧着眉,转眼间却俯下身来,没防备地将展昭一把抱起!
原本以为他能扶自己一把就很知足的展昭被这个举动吓了一跳,身体立刻本能的一挣,眼眸中满是意外和出逃的不安。
“老实呆着,别乱动!”耶律元洪一脸的不爽,“就算只有几步路,凭你这副手脚,要爬到也颇费功夫!”他语气戏谑
,可是话一出口两个人却都怎么也笑不出来。
拢着幔帐的囚室里,一盏油灯昏暗,数条倒影参差。
耶律元洪轻轻将展昭放在玉儿搬到床边的椅子上,可没想到一转眼他竟挣脱了还未完全放开的手臂,噗通一声狠狠的跪
在青石地上!
“展昭——!!”耶律元洪一见只觉头皮发麻,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
“——你,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作践自己的吗?!言而无信!”
展昭默默的跪在天玺的床边,低头垂目,神情凝重,毫无怨言的承受着那善意的怒气,一副认打认骂的模样,反倒看得
耶律元洪张了张嘴,不忍心再责难下去。
天玺静静的躺在简陋的床上,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裸露在外的一小节肩膀,白皙的令人炫目。她脸庞上泛着病态的
红晕,浓密的睫毛紧锁着那池深邃的幽紫,平时超凡脱俗的高雅如今变成与世隔绝的娴静。偶尔眉头微蹙的瞬间,以及
喉间若隐若现的些微呻吟,任凭谁人见了都会禁不住动容心痛。
苍天在上,你要怎么惩罚展昭都无怨,可是能不能不要如此为难公主啊?
他闭上眼,又是那片耀眼的猩红。一想到公主也可能被自己牵连而命丧黄泉,心就仿佛被撕裂般的痛,直痛得他连呼吸
都倍感艰辛。
因为当初的袖手旁观,耶律元洪现在想起来也和展昭一样后怕不已。整个牢房里就这样脆弱的寂静了好长时间。终于,
还是他忍不住开口劝这个执拗的男人。
“……起来吧,若是跪着就能让天玺醒过来,也就无须针药了!”语毕半晌,见展昭完全不理不睬,耶律元洪不满的轻
叹一声。这个死甯的东西!
“这算是什么?请罪?还是哗众取宠?”你不是一向讨厌我吗?他刻意挑衅,希望能激将起这个自尊自持的男人。
可是展昭连头都没抬,只是望着天玺受伤的手臂发呆。
“你起来——!”耶律元洪只觉得气血上涌,伸手就将他从地上揪起,重重的甩在椅子上!玉儿按捺不住惊叫一声,忙
上去扶他,结果发现又有伤口崩裂出血。
见展昭竟伤的像个泥娃娃般碰不得,耶律元洪也倒吸一口凉气,恐是连自己都想不明白何以会如此易怒。
这时天牢的门噶然而启,一个禁军护卫统领模样的人鬼鬼祟祟的走进来。
“太子,起更了。天牢接班的卫士马上就到,若是您再久留,恐怕危险!”原来他是被加派戒备天牢的克硕汗亲王亲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