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阳西沉的时候,一股植物被焚烧而产生的焦糊气味,随风飘进了岩洞。
正眼巴巴瞅着爹爹烤肉干的墨染皱了皱鼻子,又抬头看看顶上露着一角深橘色天空的豁口,“好臭。”
沙玄青边翻弄着燃烧的柴禾,边抬头看看洞顶的豁口,又瞅瞅鼻子快皱成一团的宝贝儿子,“染,你闻到什么气味了吗?”
墨染用力点头,“嗯、嗯!很、很臭——很、很奇怪——”
荀秀植把烤熟的干粮取下烤架,担忧的与沙玄青交换了一个眼神,“玄青,小仇到现在也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下午,仇琰借口自己熟悉外面环境可以摘些山菜野果,说是给吃腻了烤肉烤干粮的墨染一家改善下口味,简单的打过招呼后,也不等沙玄青他们反应过来,就跑了出去。
虽然春末夏初的时节日长夜短,可再怎么说仇琰也出去一两个时辰了,时间未免也太久了点儿。现在嗅觉灵敏的墨染又闻到了奇怪的臭味,他们实在没法不担心仇琰的安全。
更何况,他走前还明确的说了一定在晚饭前回来的。
“小仇到底也就是个才‘束发(注:十五岁左右)’的孩子,真遇到了事情可怎么好呢,”沙玄青叹口气,站起身来,“要不,我也出去看看?”
禁卫军大张旗鼓的搜山缉凶,来的人绝对不会少,万一小仇有个闪失……
将近半月的相处中,仇琰虽没有对青植二人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性格也是少年人少见的淡漠寡言,但不管怎么说,他到底也是在他们一家遇难的时候毫无迟疑的伸出了援手。
若说仇琰是在报他们救命的恩情,现下就是他们欠了他的
——仇琰救的,可是他们一家三口啊。
“爹、爹——你,别、出去!”墨染想起仇琰走前的叮嘱,跑到沙玄青跟前,扎开两手拦住他,“仇、仇哥哥,不会,有、有事的!”
他不敢让爹爹们出去,一是他觉得外面很危险,二是仇哥哥嘱咐他要紧不能让爹爹们出去,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是,他不想再重蹈昨晚的覆辙。
大爹爹的功夫是很厉害,却不根本知道仇哥哥能变成白虎,要是跟他一样给仇哥哥添了倒忙怎么办?
“染儿,”沙玄青叹气,低头瞅着小孩儿紧张的贴在脑袋后边的白耳朵,“你不是很喜欢仇哥哥的吗?他现在可能会有危险啊,你不想让爹爹把他平安的带回来吗?”
墨染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是拼命的摇着头,急的脸都白了,“不、不行——”
荀秀植伸手把反常的墨染拽进怀里,低声问道:“染儿,你怎么不听话了呢?”
“爹、爹,”墨染在荀秀植怀里脱水鲤鱼似的打着挺,尖叫着阻拦沙玄青,“别、出门,别、别——别出门——不——不行——”
荀秀植两手抓紧发疯的墨染,冲沙玄青努努嘴,“玄青,你快走吧,早去早回。”
“嗯,我知道。”沙玄青憨厚的对他笑笑,摸了摸墨染的小脑瓜儿,转身走了。
在他身后,墨染背靠在荀秀植的怀里尖叫着、挣扎着,漆黑的眼角绝望的落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沙玄青出了岩洞,学着进洞时仇琰所做的那样,很费了些力气才把石板勉强推回原位。
站在地势比较高的岩洞口往四周观察了一下,他抬脚往北边儿隐约冒起渺弱青烟的树林走去。
到底是草木旺盛的初夏时节了,虽然才几天的功夫,但林子里早已开满了各色的花朵,一眼望过去,绿色的绒毯上绣着朵朵繁复细丽的小花,自有一番清新动人的韵味。
沙玄青走进林子,刻意放轻了脚步,小心留意着耳边响起的各种细微声音,一路无事。
而距离他所处位置约有百十步远的黄泉潭边,袁紫衣正单手握着足趾舍利口中默念伏魔咒,绕着潭边逡巡游走。
他手里悬垂的桃木剑在芦苇丛根部的湿地上徐徐划过,所到处,剑痕细微,有烟岚弥散。
袁紫衣所带来的那些个好手,按照他事前的指示,依据北斗星和某幅镇邪卦象的图形,分散了在芦苇深处守住各个位置,为袁紫衣护法。
随着袁紫衣在潭边的走动,原本平寂如镜的水面渐渐起了变化。
细微的涟漪以深潭中心为圆点,以惊人的速度扩散成滔天的浪涌,柔软无形的水波像是有了自主的意识,自下而上的把潭底沉积的朽木枯枝、残骸断骨统统翻搅了上来,在波峰浪谷间忽隐忽现,场面壮观中带着令人惊骇的诡异。
芦苇丛中的佣兵们震惊的注视着眼前举世罕见的景致,再不敢胡乱揣测袁紫衣的能耐。
就在进山之前,他们还在猜想这容貌娇丽身材瘦弱的小道士,是“怎么”说服那老奸巨滑口蜜腹剑的京兆尹的。
此际此刻,他们的胡思乱想全体不见,不敢再有。
袁紫衣对佣兵曾经的怀疑毫无所觉,只是握着舍利侧身而立,远远看着浊浪中上下翻涌起伏的一堆杂物,嘴角忽然冷冷一笑。
紧接着,他冲着潭水笔直的抬起桃木剑,当空挽了个剑花,凝目暴喝一声,“起——”
话音落地的同时,整个黄泉潭的潭面就像被一只巨手扯住的水色绫缎,腾空而起!
刚才还翻滚在浪顶的东西随着跃到极处后猛然沉坠的潭水稀里哗啦的掉落下来,砸在潭边的湿地上,一砸就是一个坑。
袁紫衣站在四处泼溅的冰冷水幕中,面无表情的盯着水位迅速下降的深潭,手里握住的舍利逐渐泛起柔亮的透明红光,“孽畜——你还不现形——”
男人嘹亮尖利的笑声打断了他未竟的怒吼,一道青黑光影顺势破开被袁紫衣术法控制的水缎,直扑潭边的袁紫衣。
佣兵们悚然一惊,压抑的低呼声错落响起,透着惊惧惶恐。
逐渐暗淡的天光下,一条巨大的青螭虬曲盘绕,熠着寒凛辉芒的指爪戏耍似的拂向提剑与他缠斗的袁紫衣,每一次挥动都堪堪掠过他的要害。
[小道士,你实在不地道,]青术边与他斗,边以密音与他言说,语速流畅从容,[那日我放你归去,怎么也算饶你一命,你不感恩也就罢了,今日居然带着舍利来寻我的晦气!]
“孽畜,你甭跟我说那些好听话!”袁紫衣反手一剑刺空,切齿痛骂,“我用不着你‘饶’!”
一人一螭再不多说,你来我往凶狠的打斗起来。
仇琰站在旺火台上,居高临下的俯瞰着他俩恶斗,身边围坐着几只神态温顺的吊睛白虎。
他在等,等一个能够将将袁紫衣一击必杀的时机。
即使不去问青术,仇琰也知道,那家伙现在根本就是在逗那个道士玩儿。
袁紫衣很谨慎,还知道提前布下高深的伏魔阵,但却不幸猜错了青术的身份。
青术是龙族的上神,就算他被拘禁在黄泉潭底“思过”,他也还是一个神诋,而非袁紫衣口口声声所说的“妖魔”、“孽畜”。
想那袁紫衣也是道行尚浅,居然忽略了连一般百姓都知道的常识——须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啊。再说,青术的原身长的再不像龙,身上散发的灵气却不是寻常精怪能有的。
袁紫衣连这一点都看不透,还说什么伏魔诛妖呢。
逐渐深暗下来的夜色中,仇琰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到了青术和袁紫衣身上,所以他并没有发现沙玄青的贸然到来。
而等仇琰发现的时候,沙玄青,已经被佣兵抓住了。
“袁道长,”佣兵甲横刀拦在沙玄青脖颈上,兴奋的大吼,“抓到一个凶犯!”
袁紫衣挑眉,闪身避开青术探来的利爪,急退到那人身旁,“做得好!”
沙玄青垂眸看着颈前寒光闪烁的刀面,心内暗叹自个儿运气之背,不过是踩断了一根枯枝,竟然就被守卫的佣兵逮住了。
无奈的皱了皱眉,他索性抬起头,欣赏起眼前常人绝难见到的人螭恶斗的大场面。
袁紫衣反手将桃木剑也横到了沙玄青肩上,对青术低斥道:“孽畜,你还不束手待毙,想看着他死吗?!”
青术摆尾扭腰俐落的化为人形,望着袁紫衣放声大笑,“小道士,你这话说的着实有趣,我与这凡人素不相识,你怎么拿他来威胁我?”
眼见着青术从螭变人,周围又是一片惊呼响起。
袁紫衣冷笑,桃木剑逼近沙玄青的颈侧,压出一痕极浅的血线,“‘素不相识’?那你为什么要停下?就算你真的不认识他,昨晚那头白虎和狐妖族的小孩儿,你总该认识吧?”
“认识如何,不认识又如何。”青术并没被他绕进去,依旧笑的爽朗自然,“不过是一介凡人,他是死是活与我什么相干!”
青术能保持淡定,不代表其他人也一样,最起码,被当作要挟砝码的沙玄青就不行。
听到袁紫衣说的“狐妖族小孩儿”,沙玄青莫名的想到了自家的墨染,难道……
沙玄青极快的往岩洞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对面的青术,张嘴想说点儿什么,却顾忌着身边的袁紫衣,不敢造次。
说来也的确古怪,沙玄青丝毫不惧怕陌生又非人的青术,甚至对他还抱有很奇异的好感。倒是他身边的袁紫衣,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虽然,他并不怕对方的凶狠跟武器。
青术把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袁紫衣阴郁的勾起嘴角,拿剑的手更加用力,“你的意思是,他死你也不在乎啰?”
看似光滑无害的木质剑刃狠狠嵌进沙玄青颈项,割破了他的血管。
鲜血溢出来的瞬间,沙玄青疼的皱紧了眉毛,却忍着一声没吭。
他突然觉得庆幸,庆幸站在这里的不是秀植,也不是墨染,甚至不是小仇。
青术面无表情的看着,不语不动。
仇琰却忍不住了,纵身自旺火台上疾扑而下,宛若一道光电落进袁紫衣布下的伏魔阵内。
几头有些道行的白虎紧跟在他身后,也从旺火台上跳了下来,守在他的身旁,须臾不离。
白虎群突然出现的异象,吓傻了周围的佣兵们,后者尖叫哀嚎四肢乱颤,若非袁紫衣厉声提醒安抚,大概早就抱头窜逃乱作一团了。
青术也被鲁莽的仇琰气的够呛,“白痴,谁要你下来的?”听那语气,竟是早就知道仇琰所在的位置了。
少年身形的仇琰担忧的看了因急速失血而神智昏茫的沙玄青一眼,咬着牙低声说道:“我觉得你不会救玄青大叔。”
“你就知道你下来了我就一定会救他?”青术怒极反笑,毫不在乎对面旁听他们说话听到脸色发青的袁紫衣,“不过是个凡人,就是死了又如何?”
仇琰抿抿嘴唇,“……你若救他,我就想法让我父亲下凡一次。”
“你说的轻巧,他那个冷硬的性子,会听你的话?!”
“那你不用管,我说能就是能,”仇琰恶狠狠的瞪着他,一指袁紫衣手里的沙玄青,“你救不救?”
第十二章: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仇琰其实是在赌。
赌青术是否真的对他的父亲有情,赌自己多年的猜测是否正确。
也赌,沙玄青的命够不够硬,够不够坚持到他带他平安离开。
而仇琰不知道的是,青术原本就是要“顺手”救沙玄青的。
之所以说是“顺手”,是因为他并不是为了任何原因救沙玄青,而是在灭掉袁紫衣的同时顺便把人捞出来。
最关键的一点是,他以为仇琰能沉住气。
不过现在看来,他错了,仇琰蠢笨鲁莽的让青术想直接掐死他。
袁紫衣当下可是气势无双,手里拿着开过光的上古神器、轩辕黄帝用过的桃木剑,一枚佛祖肉身涅盘时留下的足趾舍利,还有那个看着漏洞百出实际也是很有效力的伏魔阵
——最要命的,是他手里还有人质。
单纯作为自己来说,身为上神的青术根本不把袁紫衣放在眼里,他的伏魔阵再厉害,又如何能降住体内留着龙血的青术?
仇琰却不行,未得道的他进了伏魔阵,没人照应,想要全身而退,很难。
可若是仇琰出了事,又是在青术在场的情况下,万一日后被狄疆知晓,那……
反正,说一千道一万,事情糟就糟在沙玄青身上了。
沙玄青的出现,打乱了青术的计划,虽然青术有十足的把握能把他活着救出袁紫衣之手。
奈何仇琰却沉不住气,也不看清楚局势,就带着族人冲下了山。
唉,狄疆那么冷情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这么个毛躁的儿子!
青术没好气的哼了哼,算是答应了仇琰的交换条件,“你给我闪一边儿去,别挡在这儿。”想救沙玄青他就得速战速决,速战速决就要使出龙族的术法,万一不幸伤到谁,他可顾不得。
仇琰挑挑眉,乖巧的退到了青术身后斜侧稍远的位置,他带来的白虎们则分散开蹲坐在青术两侧,虎视眈眈的瞪着那些蠢蠢欲动的佣兵们。
气氛霎时变得紧绷凝重,一触即发。
偌大的潭边空地中,除了人的呼吸和风过时的轻响,最大的动静居然是沙玄青颈侧伤口向下滴血的声音——凄丽的血花大朵大朵的溅落在脚下浅黑的湿地上,噗噗的爆裂开,漫延浸染成一片。
沙玄青体格再好,也架不住血流的速度如此之快,这时早已面若淡金体冷腿软,连呼吸都微弱到几不可察。
仇琰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到底还是按下了忧虑的情绪,脸上一丝焦躁也没显出来。
得了青术的保证,就跟得了一张横行三界的“通行证”似的,沙玄青就算要吃些苦头,也绝对会平安无事。
仇琰对这一点很是确定。
要是当时仇琰和青术知道他们漏算了什么,墨染和他的两位父亲就不会遭遇永难再见的离别之苦。
可惜,不论人还是神仙,总有些先机是不能提前预料的。
青术抬手扬袖,修长的十指在空中画出一个漂亮的半圆,隐约间有淡青色的光痕从他的指缝中撒漏出来,并且越来越亮。
袁紫衣挟持着沙玄青向后连退数步,心底没来由的窜起一阵冷凉的寒意。
青术看出对方眼底的戒慎,勾唇一笑,“你现在把人放了乖乖离开,还来得及。”看在那颗足趾舍利的“面子”上,他可以放他走。
袁紫衣冷哼,更紧的抓住半挡在他身前的沙玄青,眼尾微挑的双目掠过沙玄青的肩膀,傲然的瞪着青术,“你要打便打,要杀便杀,啰嗦这些做什么!”
青术垂眸一叹,“我给过你机会了。”
说完,他脸色一整,抬手以五指为利刃,咻地一声隔空往袁紫衣身上劈了过去。
其速之快,竟令袁紫衣来不及反应!
浅淡的玄色风沙过后,袁紫衣单薄的身躯像是被撕破的布袋,被骤起的疾风猛掠出去,软趴趴毫无挣扎余力的倒在了地上。
同一时间,仇琰长身跃起,接住了被袁紫衣当成肉盾的沙玄青。
白虎们动作更加迅速,袁紫衣尚未倒地,它们已经扑进了芦苇丛,咆哮奔腾间,所有的佣兵来不及求饶哭喊,便葬身虎口。
也许,这就是神与妖、神与人能力上的差异,青术一出手,变化不过是在须臾间。
甚至快的让人不及看清。
仇琰顾不得周围的混乱嘈杂,伸手在沙玄青的人中处试了试,又摸摸他的颈侧脉搏,勃然变色,“——青术,玄青大叔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