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通往他住的院子的小路上,刑晏一只手抛起赢来的一块碎银子又接住。反复几下,已走到房门口。
刚要推门,猛然发现这是殷槐宇的卧房,是这院子的主屋。而自己的卧房是西边那间,似乎已经好久没去了。
刑晏收回手,耸耸肩,转身欲走,屋内却传出了声音:“为什么不进来?”
冷冰冰的嗓音,刑晏听着却觉得怒火中烧。用狠狠踢在门上的一脚作为回答,刑晏揉揉撞疼的脚踝,径自往西厢走。
身后的门“唰”地一下开了,殷槐宇带着人皮面具出现在门后。
刑晏听到声音,脚下一顿,装作没听见继续走。
“站住。”殷槐宇一字一顿地命令道,说完就两手一插,交抱着靠在了门框上。一只脚越过另一只点在地上。
刑晏脑海中组织好语言,猛地一转身,叉腰开骂:“我日你爷爷的你凭什么命令小爷我啊!他妈我老娘都不这么跟我说话你在这扯着嗓门吼啥吼!小爷我本来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好死不死跑到这身体里,你当我没事玩玩那?看你可怜留下来帮你一把,要不是你小爷我现在吃香的喝辣的,早就名扬天下了!现在在这里受你气你以为谁的责任啊!”
一连串话戛然而止,刑晏猛吸气。
殷槐宇姿势风吹不动,嘴角却隐隐带上了笑意:“过来。”他眼角冲刑晏一挑。
火发完了,刑晏肚里也没那么多气了。低声咒骂了一句,往前迈两步,跟殷槐宇还隔三步:“劝你脸上少些表情,省得面具皱了不服帖。”
“除了阿茸和阿忆,见到本帮主真面貌却还活着的,你是第一人;敢动手摘我面具的,你是第一人;能一而再再而三上本帮主的床的,你是第一人。”殷槐宇直直看向刑晏,薄唇微动,细细数来。
刑晏脖子一扭,直直天上:“天色不早,晚安。”
躺倒在没睡过几次的床上,刑晏辗转反侧。跟殷槐宇对视,自己还是拿不出气势很快拜下阵来。连气息心脉也被影响到,这不是习武之人的大忌吗!自己还得加紧练习。
一路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那卷《兰花宝典》刑晏已经将前三招练得娴熟了,通常遇到对战,也能自发地将使出来。这三招本就是虞汐真人准备教给刑晏的,自是最简单也最基础的三招。
然而这三招练好,刑晏就像是迈台阶到了一个平台,虽然前方依旧延绵不断的阶梯向上,却贪恋这个平台的一时闲适。这《兰花宝典》不同于殷槐宇之前传授给他的“长虚掌”或是“殊乐拳”。它是殷槐宇完全不会吗,甚至是未曾接触过的武功,自是不能给刑晏任何指导,就连以前敦促其练武现下也没了。
刑晏从床上翻下来,摸出那副绸布展开,对着微弱的烛光就开始看第四招的内容。
折腾到挺晚,这第四招却远远没前三招习得顺手,还只将将会个手势,还使得挺别扭。
再睁开眼,窗户上透出的阳光已经白得刺眼。他揉揉眼睛,便听到了门口的人声。
“帮主,少林方丈派人来询问长乐讨伐寒水教的意愿。”
刑晏感觉房门此时往里头开了一点点,但没有继续往里打开。“你去委婉点拒绝了,就说长乐现在跟达盖帮僵着,爱莫能助。”
“是。”一串稳健的脚步声远去。门“吱呀”一声开了。光刚把屋内照个敞亮,门又在那人身后合上。
进来的不是他人,正是刑晏满肚子讨厌的殷槐宇。
刑晏夸张地伸了个懒腰,砸吧砸吧嘴,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来人。
殷槐宇似乎也心情不大好:“知道现在什么时间?不知道要卯时起来练功吗?”
刑晏没动静。
殷槐宇身形一晃,瞬间就从门口移到了刑晏的床前。手一掀,还没换掉的厚重棉被就从他头顶飞过落在身后的地上。
刑晏开始还死撑着,后来实在有点冷,缩起身子,用两臂抱住光溜溜的大腿。
殷槐宇一下子抓住他两只小细胳膊扣住脉门,一提,就将他猴子一样从床上提溜起来了。
把他摔到地上的被子上,殷槐宇右手两指掐住了他的下巴:“是不是见了何诣一次,就开始想念他了?”
看着殷槐宇面具也遮不住的恶狠狠的眼神,刑晏心想:这个何诣,绝对有问题。说不定,还真的……他没敢想下去。毕竟,跟另一个男人赤身裸体抱在一起不是什么好画面。但是,自己跟殷槐宇几乎天天抱着,又算怎么一回事?
刑晏立刻把乱麻一样的念头从脑子里赶走。
殷槐宇松了他脉门,那就好办。刑晏使出《兰花宝典》第二招,轻轻松松躲开殷槐宇的钳制,套个裤子不梳不洗就出门了。背影潇洒。
三十章:往事
刑晏决定先搞清楚何诣的事。他无视殷槐宇冷得结冰的眼神,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找着美女姐姐也没找着小丰,才把询问对象转到三笨蛋。
“你们邢大哥要问一个问题,”刑晏在阴森的小黑屋里,声音不自主地有点颤抖,“何诣这个人,你们可知道?”
钱赔和水落对看一眼,一致摇头。
刑晏正绝望,申湿道:“帮主不是说再也不能提这个人吗?邢大哥你怎么……”
“小湿!”钱赔和水落异口同声打断。
刑晏却已经听到端倪,赶紧扳住申湿的肩膀:“怎么说?”
申湿此时似乎也一时到自己刚刚犯的错误,紧张得一脸苍白,咬着嘴唇摇头。
刑晏眉头一皱:“小湿,你还把不把我当兄弟看!”
申湿神色顿时慌了。刑晏心里阴笑:你嘴再怎么紧也不得乖乖说出来!
然而申湿却辜负了刑晏对他的期望。他慌张得起劲,就是没再慌张出个嘴快。
钱赔在申湿身后,耸耸肩:“邢大哥,你别为难小湿了。”
“是啊,也别为难我们了。这个事帮主说了不许再提的。否则我们小命谁保!”
刑晏这下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牵扯到性命能不严重吗!如果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何诣”这两个字都成禁忌,那么必定里头大有文章。
可是现在,连这三笨蛋都嘴闭得这么紧,还有哪里能得到真相啊?
迅速搜寻脑海中的人物,回过神,却见面前三人同时惊悚地看着自己。或者说,自己身后。
刑晏缓缓回过头。然而这缓慢的动作还是在后颈上感觉到冰凉入骨的触感时,停下。
“你们,很好!”冰凉的声音从脑后方传来。
钱赔水落申湿立刻跳窗的跳窗,凿墙的凿墙,作鸟兽状散。
屋内一瞬间只剩下刑晏和他背后的那个人。
“你……你给小爷我老实交代!为……为什么模仿长乐帮殷帮主的声音!”刑晏喊得很大声,给自己壮胆。
只听身后那人嗤笑一声:“你不是要知道何诣的事吗?本帮主告诉你。”
“本帮主”三个字一出,刑晏两腿一软,身子就要往地上栽倒。这人不就是他口中的“长乐帮殷帮主”吗?除了他,谁天天把这么臭屁的自称挂嘴上啊!
知道这手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副骷髅骨架,刑晏胆子也大起来了。再说,自己还跟这人生着气呢。他清清嗓子,一挥手甩开了脖子后那手臂,自己也趁机转了个身。
“你真可怜,手瘦的没肉一样,小时候没人疼吧。”在刑晏的印象中,凡是武功上有点成就的,都是没爹疼没娘爱的。他这时候就是想戳殷槐宇的痛处。
哪知殷槐宇完全没他料想中的反应,而是眯起眼睛:“本帮主手没肉吗?”说着抬起手拿眼前翻来覆去看了一番,忽然凑鼻子下面闻了闻,再抬起眼盯着刑晏看。
老天啊,他不知道这个动作有点暧昧吗?这……这什么情况啊?
刑晏正觉得自己脸有点热起来了,听到殷槐宇依旧冷冰冰的声音:“你脖子上好像很臭。”
其实他早该发现不能跟这个人拼嘴狠的不是吗?他这是自己伸着脖子给人家砍不是吗?
“过来。本帮主告诉你何诣的事。”殷槐宇说着转身出去。
刑晏在自己的骨气于好奇心只见衡量了一番,一脸豪气地跟着迈了出去。
殷槐宇带着刑晏又回到了他的书房。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似乎从来不曾改变过。殷槐宇有规定,笔要放在桌子的右上角,砚台要放在中间,一摞宣纸搁置在左上角。
殷槐宇坐到他那张跟书桌脚雕上同样花纹的椅子上,曲起右手食指在桌面上扣了扣:“你真的不是刑晏?”
刑晏吸吸鼻子:小爷我容易吗!成了别人的替身不说,还把自己响当当的名字给替掉了。
“那啥……我不是以前那个刑晏啦……”刑晏憋着嗓子说,像是憋了几日的排泄物。
殷槐宇停下敲桌的动作:“你说借尸还魂,本帮主信你。那你以前,叫什么?”
“刑晏。”回答得非常无力。
殷槐宇却没马上说出打击他的话,而是看了看屋内的另一张椅子。有点破旧,但是看的出是上好的红木雕制。刑晏坐了上去。
两人无话。
一盏茶过后,终于,刑晏打破了沉默:“帮主大人,那个何诣他……”
“他喜欢你。你们本来在一起。”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意料,刑晏苦恼地抓抓头:“那没有别的什么了吗?”
“后来本帮主看到了你,对你有点兴趣。宿于乾知道了,就让何诣把你送给本帮主。”
刑晏大惊。宿于黛还是宿于干的亲妹妹吗!有这样的哥哥,人生真悲哀啊!
“所以,刚来时,你一直闹脾气,本帮主也没动你。”
“大哥别说得这么好听!你生生拆散一对鸳鸯啊,还以为没动我是多么伟大的事吗?你一开始也准备上过就丢的吧!”刑晏拍案而起,两鼻孔撑得极大。
“没错。”殷槐宇淡定地说着这两个字的时候,刑晏真有冲动把他狠狠揍一顿。一拳一脚实打实的那种揍法。
“但是后来,你迷上本帮主了。”殷槐宇眼睛眯起,“头一次,是你主动爬上本帮主的床的。”
刑晏心里暗咒:得意死你!这是小爷我的美人计,不知道了吧!
不知不觉间,把殷槐宇口中的那个“你”当成了自己。
之后,就是他几次三番装失忆,勉强留了一段日子,再到后来演化成真正的失忆。这些,刑晏早些时候已经听闻。
讲完这许多,又是一盏茶功夫过后。书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刑晏有点不习惯。他扭了扭屁股,结果椅子发出了“吱呀”的声音,他又立刻坐好。
“你喜欢过刑晏吗?”他绞着手指头问。
殷槐宇知道他问的是之前的那个人。答案他心里很清楚,是否定的。但不知为何,他却不想回答出来。
喜欢过刑晏吗?不。这样的对话想想也让他心情低落。
“刑晏,应该很喜欢你呢……”刑晏停下了绞手指,“你没关心过以前的他现在去了哪里。但我觉得,大概有那么一点还留在这里吧。因为你靠近时,他还是会激动。”刑晏总觉得自己成了他们二人间插足的第三者,免去不有点内疚。
“那么,现在的刑晏呢?”殷槐宇勾人的眼神直直看过来。
“哈?”刑晏抻着脖子,一个单音立刻破坏满屋子的气氛。
殷槐宇手指似无意地拨弄着桌上的一叠宣纸,“哗啦啦”的响。眼睛,却没离过刑晏的方向。
初夏的空气渐渐弥漫起炎热,枯燥的蝉鸣也有了开始的势头。
刑晏只身来到武场西边的那片梅花桩。后来殷槐宇教过他梅花桩的走法,他七七八八学了个皮毛,能保证一个人的时候不会掉下去。
这几天殷槐宇一直有些不对,一下字话少了。虽说他本来话也不多,但是一旦抓住什么能损人的话柄,是丝毫无保留的。但昨天刑晏实在无聊,故意卖了话柄,他却还只是顾自看着不知道记了什么的簿册。刑晏咳嗽两声询问之前他做的账簿,也只得到“再说”两个字的回应。
刑晏挑了一根看着最不顺眼的桩,拿脚踢了踢,就提一口气上去了。
既然有天下第一的武功秘籍,自然要把学好了再去殷槐宇面前出一口恶气!
《兰花宝典》最后有一句话:梅花无桩,兰花无心;大象无形,九九归一。
这是昨夜里刑晏对着第四招发愁时无意间瞄到的。这句话不属于九招中的任何一招,但确确实实是《兰花宝典》中。刑晏当时就一拍大腿:这是不是让他到梅花桩上练的意思呢?
于是刑晏今天就来了,薄衫里揣着一方厚厚的绸布。
又把第四招的要点在心里过了一次,抬脚按八卦方位,在梅花桩上迈出第一步。
然而,手上的动作还没做到位,他就从桩上摔下来了。上次摔下来是多久远前的记忆了啊!刑晏揉揉屁股,再次爬了上去。
再次两次尝试,都在第一步就狠狠摔下。刑晏开始怀疑这功夫根本不能在梅花桩上使。那句话,自己根本就是理解错了。
托着下巴盘腿坐在地上生闷气。忽然,头顶的太阳阴了一小片。抬头,殷槐宇冷冰冰的脸就在他头顶上方。
“招式记熟了,走梅花时就不要再想。”殷槐宇说完,转身走几步,停在了树荫下,看着他。
刑晏刚想骂他知道个屁,却突然脑子一激灵:兰花无心,梅花无桩。若是心里想着手该往那儿摆,脚该往那儿迈,便是有心。
打起精神,再次站在一根桩上。闭上眼睛,扫去脑子里所有想法,迈出第一步。
果然脚下踩到的不再是空气,而是坚实的木桩。然而再继续几步,他还是摔了个满身黄尘。
“你梅花桩的步法还没熟。”殷槐宇留下这句点评,离开武场。
这说的是“梅花无桩”,刑晏心想。然而一点点欣喜马上被压倒:他还得练多久才能不用脑子想就能准确地迈出步法啊!
三十一章:达盖帮
没了殷槐宇管,刑晏的生活一下子空虚起来。虽说每日还是同样的时间起来练功,同样的时间爬上床睡觉,但就是左右不自在。
小丰说刑晏这就是皮松了,欠抽抽,耳朵痒了,欠骂骂。刑晏一脚踹到他屁股上:“你一边凉快着去!”
小丰拍屁股走人,留下一句“犯贱”,刑晏默不作声了。
是啊,自己这得了清闲还想着给管教的日子,不是犯贱是什么。以前那个刑晏贱得可以,要死要活地留下来了。自己难不成还跟着?为那么个薄情的人犯贱还不值。
刑晏又心痒痒了。亏他两次进妓院都还守着身。今日再不找个姑娘共度良宵,他跟他爸姓!
去找三笨蛋,推开门却只见到空空的屋子,掷骰子的小陶碗缺了个口在地上摆着。
周围又转了一圈,发现自己听过名字的人都出去了。随手揪来一人:“怎么今天人都不在?”
“哟,刑少爷。你不知道?今天一早帮主就带着许多人出去了。”这人一脸不屑,似乎是对刑晏连这事都不知道表示不满。
刑晏耸耸肩:出去了正好,他一人快活。
潇潇洒洒来了“凤栖楼”,熟门熟路地跟老鸨打着招呼:“拂柳可有客人啊?”虽说以前来的时候自己更喜欢寒秋的气质,但娇媚的女子,哪个男的会不喜欢呢!
“哟,这位爷,一上来就要我们花魁,这银子……”话未说完,语意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