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清识趣,拉着一副怨妇表情的萧陌歌退出了大明宫。
萧陌歌站在大明宫外的石阶上,失魂落魄的搭着肩膀,上官清见了,问:“怎么,不愿与我同为金吾卫上将军么?你以后有什么问题只管来问我这左金吾卫上将军。今天恭贺你得王爷与陛下的赏识,不妨我们去章台街喝一杯?”
萧陌歌叹了口气,真是变化无常,自己一介地痞是何德何能阿,居然先后连任少卿与将军,瞒天过海居然无人识破,“上将军有所不知,我本不是习武之人,如今却做了上将军,让我萧陌歌情何以堪?”
上官清果然大惊,“怎会如此?”
“说来话长,就不多说了。只是我身份卑微,你说这王爷太子怎么都尽找上我了?”
“身份卑微何妨,我以前也曾为奴。”上官清笑了笑,取下那遮住大半张左脸的眼罩,眼眶下侧的皮肉已经烂成猩红色,新生的肉泛白褶皱,看着甚为狰狞骇人,“我自毁半边面容,削去奴字,从军营里出逃来到长安,后习得了一些武艺被前任上将军赏识,勉勉强强做了个上将军。”
“这么说来,若不是脸上的奴字,你应该做更高的职位罢?”萧陌歌问。
“非也,我本也是一介凡夫俗子,若不是沦为奴隶,就不会有此后的机遇。”上官清叹了口气将眼罩重新戴上,跨上他的爱驹藏夜,“我一直都相信世事变幻无常,从未有过定数。”
萧陌歌低头不语,牵过一匹白马,随上官清一同策马扬鞭,离开了皇宫。
第十六章:东窗事发
萧陌歌与上官清在闹红一舸内畅饮,观着歌舞时萧陌歌还不忘点评点评,两人说着投机,是一拍即合。
“这朝廷里最奸的莫过于庞相,贪赃枉法不说,还和慕容冀同流合污!”
萧陌歌立马拍手叫好,“但在我看来,还是太子最奸!”
上官清问:“为何?”
这还用说么?每日以虐待自己为主,戏弄自己为乐,脾气又烂,稍微惹着他了,你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就把你踹进十八层地狱了,和那安王一副德行,变态!
萧陌歌哼了哼,语气中满满的愤愤不平,“背后有太后撑腰,明里安王又百般相护,生怕他累了伤了,你说他能不嚣张么?这人一嚣张了就忘我了,到处欺负老实人,还总是和自己的大靠山慕容冀唱反调,简直就是小人得志!”
“哎,太子说来虽然暴戾乖张了些,但他这十多年过的也不自在阿。”
说罢,两人双双陷入沉默。萧陌歌心叹,他苦,难道我就不苦了么?
忽然上官清手下一名金吾卫匆匆跑来,通风报信道:“韩大人带着一众大理寺衙役来搜查嫖娼官员呐,两位大人快些从后门离开!”
萧陌歌一听是那冷面美人来捉奸了,立马吓得魂不附体。
还没心思与上官清道别站起来就立马转身逃跑。开玩笑,自己三番两次被人从章台街揪出来,这次还是韩傲尘亲自上阵,铁定是死无全尸的下场!
他刚刚奔出后门,闯进一条小巷中,还未出去就被一对人前后给堵住了。
只见那二三衙役退开,一个身着黑色衣袍的翩翩少年走出来,定定的看自己,目光冰冷。
“萧陌歌,你太小看我了。”意思就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从后门出逃?
萧陌歌打了个激灵,还没有惯例性的跪下来,就被大理寺右丞相王亟一把拽住,王亟上前就怒道:“你就如此瞧不起我大理寺,居然还主动请辞?!”
自从萧陌歌进入大理寺做了少卿,压在自己头上以后,王亟几乎天天和那赵王孙一样闷闷不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见王亟对这厮的嫉恨。现在他走了,虽然是王亟梦寐以求的事,但他是希望光明正大的把萧陌歌给踹出去,而不是他自己要求请辞!
萧陌歌知道这个观点只代表王亟一人,和韩傲尘沾不上关系。他岂是会为这种事动容的人?再看韩傲尘,他不动声色,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样子,一袭黑衣衬得他面庞雪白,红唇皓齿。
萧陌歌看着他,忽的想起几日前说听人吟颂的一段杂句,“他生得脸儿峥,庞儿正。所事里聪明。忒可憎,没薄幸。行里坐里茶里饭里相随定,恰便似纸幡儿引了人魂灵。想那些个滋滋味味,风风韵韵,老老成成。”用在韩傲尘身上真是稳稳当当字字不差!
萧陌歌痞子样的笑了笑,摸摸头,道:“我已不是官员了,上将军一职我还没正式接任,来章台街喝个小酒而已,大人何须与我计较,在这里浪费时间阿?”
韩傲尘不语,看着萧陌歌,眼神依旧是如刀刃般锐利。萧陌歌被他看的心里发毛,气场十分尴尬窘迫,他于是又道:“这些时日多谢大人照顾,我自知能力有限不能为此重任,绝非是瞧不起少卿一职。我一直不能为大人效力,心中也惭愧,日后有什么力所能及之处,大人尽管开口毋须客气。”
韩傲尘闭眼思忖半晌,转过身去对王亟说,“我们走罢。”
“大人,这厮……”
韩傲尘打断王亟的话,回头对萧陌歌说道:“你,就这么不愿意做这个官么?”
萧陌歌知道他是念及旧情不愿自己离职,于是感激的说道:“多谢大人赏识。萧陌歌不喜官场上的是是非非,只求平平淡淡的过日子,这大理寺少卿一职,是真的不适合在下。”
韩傲尘点点头,“也罢,权当是我揣错了意,我不强求。”
萧陌歌听的云里雾里,完全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揣错了什么意?又不强求什么?
“萧陌歌,你可知我心意?”韩傲尘喃喃道。
还没等他弄明白,韩傲尘就携一队大理寺官员离去了。
烟雨朦胧之中,黑暗的巷道里飘起了粉白的花瓣,那是三四月份盛开的东瀛花种,樱花。
殷花红雨随风即逝,如在梦中。
韩傲尘来这里,就是为了和他说这个的?萧陌歌尚且未回过神来,只觉心中一片怅然。
上官清追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怎么了?没找你麻烦罢?”
萧陌歌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微微叹了口气,原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不料只是想说这样一番话,说完便就走了。
自己做这官,如今想起有很多因素都是因为韩傲尘。当初答应下来,是韩傲尘希望的,也是自己想在大理寺里,能天天见着他。现在不想做了,说起来也是因为他,自己在大理寺多日什么事也没帮上,马上就要春闱了依然懒懒散散,万一没有拿捏好分寸考砸了,还坏了韩傲尘声誉,索性就辞了这官,两边清闲。
只是没想到,韩傲尘会比自己更不甘呢。萧陌歌想到这里,心里忽又感到甜滋滋的。
“上官将军,你说这大理寺卿是不是,是不是喜欢我阿?”
上官清瞪了他一眼,颇有不屑鄙夷之意,“你想的美!”
萧陌歌却是无妨,他依然自我沉醉,嘴角含笑痴笑着,恍若梦中一般走起路来都脚下生风,飘飘而然。这时却见一大理寺的衙役又匆匆折返,一下子把萧陌歌惊得从九霄云外落入了万丈深渊。
韩傲尘该不会是后悔了,想起了个罪名想把自己给扔进牢里反思罢?!
那衙役道:“萧将军,大人说请您去府上一趟,有要事与你商议!”他复又掏出一绸布小包裹递给了萧陌歌,“对了,大人说这个送您。”
他说罢,便又匆匆离去。萧陌歌与上官清面面相觑,统统摸不着头脑,上官清道:“既然是大理寺卿的意思,你还是去罢,你这么不辞而别也颇不重义气,大理寺那边难免以为是你瞧不起他们,你去和解和解,两全其美阿。”
萧陌歌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告别了上官清就朝大理寺去了。
萧陌歌心中却有韩傲尘念得那句话,久久盈满心头。
萧陌歌拆开那小巧的绸布包,里面放着一只犀角。意思在于,犀角有一线,所以是心有灵犀。心有灵犀?萧陌歌心中反问。
不知可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
韩傲尘坐闲等着萧陌歌来,展开手边一卷秘要文书,这是十一年前珍妃一案的关键所在主要记载的,王家公子王凌云。
三岁识千字,五岁通背四书五经,七岁以一首辞赋冠名长安……一字一句,将那人一笔笔重重雕刻出来,愈见清晰。韩傲尘奉命追查此人,多年都未能有结果。
这衙役中有一句话,叫“重案不破,三年自落。”
这事情做大了,是瞒不过天地的。
萧陌歌走入他平日批阅公文之处,此间青苔深院,朱窗闲对芭蕉展,依稀听的百啭黄莺语,鸦啼莺弄,幽幽秦筝。这里还是一如往日的幽静阿。
韩傲尘在长安别处本有府邸,还有屋舍殿阁数座,只是他没有应招仆人,也尚未娶有妻妾,平日里劳于公务,索性就以大理寺衙为家。只是他秉性端庄,品味淡雅,即使是居于大理寺衙,他的住处也依然清闲僻静,翠竹倾斜笔墨飘香,不染牢狱杂气。
韩傲尘见他来了,起身施礼,萧陌歌连忙拦住他,道:“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韩傲尘走出书房,背对着萧陌歌,道:“你可是真的,要与我辞别?”
“是。”
“你随我的时间虽然不长,我却一直欣赏你的才华。”他说罢,竟惋惜了叹了口气,“我这里还有些许存剩余的陈酿,我记得第一次与你对酌是在牢狱中,今日不妨再去那里,算是为你升迁庆贺。”
萧陌歌听着心中甚为感动,心想你韩傲尘不负我,我日后也定不忘你。
两人相伴来到那地牢中,一桌子酒菜佳酿都已摆上,只可惜这是牢狱,难免杀了风景。
萧陌歌坐下来,拿起筷子加了口菜,却觉得怎么都不是个滋味。他开口想让韩傲尘换个地方,“大人,这里阴冷潮湿,虽是值得留念之地,但——”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旁边一间牢房中传来一声尖叫,俨然是个女子的声音:“王少爷!少爷救我!我是小歌阿!少爷!”
“怎么回事?”韩傲尘问身边一衙役,“是谁在呼喊?”
那衙役走去看了看,然后折返过来叩首道:“回大人,是珍妃一案的余党,王家的歌姬。”
萧陌歌的心瞬间收紧,他捏着衣角,眼前昏花。珍妃一案的余党,王家的歌姬?天哪,难道上天就真的不愿放过自己么?!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个歌姬,没见着自己,但听声音就能判别自己就是王凌云?!
如果让她看见,那岂不是一切都败露了?萧陌歌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难道韩傲尘已经知道了?还是说他怀疑自己就是王凌云,所以才请自己赴这鸿门宴?
韩傲尘阿韩傲尘,我真是小觑你了,你可把我萧陌歌害苦了!
“我看萧将军面色不佳阿,”那衙役困惑不解,“萧大人无需介意,这种事时常会发生,经审讯久了的人精神常常会很混乱,乱喊乱叫不稀奇。”
韩傲尘呷了口茶,笑了笑,“明日还要提审她,就不要加刑了。萧将军明日也来旁听罢。”
萧陌歌不动声色的擦了擦汗,正想婉拒,韩傲尘又道:“也不知道她方才喊得王少爷是否就是王凌云呢,萧将军不想知道么?”
萧陌歌心中又是惊恐又是气愤,我早已知晓!要是拒绝了他,韩傲尘就又有了纰漏可做文章,自己除了去,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萧陌歌正色道:“也好,早闻大理寺卿没有破不了的疑案,在下也正想领教领教。”
萧陌歌方才还在感动,现在心就冰凉。他真的已经查到了么?他不挑明了说,却要一点点在自己面前抽丝剥茧。他先前赠自己一只犀角,而后安排自己来这里踏入他设的局。到底是什么意思。
韩傲尘敛袖起身,看了一眼坐在那里有些面容失色的萧陌歌。韩傲尘的眼瞳依旧是漆黑如墨,难以看出端倪,除他自己,无人知晓他想的什么。他吩咐衙役都退下,待到牢狱中只剩他与萧陌歌时,便道:“要不要看一看你家十一年前的歌姬?”
“大人在说什么?”萧陌歌勉强的笑了笑,故作不知。他果然是知道的。
韩傲尘不慌不忙的拉这萧陌歌走到那牢门前,萧陌歌拖拖拉拉却不愿意过去,但是如果直截了当的说不去,岂不是更有嫌疑了?
韩傲尘打开牢门,让萧陌歌进去。消磨抬眼便看见一浑身是血的女子被锁在墙上,双目已经失明了。那女子听见有人进来了,连忙喊道:“是,是少爷么?!少爷,少爷救救我阿!”
不错,这正是萧陌歌家中的那歌姬。萧陌歌还依稀记得,她弹的关雎深的父亲喜爱,以前也是她,在庭阁中教自己弹琴吟诗。她当年是多么灵动美丽的女子阿,怎么,怎么被折磨成这副模样了?萧陌歌咬紧牙关,心中绞痛。
“你的母亲是神磈氏,而你的身上肯定也有神磈氏的青龙纹云罢?”韩傲尘不屑那歌姬的嘶喊呼救,直直的看着萧陌歌,“神磈氏独一无二,伪造不了,也绝对是有力的证据。你到底是不是王家公子,我只要命人逼你脱下衣装,一切自然明了。”
萧陌歌不敢看他的瞳眸,那种光彩自己承受不了。
大理寺卿,你做人怎的这般狠毒?
“萧陌歌,明日太子听审,必定能把你查出。”韩傲尘拿出一卷书竹,“这里有我此些年所调查出的所有证据,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即使你能言善辩,纵然也无力回天。萧陌歌,生死,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大人,如果你不查出王凌云,这句话怕是会原封不动的还给你罢?”萧陌歌惨淡的笑了笑,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韩傲尘是奉命行事,不完成的话他也不会有多好的下场。
“我赠与你犀角,还望你好好保存。”韩傲尘说罢,转身离去。
他一席浓重的罗衣隐匿在了阴影中,月光清冷垂泄进牢狱,照亮四壁。
萧陌歌拿着那犀角,却无法揣测他的意思。
注:
“谁在十丈尘埃,谁曾看过莲开。”——出自《清平乐》
作者:病绕梅花
第十七章:举头三尺有神明
萧陌歌失魂落魄的走出牢狱,明日,明日就真的要结束了么?
自己有没有恨韩傲尘?恨他查了这么久的案都没有向自己说明过,恨他和自己相处这么久,却都一直在暗中调查自己?笑话,自己有什么资格去恨他,他不查,刘碧箫势必不会善罢干休阿。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记恨的,这是命数,逃不过罢。
他一步一步的踏在这月色铺就的夜路上,一盏盏纸灯如同琉璃重火,斑驳炫彩。
十一年岁月,十一里春风如沐。萧陌歌漫步到柳岸河堤,却觉得无从归处。
萧陌歌骑马出了城,来到那片紫竹林中,不知道庞若水和玄负弈还在不在?现在想起,这冰冷的世间还有一个至亲,也的确是件令人慰藉的事了罢。
此时夜色正浓,一轮新月却忽然被乌云所遮蔽了,那小小客栈内烛火黯淡,却让人觉得颇为温暖。玄负弈靠在门栏上,要要看见萧陌歌来了,便解去了结界。萧陌歌撩开竹帘走进去,玄负弈笑道:“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么?”
庞若水一把推开他,“小亲爱你又在胡说什么!我哥哥想来就来,没事也能来,不行么?”
玄负弈鄙夷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了客栈吃晚饭,“重色轻友的家伙!”
萧陌歌忍不住也同他们俩一起打趣,“应该倒过来说罢,庞若水明明是重义轻色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