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的目光同楚耀南遭遇时,那温笑的目光中透出冷冷寒意,冰箭一般似要穿透他的心。秦溶的笑容立时散去,反是有些不安。但很快他镇定下来,他又没有冤枉楚耀南,是他自作自受。虽然秦老大手段极端,可是楚耀南心甘情愿去受着呀,若是他早就夺路而逃,宁死不屈。
“医生怎么说?”秦老大一口饮尽杯中酒咂嘴问。
楚耀南笑了反问:“这还用医生说吗?耀南皮糙肉厚的,爹难道不清楚吗?”
秦老大看他调皮的神色把酒不语,就责备道:“伤口没好,不得饮酒,放下。”顿顿说,“包家,定江码头的包氏洋货,走秦氏商会了。”
“是,恭喜爹,也托二弟的福,救了包小姐得此生意。”楚耀南说着为秦溶斟酒,举起酒杯敬他,“阿溶,二弟,哥哥以水代酒敬你一杯,替爹,也替秦氏商会。你才到商会就立大功,真是令人高兴。以往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先前各为其主,有得罪的地方兄弟你多包涵。都是定江边上的汉子,我们把话讲开,就不系疙瘩了。”
秦溶不得不捧起酒,心里对楚耀南没好感,但若如此不给面子,反显得他气量小了,就随声附和了尽饮杯中酒。
秦老大摆摆手对秦溶说:“溶儿,你南大哥做错事,爹已经罚他了,他也知错求饶了。事情就算了结了,以后不许再提,也不许心里系疙瘩。”
楚耀南毫不介意,夹了块鸡屁股递去父亲的碟子里,又为自己夹了一块,那筷子还未及撤回,秦老大已经一筷子阻挡了他的去路,抢下那块儿鸡屁股说:“不爱吃,就不要逞能。”
那股爱恨不得责备的目光扫他一眼,换上一块儿卤肉放去楚耀南的碟子里,也不说话。
楚耀南颇惊,心头一触,诧异求援地望向师爷,随即自嘲的一笑说:“其实都是吃的,无分喜欢不喜欢。好歹吃了这么多年,被爹好吃好喝的养大,珍馐美味也乏味了。”
秦老大咳嗽一声,本想说一说秦沛冤枉他在车子上做手脚的事,又难以启齿,便生生咽去肚子里。
楚耀南指了窗外说:“儿子在窗口看了一下午,楼下街巷里的小乞丐,食不果腹真是可怜。我扔了个肉包子给那孩子,本以为他能充饥吧,结果一只豺狗过来,叼了那包子就跑。”
34、隐忍待发
楚耀南说得忿忿,师爷呵呵笑了说:“南少还有这悲天悯人的心情,不易。”
楚耀南鼻子一翕,摇头不屑道:“那孩子就拼命地去狗嘴里抢包子,被咬得血淋淋的,真不知我是帮他还是害他。一个包子,我一直想,当年爹把我从街巷上捡回来塞去娘被窝里,也这么脏兮兮的吧?若不捡回来我,怕我早就冻饿而死了。”
这话说得感伤,却是目光望着秦老大目不转睛,似观察每一抹细微表情。
秦老大停住筷子,并未抬头转了话题说,“洋人的买卖你最熟悉不过,有这闲心去喂豺狗,不如安心帮爹把这买卖打理妥当。旁的事情都可以撇下,只用心把这单生意做好。”楚耀南喏喏应承,恭敬的样子。
秦溶心思满腹,余光扫到楚耀南。楚耀南一脸温然的笑,虽然举止迟缓些,却看似寻常,只是掩饰不住唇角眉梢的痛苦,却极力做轻松状。秦溶心里想,楚耀南难道对秦老大就似乎没有恨意吗?在人前毫无尊严的一场酷刑,他一定恨得咬牙切齿,即使是亲生父亲怕也不会原谅。
楚耀南却未察觉他的目光,只是沉浸在夺来包氏货单的喜悦中,手里把着酒壶,为父亲和师爷满酒,海阔天空的谈着包运洋人货物不同于本土货物的路数和规矩。
秦老大转眼看到秦溶,吩咐说:“溶儿,迟早这些事你是要经手的。等你耀南大哥身子好些能下地了,就让他带你去帮会和各大码头号子里走动,你也快快地熟悉商会中的业务。江湖上的东西,爹就不必交待你,想你这些年明白得许多。只是秦氏家大业大,不比青道堂小门小户,你要学的东西还甚多。”
秦老大一腔的热情并没换来儿子恭敬的一个“是!”字。
楚耀南身上有伤,屡屡坚持撑身起来倒酒布菜。秦溶无奈,待楚耀南再要起身时,他一把按下楚耀南的肩头,自己起身接过酒壶为众人满酒。秦老大赞许的目光望着他,满是欣慰。
喝得酒意微醺离开时,秦老大示意秦溶来扶他,秦溶近前,虽然不情愿,也没推辞。只秦老大起身时撑了一下腰,对徐徐扶了桌案起身的楚耀南吩咐:“不必送了。”
楚耀南微愣,旋即笑了,逗趣般说:“儿子总是要起身回床上去的。”
人走后,病房里冷清清的。
楚耀南费力地喘息,手握在床边缘抽搐。
阿彪低身凑在他耳边低声问:“南少,喝水吗?”
他费力摇头,摆摆手竟然没气力说话。
他不想动弹,动一下都撕裂皮肉的疼痛,他紧闭了眼,不想说话,也不想人碰他,就静静的在狭窄的床上养神,只是那痛楚一波一波的,就是不肯饶过他。仿佛父亲还在挥舞藤条打在他肉上,盼望他停手,却总也不能停,痛苦得难捱,四周是无数掩口嬉笑的目光和面孔。
阿彪凑近跟前低声说:“侦探社打探的事,有消息了。”
楚耀南眼睛睁大,仿佛是心灰意冷后唯一给他的慰籍。听阿彪说:“每年那笔大宗的神秘款子,是打给日本那个什么三友株式会社,再经那边的账,转给了东北奉天一家银行。取款的人姓卓,却又被原封退回来。咱们蓝帮殉难的英杰才能得到这种赡养抚恤款项的,可是对方不收,很奇怪。”
“姓卓?他们确认不姓……”楚耀南追问,看阿彪的眼神立刻收住话,扮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还有呢?”
“侦探那边说,姓卓的这户人家,教书匠,祖上好像是作官的,曾见他家晒晾前清的官服顶戴。还有,那家的老太爷过世得早,好像去日本留过洋,同东洋人有些交往。”
楚耀南思忖片刻说:“去拿我的片子,找一下三口夫人。”
话音才落,昏昏沉沉的就没了知觉。
楚耀南再睁眼,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母亲三姨太在一旁削苹果,看他醒来,就问:“南儿,还疼吗?”
他微微睁眼说:“娘,我没事儿。故意喊疼装给老头子看的。”
目光忽遇窗口摆的一束勿忘我,惊得问:“谁买的?”
“喔,那个,三口夫人,一早就来过了。”三姨太醋溜溜地说,“南儿,你这风流债不断的,仔细你老子哪天揭你的皮。什么人不好找,同这么个女人纠缠,知道你爹不喜欢日本人。”
楚耀南勉强地笑笑说:“娘,她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不过是日本人收养了她,和我一样。她命苦,嫁了人,丈夫死了,当了遗孀,只剩下钱。”
“还是寡妇,不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吗?
楚耀南更是笑,笑得得意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闭眼继续睡觉。
三姨太哭了,骂咧咧道:“都是那两个小杂种,平白的从天而降,害得你在这家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没看那些妖精们如何看笑话呢,各个趋炎附势的。咱们娘儿俩,日后可怎么办呀?”
楚耀南怅然道:“你放心,横竖我会养你的。”
“你拿什么养我?你还不如我有体己银子呢。老爷这回收走你所有的钱,统一保管,你手里还有什么?”说罢,眼泪汪汪的,“娘昨晚都没能睡个整觉,就想起这几年你为老头子出生入死的,得了什么?就那一辆破车,还被那小杂种抢去给毁了,房子也被他占了。”
“娘,我的腿没断,又有手,什么不能做?”楚耀南不厌烦的蒙住头。
过了许久,屋里静静的抽噎声也停息了,静悄悄一片,只他困乏得不忍动弹,就那么睡了。
不多时,有人在用指头捅他,一下下的,似在嬉闹。
楚耀南厌烦道:“别闹!”
猜是娘又想起什么要喋喋不休了。
“大日头下,还睡懒觉?”柔润的嗓音,似在嘲笑,是三口夫人。
楚耀南这才尴尬的掀开被子,说一句:“失礼,不知你到了,抱歉。”
三口夫人丝毫不再拘束,只笑了说:“原来我们是克伦达克大学的校友呢。你该喊我一声师姐的。”
两人就攀谈起来,兴致颇高,从大学的林荫道,到阳光海滩,楚耀南微惊。
“就叫我惠子吧,和同学们一样。”她开朗的说。
“你认识保罗.杜吗?那个个子高高长一脸包的,校橄榄球队的。他在东北开采矿山,如今已经是大财东。”三口惠子说,露出孩子般的笑,甜甜的。
“哦,好像和他打过橄榄球,他是我们对手公牛队的。”楚耀南瘪瘪嘴,露出怪样,却牵动身上的伤,痛苦呻吟。
三口惠子关切地问:“很难过?”
楚耀南笑了摇头,接着话题说:“那个和保罗.杜一道的苏州女同学,叫Amanda许,我倒是还记得。”
“哦,Amanda 许吗?她没有同保罗结婚,后来嫁给了你们这届的一个华人同学,那位同学也是随Amanda 许去了东北,做军方的生意,同东北军一个师长的小老婆认了干亲,就垄断了军服制作,可是发了横财。去年里,我们同学会还在四国大饭店聚会,声势浩大,把巡警都惊动了来维持秩序。”
一番话,说得不停口,二人谈笑正欢,三姨太端来削好的水果,二人继续聊。
“Darcy,你为什么不去东北投资呢?那里遍地黄金的,处处商机。秦氏这么大产业,总不能把鸡蛋放去一个篮子里不是?”三口惠子认真的问。
“秦氏在东北有几处场子入资,但是都姓秦,不姓楚。”楚耀南落寞地说。
三口惠子咯咯笑了:“姓什么不重要,关键是你名下的资本有多少。老同学,你如果有闲钱,我来帮忙你,我们最近看好一支股票,三个月就有八成的回报,这种好事千载难逢的。同学会那边都在动,钱多钱少投进去,就能生钱的。”
楚耀南一听,心一动,追问几句,果然是商机,只是神色忽然黯然说:“我没兴趣。”但心里却是无比失落。
“倒是我有一个事,要托夫人代为打听一下。”楚耀南说,看一眼在一旁削水果的母亲说:“娘,您去外面走走,我要谈生意。”
“只要我能做到。”三口惠子说。楚耀南从枕头下掏出一份文件和几张照片。
随后的几日,楚耀南的表现令人咂舌。
仿佛风吹云散一切阴云都过去,没人再提起方老板换货栽赃嫁祸的这件事,偶尔有仆人指了楚耀南的背影议论窃笑,而楚耀南本人却旁若无事,日日出现在餐桌时依旧一脸灿烂笑容。只是额头被父亲皮鞭划破的鞭痕还未痊愈,显得格外抢眼。
虽然脸上带笑,楚耀南的话却是少了,难得听到他在人前说一两句话。
这日晚餐,阿力去河南办差回来带来只德州扒鸡,喷香扑鼻,放在桌上也是添了道菜。
秦老大不等仆人动手,就自己掰扯着扒鸡,先卸下鸡腿,只两只,扫一眼在座众人,就将一只大鸡腿放去楚耀南的盘子里。
“爹,两个弟弟爱吃鸡,给他们吃吧。”楚耀南懂事地用筷子夹起鸡腿,放去秦溶面前的碟子里。秦老大一直在注视楚耀南的表情,依旧笑容如春风,灿烂如阳光。
秦老大拿起第二只鸡腿递给秦沛,秦沛忽然跳起来摇手制止:“我不吃,我不吃!昨天梦了一晚上的鸡鸭,恶心得我吃不下。”
“爹,偏心,重男轻女,我还没有呢。”六妹心蕊挑理道,侍宠而娇将盘子递去父亲的面前。秦老大油花花的大手捏起那只大鸡腿,哈哈大笑说:“你个丫头家,少吃点肉身材好。”
“明天再照顾身材吧。”六妹得意道,才拿起那只鸡腿,就听秦沛大声道:“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怪梦。”
“又梦见闹鬼啦还是车子掉进定江里?”心蕊奚落道。
众人窃笑不已。
35、心狠手辣
秦溶喜欢吃鸡,也不客气,想小楚近来理亏,故意对他示好,也不推辞,就大口地吃着,听着秦沛绘声绘色地描述。
“我梦见一群鸡,莫名其妙的挂满楼道,巴巴地沿着楼梯挂满了。或者是鸭,褪光了毛光溜溜的反正分不清啦。”
六小姐噗地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你是馋鸡馋疯了吧?还一楼道挂满鸡。”
“没骗你,我也奇怪呀,更邪门的是,那些鸡鸭都只吊着一条腿挂在那里,伸着脖子在惨叫,另外一条腿儿呀就乱踢乱踹着,那鸭窍上还带着毛儿,一颤颤的,一翕一合的。我凑过去说看看清楚吧,那鸭窍一撅,屙出一脬屎来。恶心得我大叫,就醒啦。”
秦老大正掰了鸡窍往嘴里放,闻听此话立刻呕出来,六妹也直嚷着:“恶心恶心,讨人嫌啦,吃饭说这些。”
只楚耀南沉吟不语,将碗碟一推温笑道:“父亲,儿子吃饱了,还有公务要去办。父亲若没别的吩咐,儿子先上楼了。”
秦老大吱吱呜呜地应一声,摆摆手示意他随意,狠狠瞪一眼秦沛,秦沛依旧眉飞色舞地描述。本同他争辩的六妹似看出些异样,也缄默不语,目送楚耀南挪动艰难的步伐徐徐上楼。
“老爷,还是管管南少吧,这些时不知怎么了,听说他日夜的泡去花街柳巷的,闹得实在不像话呢。”五姨太说,“外面都盛传呢,说光天化日之下也不顾廉耻的……”看一眼在座的六小姐,话就咽了下去。
秦溶被楚耀南引去西陵仓库那日,天上飘了蒙蒙细雨,灰蒙蒙的天,心情就觉得压抑。
楚耀南走在前面,浅灰色风衣,露出里面西服领带齐整的结。虽然一瘸一拐,但步伐稳健。
一身黑色的风衣,高立着的风衣领遮盖了半个面颊,毡帽压得低低的,走起来觉得风衣摆都瑟瑟的响。他有意放慢些脚步,楚耀南却停住步回身看他说:“阿溶,日后在这里熟识了就好。秦家二少爷,下面人都会听你吩咐。船只,都是国外订购的,洋货小火轮,哪里是青道堂能比的?”
这话傲慢刺耳,秦溶挑眼望他,冷冷道:“青道堂推崇国货,运国人的货物,用得什么洋火轮?”
一路走一路交待。秦溶表面若无其事的镇定,心里却是震撼,如何也没能想到,秦氏的根基如此的厉害,处处井井有条,戒备森严,兄弟们严阵以待的架势,任何细微处都处理的一丝不苟。
“南少,南少!”所行之处兄弟们都恭敬地行礼,对楚耀南极为尊重。
楚耀南温和地笑着,一边对他说:“洋人很是苛刻的,什么都有个条条框框,做事的方法步骤。货舱初建时,请来过专家帮忙指点。”楚耀南说,“明日走遍后面三个仓库码头,我同你交接账目。”
侧眼看秦溶,毫无欣喜的表情,同行最是明白什么有利,可秦溶却漠然的四处望着。
“不急,来日方长。”秦溶说,想是码头今日看过,就要回府了。
“爹可是迫不及待,账目交给你,我就轻松了。这四大码头是老买卖,都是些老人了,很忠心的。”楚耀南介绍着,把码头的管事儿的依次介绍给秦溶。
临离去时,走过一个破旧弃置的仓库。
“爸爸,爸爸”孩子的啼哭声撕心裂肺,嗓子都劈裂一般,听得揪心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