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我靠近,轻拍他的肩膀。
他抬头,我入眼一望,觉得眼熟,再一想,原来是那时候背在身上的受伤小兵,小宇。而他一看到我,反倒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直直逃开,不过被我顺手抓住。
少年恐惧的眼神射入我眼中,顺着校场夜间不灭的火光,我发现他手臂上居然有一条条似乎是被人打了的伤痕,于是蹙眉,严肃地问:“小宇,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抽泣着,小宇想抽回手,而我不让,加大了声音,厉声问道:“告诉我,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似乎是被我的声音吓到,少年呆愣了片刻才慢慢回过神,之后他低着头,小小声声吞吞吐吐地告知了我个大概。
原来,因为小宇身上有月氏人的血统,所以自小大家有事没事就会欺负他,到了军营之后,有些死了亲人的兵将更是经常责罚他,骂他。而且,由于小宇身材瘦弱矮小,加之生性懦弱,不敢还手,所以别人又欺负他更厉害了。
真是到哪里都有容易受伤的孩子呢。
“他们说我故意跌倒受伤,让将军背我回来,还把大夫给我的药扔了……”小宇又忍不住抬手抹泪一番,“我想去跟他们理论,那些人就把我揍了一顿,还骂我是月氏狗,是下贱的东西……”
单薄的少年想要用力憋住哭声,但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呜呜地哭了出来。
顿感手足无措,我这个人最看不得别人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从前都是直接一脚踢开那人的我,不过今天不知为何,上前摸摸他的头,安慰道:“小宇,你听我说,你自己觉得自己好就可以了,并不用在乎别人怎么想。”
少年依旧低头哭泣。
“其实不论阑国人或者月氏人,大家都是一样的,难道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么?谁又是三头六臂?照我说,大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想到小宇的母亲是月氏人,我继续说道:“难道你觉得自己的母亲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么?”
毫不迟疑的,他抬头,用微微哭肿的眼睛看着我,坚定而大声地说:“我娘比他们好一千倍一万倍!”
微笑着点头:“那就是了,要知道无论什么地方都有好人坏人,看一个人好坏,其实是要看那人的心,而不是看长相或者皮肤的颜色,那只是表面,知道么?”
“可是,”小宇吸吸鼻子,“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难道我做错什么了么……”
无奈地摇摇头,我遗憾的表示自己不能解释。
真的不能解释,仇恨这东西,太难解释。
仇恨经常是以血泪的形式被人们记住,所以人们永无止境的斗争、战斗,争强好胜,换来的往往是更多的死亡,更多的仇恨。
一将功成万骨枯。
当年,我的先祖就是这么拓展江山,虽然完成了统一大业,却也让无数人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亡魂。当权者为了扩广疆域,长年征战,导致下层人民的生活困窘,更可怕的是,由此慢慢积攒而起的仇恨犹如野草般疯长,一代传一代,不见停息。
我经常问自己,拿生命去祭奠仇恨,值得么?
那些伤害小宇的士兵其实也没有错,他们心里有恨,我明白。
身为将军,我不能惩罚他们,因为国家需要的战士就是对外族充满仇恨的士兵,在沙场浴血奋战,若是存仁慈之心,那便是对自己下了死刑。万一不小心打破他们的想法,到时候边塞大乱,民生不保,谁都不愿见到这种场景。
而如今,我能做的,仅仅是守住边关。
可面对这个少年,我却很想帮帮他,总不能任他继续被人欺负吧?所以当下决定收他做贴身小兵,端茶倒水,虽然枯燥,却不至于再被人欺辱。
当然,后来带着小宇闲逛的时候,被迎面焦急走来的萧艾抓个正着。
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就看见萧艾那张刚毅的脸上布满汗水,开始有些焦急的眉头也立即舒展开了,表情略显轻松,他抓着我的肩膀,手劲十分大:“子文,你没事吧?!”
不解地望着他:“我没事。”
“没事就好。”重重的吐了口气,可萧艾抓着我的肩膀的手依然没有放开,脸上居然出现了名为安心的表情。
这个男人竟有这种表情……
片刻后,他说道:“今夜我在房中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你有事叫我,所以我就去你帐外等你,结果等了很久都没见你出来,我便擅自闯进你帐中,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莫名害怕你有什么意外,所以我就只好到处找你……”
莫名害怕?
原先我不想打断他的话语,可我还是忍不住,玩味儿地说:“萧艾,你今日终于自称‘我’,而不是‘属下’,而且,也开始唤我名字了呢。”
最近听他声声“将军”“属下”的叫,如今他着急时唤我名字,倒有些不习惯了?
闻言,萧艾脸一阵白一阵红,而后不经意瞥见我身后的小宇,眼神顿时平静不少,他望着小宇,没有说话。而小宇则是往我身后缩了缩,不敢看人。
稍许时刻,萧艾终于回望过我,问道:“话说回来,子……将军找属下有何要事?”
子将军?
你这个人,怎么又变回原来的调子。
摇摇头,叹气笑了笑,脑海中隐隐浮现一张坏笑的脸,根本不用想,用脚趾我都能猜到,会做这种欺骗萧艾事的,只有陈冲这坏小子。
可是他不是要看萧艾这般模样么?怎么没见他在周围呢?
四处张望了会儿,突然发现萧艾嘴角有些淤血,立即伸手过去帮他擦擦。而萧艾一时回神,惊得马上退后三步,弄得我摸不着头脑,只得悻悻伸回手,问:“你嘴角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之前见你没有这个伤口,莫不是操练时受了伤?”
“没……”缓了会儿,萧艾才不这么紧张,以更加严肃的表情与恭敬万分的声音回答道:“禀将军,方才属下寻人之时与越骑校尉陈元发生了误解,以致属下不慎出手……”
“你出手伤人,可伤却在你身上?打架就打架,说得这么正式做什么。”我回道。
这会儿,萧艾却是哑口无言,再我告知他找他并无要事之后,他点着头,坚持送我回去休息。然后,见我到了帐前,他二话不说,逃也似的迅速跑开,只留下我以及一直跟在我身后像影子般的小宇一齐看他背影。
然后,见到黑了一个眼圈的陈元时,我望着坏笑不已陈冲,终于明白他打着想惹萧艾的幌子,实际上是想戏弄他哥。
真是……
但是从此以后,萧艾焦急的神色倒是映在我脑海中,时不时想起,仍觉得欣慰,以及开心。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有了小宇这个贴身小兵,我帐内的水壶杯碗得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更换一新,倒是新鲜得很。
头疼。
小宇太敏感,我真怕骂他。
有一次不想说了几句,他那苦命包身工的表情,让我自认为是那个剥他田租的地主似的,至今仍记忆犹新。
待小宇收拾好东西出去之后,我叹息着回头,却发现萧艾一直盯着小宇看,不禁笑道:“怎么,老看着人家?”
萧艾回头,老实地说:“没什么,只是看到他,心中觉得不舒服。”
不舒服?
我倒觉得小宇挺可爱的,由于他母亲的原因,小宇眼睛呈现一种奇特的墨蓝色,漂亮得很。还是,萧艾你也同那些人一样,讨厌小宇?
相谈着,却被军营外的嘈杂声打断了,不一会儿,周大海进账。
“何事?”我问。
周大海拱手,说道:“禀将军,营外有一人自称是温家堡管家的人,说是有要事求见将军。”
温家堡。
萧艾脸色稍凝,我又何曾不是。
不知那些人来找我何事?脸瞬间冷下来,本想赶人,但是思索一番之后,我还是说:“传他进来。”
“是。”周大海回道,便出去了。
缓缓抬头,示意让萧艾站在我身边。
姓温的,不知道葫芦里到底要卖给我什么药?
第十八章:行至
来者是一个瘦高精明的中年男子。
一进门,他就十分礼面得体的给我下跪行礼,道:“草民温安,见过玄苍将军。”
“不必多礼。”既然温家先是以礼相待,那我也静观其变,态度和逊地说:“不知温家派你来此,究竟何事?”
温安作揖道:“家主并无要事,只是听闻将军来到麒麟山,念从前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想特请将军过温家堡一聚。”
温家的人,个个都是十足的演员,就连一个小小的管家也是满口真真的假话。
温重华么?
想我来此半个月都未见他来拜见,其原因根本不用猜测,那时他一定认为被贬到边疆的我是个没用的棋子,所以大不理会。而如今,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一定有事相求,否则不可能这么贸然的以如此拙劣的借口来见我。
请我过去一聚,说得倒好听。
若有心不说,那我装傻充愣也不是不可以。微微一笑,但我声音中却略带不屑地缓声拒绝道:“边关重地,身为将领怎能随意离开?难道你家主人竟如此荒唐的不知道这个?”
温安立即接话,解释道:“家主自然知道……”
“自然知道?”我不客气地回,“既然知道,刚才帷帐之外你又何故口口声声说‘有要事’见本将?莫不是要戏弄本将军不可?!”
趁他辩解之前我继续盛气凌人,转过身体,背对着他,冷笑道:“温安,你可知片刻的延误就有肯能导致战场上的失败以及关系到我军中将士的生死存亡,如此玩笑,你也开得起!”转向萧艾,不容反驳地命令道:“把他拖出去,重责三十军棍!”
“是。”萧艾不紧不慢地拱手答我,然后从容地揪起想要辩解的温安,不由分说的拖了出去。
要解释也给我打了再说。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关于这一点我从不隐瞒,萧艾也自然是知道的。
在他杀掉秋霁那天,他望着满目笑意缓缓踏着血水走进的我时,直视我的眼,说道:“我以为你会不忍。”
“做个没心没肺的坏人,是不需要‘不忍’这种东西的,有用就留着,没有用就毁掉,这不是最基本的生存要领么。”我笑了笑答,“可惜我不是坏人,也不是好人,一开始心软没杀了她,给自己留了一个隐患,祸害我至今时今日,如今看你一手血腥,我却无比兴奋。我问你,你说我该不该不忍?”
别人对我好,我不一定要对他好,可别人对我不好,我一定要他生不如死。有仇必报,这才是我尚子文的作风。
当时,萧艾望了我很久很久。
温重华,你以为派一个管家来我就会卖你面子么?更何况,你有什么面子值得在我眼前去卖?
有自知之明的话,该登门造访的人,是你。
果然,如我所料,在那个管家离去的三日后,温重华亲自登门拜访,独自一人。一上来就是一个大礼,嘴里倒是恭敬得很:“温重华见过玄苍将军!”
“温堡主请起,”我作势要搀扶,“尚某人不过是区区一个边塞将军,何德何能,温堡主何须行次大礼?”
直直不见他起身,温重华接着张嘴说道:“是在下的过失,前段时间忙于堡中事物,未能及时来拜见,不想怠慢了将军,竟惹得将军如此生气,为此,温重华今日特来请罪,还请将军严厉责罚!”
精明。
表面上文辞错落,谦逊有礼,甚至歉意颇多的一句话,实际上绝了我责罚他的路子。若我生气,那么我就是个不通情达理的小人,所有的一切倒像是我的错了。
不愧是温家堡堡主,比他儿子还会说话。
可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也倒要看看你倒地想怎样。于是故作震惊地说:“本将从没如此想过,看来是温堡主误会了,还是快快请起吧。”
让温重华起来,顺口叫着身旁的小宇,说:“还不快去准备些好酒给温堡主?”
见我叫他,小宇用力地点点头,傻头傻脑地跑了出去,又差点摔倒,然后小宇偷偷回头望了望我,似乎是不好意思模样。
还是一样毛手毛脚的,但是性子开朗了不少。
但是,温重华却望着小宇跑去的背影,疑惑地问我:“敢问将军,方才出去的将军的贴身兵卫,可是月氏人?”
小宇那一身白皮肤,无论到哪里都很显眼,不用人们介绍,几乎人人都会关注到他那月氏人的模样。
也就是这样,他从小一直被人欺负。
点头,答道:“他是有月氏人的血统没错,不过他身体里同样留着大阑的根,再说,他是月氏人亦或阑国人,又有什么不同?”
“可是……”温重华仔细摸摸下巴,“月氏人都不是什么好人,我劝将军还是小心为好,万一那个人是奸细的话……”
没等他说完,我就打断道:“与其我们站着说话,温堡主倒不如跟我坐着,边喝酒边谈,如何?”
停顿了会儿,温重华应允:“也好。”
经过多次的毛手毛脚后,小宇终于可以小心的端来酒水而不至于将碗杯摔得破烂,倒是值得庆幸。
上好酒,小宇习惯性地低头站在我身后,由于被温重华盯着看,他显得拘谨十分。
知道小宇不自在,所以我接过酒壶,拍拍小宇的手臂,说:“我们自己酌饮便可,你可以下去了。”
“是,将军。”小宇低着头,慢慢小跑出去。
转头,我没有说话,只是自顾地喝酒。
正所谓敌不动我不动,虽然他也是小口品尝着酒,但是一个人心里有话,完全可以从其眼神中看出来。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终于忍不住了,缓缓放下酒杯,奉承的语气,说道:“在下素闻将军智勇双全,八年前曾在半柱香之内就破了皇宫内的失窃案件,如此少年有为,实属罕见之才啊!”
闻言,我放下了酒杯。
想不到,八年前的事情,居然还能被人提起。
八年前,我不过十一。
那天,我戏弄玩子琦后,他又撇着脸不理我,所以我只好到处闲逛。路过御花园时,发现当时很受宠的怡妃正大发雷霆,而她跟前整齐地跪了一排人,在一望过去,周围尽是带刀侍卫和好事的其他妃子、太监以及宫女。
上前一问才知道,原来怡妃今天早上在御花园内,发现自己丢了东西,怀疑是身边的人偷的,所以正在一一询问当中。
当然的,没有人会承认。
怡妃大怒,叫人搜了那些奴才的房间,却什么都没找到。
我上前询问,得知怡妃弄丢的是父皇上次赐给她的彩丝流光手绢,虽然这玩意儿在并不比夜明珠宝贝,可也是宫里少见的珍品,换句话说,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况且,还是父皇御赐的。
弄丢御赐之物,搞不好也会危及性命。
逼问也没用,谁都不可能会承认,就连怡妃也有些放弃了。而在众人没辙的时候,我突然凑上前,说了句:“我有办法。”
众人惊异地望着我。
不管他们质疑的眼神,我平稳地说道:“父皇送的彩丝流光手绢我记得在母后也看到过有一块,母后说这个手绢是由蝴蝶翅翼上的鳞状粉末染制而成的,摸过这个手绢之后的六个时辰之内,那人手上会留下那些闪亮的粉末,无论怎么抹也抹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