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人自扰——佐左鸣右

程远哲不说话，只是脚步更急了。

肖冬恒没有和他回家，程远哲原本还指望他能说自己好话，现在看来没可能了。他忐忑的敲开了自己家的门，过了一会，他听见姥爷颤颤的便往门这边走边问：“小恒吗？找到宝宝了吗？”

门被打开，程远哲低着头站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

姥爷可能没想到程远哲回来了，他愣了一会，然后一拐杖结结实实打在了程远哲大腿上。“兔崽子！！”

程远哲这是第一次见姥爷对他生气。老头子简直怒不可遏，一连抽了好几次才被姥姥拦下来。程远哲见姥姥姥爷都是一脸的眼泪，心里疼的受不了，也跟着哭。

姥姥也气得够呛，就站在门口骂程远哲，骂他好的不学学离家出走，骂他不懂事，骂他没良心。程远哲除了哭什么都不说，他是真心后悔的，老头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起这个刺激。

最后姥姥说：“要不是你那个同学打电话来家问你回来了没有，我还不知道！你这是要气死我啊，我和你姥爷不指望你给我们养老，但是你走了，我怎么和你爸妈交代！！”

程远哲说：“我错了，姥姥我错了。”

骂了好长时间，开始有邻居出来劝。程远哲不知道肖冬恒会不会过来，他家在旁边的楼道，大概听不见。

老人家骂好了，见程远哲脸色发红，觉得不对。摸摸他的额头，果然有些发烧。姥姥脸色一下又紧张的不行，把程远哲拉进来，说：“去洗个澡！”

程远哲摸了摸脸，有点头晕。他不知道自己发烧了，只对着姥姥姥爷说：“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姥姥佝偻着背，抹了抹眼泪，语气终于缓和下来。“宝宝，宝宝你要乖。”

程远哲点点头，哭着又说了一句：“我错了。”

5

这一年新年程远哲在生病中度过。他的爸妈回家两个礼拜，简直恨不得把心掏出来送给他，把程远哲宠到天上去了，让他结结实实当了两个礼拜的小皇帝。

然后程家爸妈要回大西北去了。临走前一晚，一家三口挤在一张床上躺着，程远哲在中间，光芒照耀四方。

程远哲眨巴着眼睛，问：“妈妈，你们要回去了，我应该说什么？”

妈妈想了想，亲了一下他的脑门，说：“要是爸爸妈妈坐火车，你应该说一路顺风，要是我们坐飞机，你就该说一路平安。”

程远哲一字一字记着了。明天是爸妈离开，总有一天肖冬恒也要离开的，他希望到时候自己不要丢脸，要有大人的样子。

他又问：“妈妈，哪个皇帝自杀了？”

妈妈和爸爸笑成一团，好半天才搂着程远哲说：“宝宝对这个感兴趣呢？真好。等过几天让你姥爷带你去买点历史书，要有图的，啊。”

程远哲扭过身子，闭上眼睛说：“要是你们不回去就好了。”

三个人沉默下来，房间里只剩下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

爸爸妈妈走了，寒假也快要过完了。

开学之前，程远哲要去学校看新分的班级表。他们快初三了，要从初二下学期开始分出快慢班。还好程远哲的上学期期末超水平发挥，ABCD四个等级，每个等级分成一级二级两个班。程远哲够到了C等级的一级班，从以前的差生变成了高级差生。小班长学习好，A等一级班，把程远哲远远的甩在后面。

程远哲把分班表拿回家给姥姥姥爷看，又详细解释了一下ABCD的意思。姥爷不懂洋文，汉语拼音也没学过，大概听了一下，就问：“那宝宝到底是什么等级啊？”

程远哲耐心的说：“中等偏下，不是很好。”

姥爷点点头，很宽容的说：“哦，中等偏下，挺好的。宝宝想要什么奖励啊？”

程远哲一听分到C等还有奖励，立马高兴了。“姥爷，带我去书店买点书吧，历史的，我想看看哪个皇帝自杀了。”

姥爷眼睛一亮，大着嗓门说：“崇祯啊，他自杀前还把他闺女的胳膊给砍了……”

程远哲一边应着一边帮姥爷把大衣帽子拿过来，一老一小就往书店去了。

程远哲从开学以后就几乎见不到肖冬恒了。高三六点四十到校，晚上八点半放学，简直是顶着星星出门再顶着星星回来。周六高三也上课，周日老师会无偿在学校守着，愿意自习的就去自习。虽说是自愿的，不过其实没几个人不去吧。人生就拼搏这么几次，就算现在这么努力和将来无关，但总算是拼过了，是将来值得回忆的事情之一。

程远哲虽然不是高三，但也被折腾的够呛。也不知道学校哪个缺德的领导想出来的馊主意，每次考试之后都要重新排座位。而且按照名次的顺序，要每个人自由选位置。程远哲在C等一级的班里被拖的半死，每次还是甩尾巴，所以等轮到他选座位的时候，都只剩下边边角角了。

边边角角就边边角角吧。程远哲属于被老师放弃的那一类人，他每天在班级的边缘自由自在，倒也很高兴。

人家都说，初中二年级是人生最幸福的一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稍稍一混日子，就过去了。

程远哲巴不得他的初二慢点过。肖冬恒马上就要离开了，他们将要分开四年，对于程远哲这个年龄来说，四年是个无法想象的程度，长到他根本没有办法去面对。

平静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六月份，要高考了。

高考那天，姥姥姥爷和肖冬恒的妈妈一起陪着肖冬恒上考场。程远哲的初中不是考点，所以正常上学。他整整三天都没有心思听课，只是想象着肖冬恒在考场上的样子。

会不会有不会做的题？能不能紧张？程远哲之前希望肖冬恒考砸，希望他考不上北京的学校，可是真的到了高考的时候，他却希望肖冬恒考满分，能够去他一直想去的地方。

程远哲文艺小说看多了，就觉得自己怎么这么伟大呢，为了爱情变的这么大公无私。

程远哲一边溜号一边在练习纸上写东西。这学期开始，情窦初开的小孩们开始学着看《读者》，看《青年文摘》，看《格言》。里面的爱情故事很多，淡淡的，有点装13有点文艺，但是他们那个年龄，正是对于这种故事兴趣极大的时候。程远哲受同桌女孩子的影响，也开始看，看的昏天暗地的，就觉得每个故事都和他这么像，越看越能对上号，于是简直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班里看这种文艺小青年写的爱情故事看得多了，大家就开始学着写。男的女的一块写，还交换着看，个个都把自己想象成主角，爱上这个喜欢那个，尽情宣泄青春期里懵懂的感觉。程远哲不会写，很多感情压在心里抒发不出来，憋的够呛。大家都写：那一年，我爱上了那个人……

程远哲也想这么文艺一把，可是他喜欢的是男的，不敢说。后来这股趋势发展到全年级，老师不知道，学生都知道。年级里写的最好的应该是小班长，日记本里写了密密麻麻的好几万字，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巨作了。上次程远哲偷偷看人家的日记，小班长在中间的一页里写着：喜欢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我只能偷偷看着那个人，偷偷在心里想象着两个人的亲近。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能和他相遇，我大概会告诉他，我喜欢他。

程远哲被这一段感动的要命，觉的小班长简直是他的人生知己，于是也就不那么排斥和他接近。程远哲虽然写作文很差，但耳濡目染也能来上那么几句。他在高考这几天溜号时，就在练习本上写下：

时间慢慢的流过，我在心里和他四目相对，却无语凝噎。

后来这句话被他同桌看见了，小丫头毫不留情的批评程远哲破词滥用全无文笔可言，爱情小说写的像冷笑话。程远哲被打击的好几天都蔫蔫的，只能不断的说：“我对他不是笑话……我是认真的……”

于是在程远哲文艺的这几天，高考轰轰烈烈的完了。

肖冬恒自我感觉考的不错，数学应该可以一百四以上。然后就是发答案自我估分，再然后就是报志愿。

肖冬恒和他妈妈在程远哲家报的志愿，拿着志愿表，几个大人一脸凝重，拿着大学的资料书比了又比，严肃认真。程远哲在一边看着，也不敢插话，生怕打断了这种氛围，那样的话姥姥就该揍自己了。

研究了一晚上，最后肖冬恒第一志愿果然报了北京的一所大学，第二志愿也是，再往下就是本市的学校。程远哲看着他很郑重的写下北京学校的名字，心里空落落的。

真的就要分开了，或许，他再也没有机会叫一声冬恒哥哥了。

程远哲青春期心思繁多，又动不动自怨自怜一下，所以肖冬恒报完志愿这天晚上，他在被窝里趴着哭了很久。

程远哲边哭边想，我是真的喜欢你啊，真的喜欢你。

高考完，肖冬恒轻松的像是打了氢气的气球，压力全无。程远哲七月份才放假，所以偶尔有几天，肖冬恒甚至会来学校接他放学。这在以前是程远哲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和做美梦差不多了。

肖冬恒休息了一个月，又开始着手找打工的地方。等程远哲放假的时候，他在沃尔玛找到了促销员的工作，一天六十块钱，从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中午休息一个小时，不管饭。程远哲怎么能放弃这个机会，他立即自告奋勇的要给肖冬恒送饭，反正放暑假自己闲着也是闲着，正好还可以每天去见一下那个人。

程远哲可能是因为期末时间肖冬恒总接他回家弄的有点飘飘然，期末考试又开始甩尾巴。小老师恨铁不成钢的给姥爷批评了一顿，姥爷回家说：“宝宝，你那个小老师没丈夫吧。”

程远哲正在看电视，听老头这么问，就说：“好像是，怎么了？”

姥爷坐下来，喘了两下说：“瞧瞧她那样子，学习不好好像欠了她的钱，这样的女娃娃怎么好找婆家。”

程远哲一咧嘴：“我拖了班级平均分，老师的奖金没啦。”

姥爷哼了一声，明显不太高兴。

程远哲知道初三分班自己可能就分到D级那里面去了，不免有点失落。反正当过高级差生了么，一下又要打回原形，心理落差巨大。他的同桌打电话来说，程远哲咱们下学期就不是一个班了，我会永远记住你这个同桌的，嗯。

程远哲抹了抹脸，说：“钱多多，你喜欢咱班的王明吧。”

钱多多尖叫了一声，一把摔了电话，把程远哲的耳朵震得抖了好几下。

他叹口气，也把电话放下了。钱多多长的挺漂亮，招蜂引蝶的，人有点小聪明，是小男生都比较喜欢的类型。

可惜程远哲不喜欢女的，所以他愤愤然这种人为什么学习比他好。于是他揭了钱多多的老底，揭的毫不留情啊毫不留情。

程远哲想，如果他学习好，或许肖冬恒就能喜欢他了也说不定呢。

肖妈妈要上班，所以给肖冬恒做中午饭的任务就是姥姥包了。肖妈妈过意不去，给了姥姥三百块钱，就当肖冬恒的午饭钱，两家大人挣来扯去，也不知道收没收。程远哲就眼巴巴的等着姥姥把饭做好了，他好送过去。

第一天姥姥做的青椒肉丝，木耳炒鸡蛋和米饭。程远哲西里呼噜赶紧吃好了，就拿着保温饭盒跑出去送。沃尔玛离家里不算太近，要坐三站公交车。他有学生乘车卡，车费便宜。到了沃尔玛，程远哲直奔底下的员工休息室。

休息室里基本都是阿姨，穿着超市里的衣服在吃饭。程远哲四处看看，就看到肖冬恒一个人格格不入的坐在角落里，有点尴尬，还有点害羞。

程远哲跑过去，把饭盒递上去：“肖冬恒！”

周围的阿姨看见了，都好奇的围过来。“哎呦，小朋友你怎么进休息室里来的？门口的人没拦你啊？”

程远哲摇摇头，又把饭盒往肖冬恒那边推了推。“快吃饭吧。”

肖冬恒打开饭盒，姥姥的手艺没话说，红红绿绿的饭菜摆在一起，看着就有食欲。他把程远哲拉过来，问：“你吃了没有？”

程远哲点点头，有点好奇的四处打量了一下休息室，说：“肖冬恒，你累不累？”

肖冬恒早就饿了，他大口大口的咽着米饭，含糊的摇摇头。“不累，为了锻炼么。”

程远哲转转眼睛：“我也想做。”

肖冬恒笑了一声：“人家不要未成年人。等你高考完的吧，工作有的是。”

程远哲等着肖冬恒吃完了，两个人又说了一会话，休息时间就没有了。程远哲把空饭盒揣书包里，和肖冬恒说：“肖冬恒，你以后去北京了，别忘记我给你送过饭。”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肖冬恒挺无语的一挥手：“你回去吧，整的和生离死别一样。”

程远哲嘟着嘴推门出去，心里想，肖冬恒怎么就这么不配合呢。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家里人都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因为肖冬恒的成绩考上第一志愿老师都说是靠谱的事情，知道结果了，自然也就没有那种狂喜的心情。

不过肖妈妈还是很自豪的。她在家里摆了酒席，请亲戚过来吃饭，热热闹闹的。程远哲又高兴又难过，他不想和肖冬恒分开，可是看见每个人都夸他有出息，自己也跟着高兴。

肖冬恒在沃尔玛做促销做了两个礼拜，然后活动没了。他又去给龙摄影发传单，或者拉客人，还在新华书店门口举牌子做临时家教。程远哲觉着两个人就要分开了，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和他在一起，但肖冬恒显然没有相同的想法，漫长的暑假他撒欢的往外跑，一天到晚都见不到人，让程远哲很沮丧。

现在程远哲每期《青年文摘》都买，然后一会就看完，看完感慨三四天。他试着写东西，写[我们的感情止步在我初二这一年，再也不会前进了]。他左看右看觉的不太对，就打电话给小班长，扭扭捏捏的念给他听。

小班长不愧是好几万字写出来的，他顿了顿，说：“程远哲，你可以写[我们的感情止步在我16岁这一年，它沉淀在这一段青春里，无法与我同行]。”

程远哲越发的崇拜小班长，觉的同样的意思让他一说，怎么就这么有感觉呢，高人啊。

再然后，九月份，程远哲开学了。

程远哲把自己想写的那些话，都故作深沉的，用文艺的隐晦的句子写在了一个本子上，然后送给了肖冬恒。送完本子第二天，肖冬恒来接他放学。程远哲有些忐忑的问：“肖冬恒你看那个本本了么？”

肖冬恒歪头看了看他，说：“看了。”

程远哲心跳的很快。他纠结了一下，还是说：“你什么感觉？”

肖冬恒嘴巴一翘，露出一个笑容。“你再不好好学习整天琢磨这个，我非揍死你。”

程远哲蔫头蔫脑的跟在他身后，刚才的期待全没了。

肖冬恒的学校九月中旬开学，肖妈妈订的飞机票，又把大包小卷的行李都提前邮走了。现在全家有种临别的氛围，愁云惨淡的，特别是程远哲，本来学习就不好，现在更是上课没心思听讲，老师气的节节课罚他站。

但是该来的总要来。肖冬恒的机票是礼拜天的，礼拜六晚上，他和妈妈在程远哲家里吃了饭，又说了[将来好好孝敬妈妈]之类的决心，全家都跟着抹眼泪。最后吃得差不多了，姥姥发话：“小恒今晚就住家里吧，和宝宝睡一个屋。他俩一起长大的，分开了肯定不好受。”

程远哲的心忽然怦怦跳，他怕肖冬恒会拒绝。但是肖冬恒只是淡淡的看了程远哲一眼，点点头：“好的姥姥，正好我有话想和宝宝说。”

程远哲觉得口干舌燥的。许久没有过的紧张又在他的胸腔里蔓延开来，弄的他坐立不安。

晚上躺在一起，两个人都不说话。程远哲非常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然后等到十一点多的时候，肖冬恒突然说：“程远哲，你睡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