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动作灵活的翻身张开双腿跨坐到仇琰腿上,两手揪着他的衣襟,仰起头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仇哥哥——你,你答——答应染——染一件事,好不好?”
仇琰垂眸望进他澄澈的眼底,“说来听听。”
“嗯、嗯——染,染想要——想要只——嗯——”他想要只什么来着?
墨染苦闷的皱皱眉,认真的回想着伺候他的侍婢翠微所说的那个稀罕动物的名字,“夫——夫——夫诸!”终于想起了神兽的名字,墨染兴奋的抬手抱住仇琰的肩颈,撒娇似的嘟囔,“夫诸——仇、哥哥,我要一只夫诸!”
“染儿怎么突然想要这个?”
“有了夫、夫诸,染就——就可以带着它出去玩儿啊,”墨染回答的很认真,显然翠微把夫诸的能耐跟他说的很详细,“染、染就不用总是闷在家——家里。”
仇琰闻言心里蓦地一揪,狠狠的疼了起来,“染觉得寂寞了?还是有谁欺负你?”
最近几年,随着西池山中及其周围向仇琰臣服的兽妖山精的增多,仇琰在宫里待的时间越来越短促,虽然每次他都尽快的把事情解决,但陪伴墨染的时间还是越来越少。
墨染的侍婢大多都是道行清浅并由仇琰亲自挑选、降服的山精变化的,伺候墨染的时候倒是尽心尽力,除此之外却不肯再与墨染多交流——毕竟,山精本就与兽妖不睦,墨染又是兽妖中最为鄙贱的人狐遗孤,就算是与他的同类相处,也没什么人缘可言。
与墨染同为狐族的侍婢翠微是偌大宫殿中唯一愿与他相处的,比墨染大了数百岁的翠微性格灵慧活泼,常常讲些山野趣闻和妖兽传说给墨染听,很给墨染解了些闷儿。
可是墨染听翠微讲了那么多故事开心是开心,同时也越来越郁闷。
因为搬来西池山后,他一直没有机会撇开仇琰和侍婢,自己独自在西池山中玩耍过。
对于天性野傲难驯的狐狸来说,一百八十年间只是被圈禁在琉璃冰建造的宫殿中不得外出,不啻一场漫长的“囚禁”。
墨染一直以为仇哥哥之所以不允许他出宫,是怕体质孱弱的他中暑晕倒,所以从来没当着仇琰的面提出想出去玩儿(这也是他总闹着要离开西池山的最主要原因)。
而今听翠微说了夫诸的神奇之后,他的小脑瓜转了转,忽然就觉得有解决的办法了。
如果仇哥哥能捉一只夫诸给他,他把这座会移动的小水坝带在身边,不就去哪儿都不担心会中暑了吗?大不了他一觉得热就洗澡嘛。
……
注:所谓“夫诸”,是山海经中所说的一种类似白鹿的神兽,据说可以招来大水。
第十四章: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西池山南峰名唤缅尘,缅尘峰上有一口清寒活泉,泉边有一深洞,洞口岩石嵯峨,远远望去其形其状犹如金蟾望天,故名金蟾洞。
金蟾洞底,是终年滚沸的火红熔岩,而青术自来到西池山后,便一直住在这个洞里。
一百八十年前的那场艰难的移魂术法之后,青术终于解开了当年被自己一手深埋在心底的死结,亲上天庭面见天帝,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道出。
于是意料中的,青术被划去了原就不该在他身上的罪愆,恢复了自由之身。
然而那座从他出生、长大边陪伴着他的北海龙宫,他终究是回不去了。
青术对此倒并不在意,反正宫里最疼的那个美丽龙女早在他被圈禁到引鸾山之前就没了,时至今日,这世上又还有谁会在那座冰冷的囚笼中想念着他呢。
毕竟,他现在心心念念的,惟狄疆尔。
狄疆飞升后,在接引他的上仙指引下潜心修行,百年后便有了仙籍,被封为御前白虎尊者,专司天界各路小仙祈福、攘灾的引渡和襄助。
巧又不巧的是,狄疆的上司,正是曾被天帝冤枉、生性懒散的北海十一皇子,敖青术。
龙王的子女,会依照各自的脾性,在其成年后由四海龙王本家指派,去做几年布云、降水、御风、辟邪等各种工作,其中无差错无纰漏又诚恳谦逊的拔萃者,便会得到面见天帝的机会,接受仙职、爵位的封赏。
青术成年那一年,被北海龙族的长老送去人界当时的三朝古都宁安城,成了皇宫房顶镇妖辟邪的神兽,一守就是两百年。
规矩里是说要龙子龙女们化成石兽蹲踞屋顶檐角须臾不离,也是看对谁,天界千万年不变的玉律金科在他人眼中的确是天大地大的事儿没错,但对青术,却没半分的约束力。
下凡历练的二百年,是青术生命中第一次最放纵欢肆的时光。
白天青术倒还能装模作样的在屋顶上晒个太阳睡个觉,夜深人静的时候呢,十一皇子就随手捏个泥偶镇着偌大的宫城,自己则化了人形,大摇大摆的跑进人群里溜达玩耍。
京城的夜晚不比一般的乡野小镇,常常都是人流熙攘,笑语盈天。
尤其是庙会和春节期间,更是热闹喧哗,宛若不夜。
青术置身其中,常常会在心底拿天人两界互比,难免就会喟叹仙家的古板冷漠——除了长生不老,他真看不出做个龙子会比凡人逍遥快乐到哪儿去。
然后,在青术最后一次去庙会游玩时,他遇上了初次幻为人形,走路还有些古怪的狄疆。
彼时的狄疆,身材稍显瘦弱衣衫也极致单薄,一头浓黑直发垂在腰后,不编不束,行走间便随风而起,衬得一张清俊脸孔愈加出色,惹得周遭一众待嫁闺女家芳心乱跳。
若说的隆重些,那一晚无疑是狄疆生命里最重大、最值得纪念的转捩点。
那个灯火阑珊的夜里,狄疆第一次幻为人形走入凡尘,第一次以双足站立行走,更是第一次遇见了将会在遥远的未来与他纠缠至老至死的,青术。
两人的相遇再寻常不过。
晃晃悠悠没个正兴儿的青术公子摇着羽扇随着人流逛游自西向东,刚习惯了两脚踏地而行的狄疆则在扰攘人群中脚跟踩脚尖自东向西的踉跄着,还不忘分神用一双深极亮极的金眸打量着庙街上各式奇巧物件儿。
在人潮稠密的十字路口,好奇的四处乱瞅的笨老虎,就那么一头撞上了公子爷的肩膀。
也一头,撞进了他的心。
……
青术在金蟾洞底的熔岩湖边站了很久。
熔岩湖周围的石壁石阶在熔岩常年的炙烤中,变得灼烫非常,凡人若置身其中,不消多时就会被烤成熟肉干。
就算是天界的仙人,在此久待也好受不得,青术却偏好在此修炼。
一颗雪青色的内丹悬浮在仅距熔岩咫尺的地方,吸取着熔岩带来的灼热气息,它周围翻卷的浅白气旋却是冰寒彻骨的,偶尔与熔岩相处,甚至会将那些高温的液体冻到发黑。
青术专注的凝视着内丹,对洞外传来的呼喊声置若罔闻。
直到狄疆叩响了洞门外的石环,他才收回了内丹,短暂的调息片刻,转身出去。
青术所经之处,入眼的竟都是浅黄的浮土嶙峋的石壁,再无其他。
相较黄泉潭底的虬游宫,金蟾洞简单到简陋,虬游宫再怎么素朴荒凉,究竟还担得起一个“宫”字,格局、布置中总还有仙家的威仪矜贵。
金蟾洞倒好,还真是不折不扣的一个“洞”,洞内桌椅全无门窗皆无,只有一方勉强能称之为“床榻”的土台子,还没有被褥。
进过几次金蟾洞的仇琰为此纳罕不已,曾问青术何以如此苛待自己?
青术的回答妙得很,“我有你父亲陪伴,在哪里都是天堂。”
换言之,就算让他去住猪窝狗窝,他也一样甘之如饴。
青术走出被他戏称为“蛤蟆嘴儿”的洞口,一眼瞄到抱着块琉璃冰蹲在树荫下的墨染,惊得一挑眉,“哎呦,小仇儿,你怎么舍得把你家这小祖宗弄出你那大冰窖了啊?”
小狐狸的怕热可是整个西池山里都出名的,但凡能跟仇琰、青术攀上点儿交情说上句话的兽妖山怪,没有不知道的。
墨染的苦夏,一直是仇琰最头疼担忧的事情,没人敢来捋这根虎须。
更遑论是像青术这样,连开玩笑带揶揄。
仇琰开始是站在洞外稍远处跟狄疆低声交谈着什么,见青术出来,又听他玩笑似的嘲弄自己居然也没恼,“我来跟你讨个东西,你给不给?”
近两百年相处下来,若仇琰还认不清青术这人的性格品性,那就真是白活了。
青术的嘴巴坏,性格也算不上好,但却是个重情重诺又很有能力的人。
只要他答应,他想,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给不了的东西。
所以对青术言辞间的戏谑,仇琰早从最初的针锋相对,变成了今时今日的听而不闻,有时心情好还会顺着他的话调侃回去。
青术扫了仇琰身边沉默的狄疆一眼,懒懒的一笑,“说来听听。”
“染儿想要只夫诸,你能帮忙弄一只么?”夫诸是天界的神兽,仇琰虽有心却无力。
“要那麻烦东西干嘛?”
夫诸那玩意儿不能杀了吃不能拿来玩儿,还得好好伺候着。
仇琰有个小狐狸供着还不够,还得找个不能动只能看的祖宗来继续折腾?
仇琰咧咧嘴,把墨染想要夫诸降温的缘由跟青术仔细的说了,又道:“或者,你有别的东西能代替也行啊。”只要能让小狐狸出门就行。
“狄疆,”青术走近狄疆,低声问道:“你说我该答应么?”
温热的呼吸拂在男人下颚与脖颈间敏感的皮肤上,激起对方身体深处的一阵短促颤栗。
狄疆低垂着视线,声音平板生硬,“皇子想怎样都好,属下不敢僭越。”
青术无趣的皱皱眉,转头回视仇琰,忽然笑出声,“小仇儿,你有本事就接着跟我装啊——想找我帮忙还不说实话!”
仇琰就只为了要一头夫诸,就巴巴的把小狐狸弄出来晒太阳?他要是会这么不分轻重的让墨染遭罪,恐怕天都得下红雨。
仇琰估摸青术是猜出了自己的目的,于是不再隐瞒,坦白的直言道:“你——您能收墨染当徒弟,教他修行和祛暑的术法吗?”
“你怎么……”青术咽回后面的半句“怎么知道我会祛暑的术法”,勾起的眼尾若有所思的瞥了瞥狄疆,不由暗笑在心底,顺势就改了话,“你小子行啊,连这都知道。”说完,还故意看了狄疆一眼。
仇琰对青术跟他爹之间的互动视若无睹,确认似的追问道:“那您是同意啰?”
“同不同意的先别说,”青术一甩袖子,忽的拔地而起,足尖踩着风跃上蛤蟆嘴儿顶端的一块岩石,居高临下的俯瞰着站在底下的三个人,“小狐狸来叫声‘师傅’听听,嘴不甜我可不要。”
……
仇琰带墨染来找青术,的确是故意的。
来之前,他其实并不确定自己的想法能够成功,及至见到父亲并与之交谈了几句,他猜想到或者可以利用青术对父亲的心意,请求对方答应收墨染为徒。
青术是龙族,龙族好水喜风,其族人素来选择水乡泽国阴湿寒凉之地修行,偏他这个怪胎不是,非找个天下最热最干燥的地方修炼,还一修就是几百年。
若说青术不会祛暑之术,恐怕没人会相信。
仇琰正是看准这一点,才决定带墨染来拜青术为师。
青术自洞中出来前,仇琰还特意拿自己的猜度去问父亲,得到的也是肯定的答案,遂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说到底,与其让墨染依靠一头会招水的白鹿,不如让他掌握一定的术法更实用。
毕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么。
所以在听到青术的“要求”后,仇琰立刻就哄着一头雾水的墨染叫了一声“师傅”。
青术眯着眼端详小狐狸半晌,有若有所思的瞧了瞧仇琰,勾唇笑道:“小仇儿,你该知道,这小东西既做了我的徒弟,我就不能让他老这么蠢笨下去了。”
还是说,你一早就打的是这个主意呢。
依照青术“特别喜欢聪明人”的性格,收了墨染做徒弟,他就容不得墨染再这样笨口拙舌的呆下去。
也就是说,在未来带着墨染修行的过程中,青术一定会设法将墨染混沌未开的神智调理的清透明澈,让他变得像所有狐狸一样精明慧黠,不复如今的单纯真稚。
但是,变聪明的小狐狸……还是小狐狸么?就算别人不在意,仇琰也不在意?
仇琰抬头仰望着青术,垂在身侧的左手温柔的抚摸着墨染的小脑袋,后者怀抱着琉璃冰紧挨他的腿侧站着,一双白色立耳在他的抚触下敏感的颤动,却并不离开。
明亮到近乎刺眼的阳光洒落在眼前,让仇琰的视线有些迷茫,但他的语气却意外的冷静,“我只想让他好好的,其他的……暂时不考虑。”
只要墨染能够健康顺利的长大,他就很满足了。
至于他俩之间会有怎样的改变、多大的改变,他真的还没心思去考虑。
第十五章:墨染攀山修行,仇琰尾随驱凶
深浓的夜色中,隐约的铁锈气从水边半人高的浓密芦苇丛中传来。
苇丛的深处,额顶一抹血痕的纤细女子侧卧在一片泥泞中,低切的哀鸣着、挣动着,两腿和身下鲜血淋漓。
在她身边不远处,是一具冰凉的男尸,却看不清五官,只隐约在唇边透出暗黑血色。
就在女子力竭濒危的时刻,一道雪亮的闪电映亮了她凄绝妖丽的精致脸孔——
墨染惊喘着从床上坐起,豆大的冷汗沿着额角滚落下去,滴坠到他身前拥着的薄被上,洇晕出浅淡的湿痕。
又是这个梦。
墨染茫然的舔舔干涩的嘴唇,苦恼的皱紧眉。
自从一个月前拜青术为师,跟着对方修习仙术,在身体越来越能适应西池山气候的同时,墨染就每晚都要做这个算不得噩梦的“怪梦”。
梦里的一对男女都是他不曾见过的陌生人,男人的脸孔甚至自始至终都是模糊不清的,却令他生出某种奇特而微妙的熟悉。
最初开始做梦的时候,墨染常在最后闪电划过的时候,惊的尖叫。
就连仇琰温暖宽厚的怀抱,也不能抚慰他惊慌的情绪。
原本墨染以为仇哥哥会阻止他跟着师傅继续修行,却不料,他至今都没有提起过。
要不是仇琰担忧的神色怎么也掩饰不住,墨染甚至会以为他的仇哥哥不再心疼他了。
随着神智的逐渐明透,墨染自己也慢慢的琢磨过来,他已经知道仇琰冷静旁观的理由。
仇哥哥是在等他长大,也是在等他靠自己找到梦的答案,这是仇哥哥疼他的方式。
所以,当墨染再次从梦中惊醒,他学会了沉默,学会了隐忍。
而在习惯梦境带来的恐惧之后,墨染也变得冷静沉着,尝试观察和记忆梦中所见的一切。
这才发现,除了对那对陌生男女的莫名的熟悉,潭边的芦苇丛也是他所熟悉,甚至可能是他曾见过、去过的。
但究竟是在哪里呢?
因为梦里光线的昏暗,所以墨染实在没法仔细的看清那里的环境。
墨染曾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仇琰,对方的回应是温和的微笑和长久的沉默。
小狐狸心疑仇哥哥是知道了什么,但仇琰不说,他又没法追问,不是不敢,而是不想。
潜意识里,墨染总是觉得,如果仇哥哥回答了他,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改变。
至于是变好还是变坏,他却无法肯定。
墨染急促的呼吸在片刻后便舒缓下来,略显涣散的双眼在光线暗淡的室内逡巡了一会儿,往窗户上看过去,薄薄的窗纸上浸透着灰蓝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