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芷走进门,恭恭敬敬地向白夫子行了个礼。
白夫子很高兴,拉着魏芷的手让他坐下。那双手看着虽如同干枯的老枝一般,但是魏芷却能感到白夫子手上的力量。
“看来先生最近身体不错,手上的力气真是不小。”
“我身体一向好的很,都是你师娘大惊小怪。你看看城里那些和我年纪一样大的人,有几个能像我这么有精神?”
看着白夫子夸耀的神色,魏芷笑而不语。先生以前就有些离经叛道,没什么读书人的迂腐气息,不然也不会收下自己
,现在老了脾气却更像个小孩,哪有什么鸿儒的样子。
“先生,我那里新来了一批药材,我从里面挑了些好的给您和师娘送来了。夏天炎热,要多注意身体。”
“每次来都送东西,我们都一把老骨头了,也不怕浪费。”白夫子慢慢地说,“我教过这么多的学生,如今也就你还
念着我们两个。”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我知道你小时候在这里,没少受别人的欺负。那时候我明知道这些也没有帮你,你难道就没怨恨过吗?”白夫子话
题突转。
魏芷感受到白夫子如同利剑一般的眼神,点点头:“开始有,不过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是我父亲让您不要管我的吧。
”
白夫子欣慰地点点头:“你能明白就好。”
魏芷想,怎么会不明白呢?
家里明明可以请先生来单独教书,却还是故意把自己送入这书院之中,父亲就是想让自己在没有庇护的条件下学会独
立,在没有虚伪的情况下牢牢记住周围人对商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让自己在深如泥沼的生活中学会生存之道。
他还记得父亲临死前对自己说:“魏芷,你是本草阁唯一的继承人,魏家和本草阁全都交给你了。对于魏承,我不求
别的,只求他能生活的平安快乐。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好好待他。”
为父亲守灵的那晚,魏芷的脑海中不断地回想起父亲的这句话。
平安快乐。
父亲,那我呢?
为什么你从不曾问过我,我想要的是什么?
那时披麻戴孝的魏芷抬头看着父亲的棺木,神色灰败,眼睛中包含的,是深不见底的冰冷幽暗。
“你是个好孩子。”白夫子的话将魏芷从回忆中惊醒,“以前我就知道你将来必有所作为,看看现在,恐怕黎州城至
少有一半的钱财进出都掌握在你手里吧。我记得当年书院里还有一个孩子和你关系很好吧,看你们两个经常在一起。
”
魏芷迟疑了一下,回答:“是木槿枫。”
“是啊,木家的公子,棋坛圣手。他也是前途不可限量,真是可惜了。”
白夫子一声叹息。
魏芷也不说话,暗暗握了握腰上挂着的玉佩,上面缀着碧绿的穗带。
等魏芷从书院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日头西斜。白夫子今天见他来了十分高兴,中午让师娘做了不少饭菜,硬是
拉着他一起喝酒,魏芷不好拒绝,只好陪先生喝了个尽兴。白夫子喝醉了倒头就睡,魏芷也喝的有些头晕,但仍旧谢
绝了师娘挽留的好意,吩咐马车先走,自己则向本草阁走去。
最近本草阁的在各地的生意总是出现一些问题,有大有小,虽然很快就能解决,但是比往年频繁了不少,不禁让魏芷
怀疑是不是有人在专门针对本草阁。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我看你印堂发黑,大劫将至,近日之内怕是必有血光之灾。”
魏芷正出神,没注意到前面有人挡路,差点撞上。
魏芷正恼怒这不长眼的人挡路,抬头一看,却惊讶地叫出来:“是你!”
眼前的男人身形健朗,面容英俊,一身道装本应有几分道骨仙风的味道,他却故意穿地歪七扭八,再加上嬉皮笑脸的
表情,活脱脱地像个招摇撞骗的神棍。
“施主见我怎如此惊讶?自去年相别之后我对施主是日思夜想,难道施主不想见到我?”道士一脸伤心。
“你个臭道士,学和尚说话做什么?”魏芷笑着打了他一下,这个人一年不见,怎么还是这样?
“你也别在我这儿不正经了,说吧,来黎州干什么?”魏芷高兴地拉着住道士。
“还是你知道我。”道士跳着躲开魏芷的刚才砸来的拳头,没想到还是被魏芷一把抓住,“本来我在湘零城好好的摆
摊算卦,没想到那里的女人都被我的美色迷惑,为我争风吃醋,所以城里的男人都嫉妒我,就联手把我赶出了城。我
想湘零反正离这里不远,干脆来看看你好了。”
“你还真是酒色财样样不能少,哪有什么修道人的样子,怪不得你师父要把你逐出师门。”魏芷看着道士装可怜的样
子,哈哈大笑,“臭道士,走吧,我请你去喝酒!”
魏芷边笑边走远,道士收敛了笑容,跟在魏芷后面向望风楼走去。
第八章
黎州城,魏府,七月初六
“你刚才对那小丫头做什么了?我看她出去的时候怎么像在被鬼追,连门都没关。”魏承等玲儿离开后走了进来,好
奇地问。
魏承刚刚偷溜进院子,就看见玲儿从木槿枫的房里冲出来,脸上似乎还泛着红晕。魏承思量了一下,决定还是点破此
事,省的木槿枫真的把持不住,惹出事来。
“有魏芷在,我能对她做什么?”木槿枫反问。
魏承没想到木槿枫居然毫不避讳地说出他和魏芷的关系,反而是自己被顶的说不出话来。
魏承半年前的时候曾经来过一次魏府,无意间听到有下人悄悄议论说府里有个别院禁地,从不让人进,也不见有人出
来,只是安总管让每日按时煎药送饭,不知什么人住在里面。魏承起了疑心,于是有天趁魏芷不在,避开守卫偷偷潜
入,却骇然发现木槿枫住在里面。
魏承知道魏芷忌惮自己,所以他很少来魏府。发现这个惊天秘密以后,他不便亲自查探,只好派下人来打听,发现魏
府之中,甚至是负责守卫的人都不知道别院里住的是谁,只听说院子里有个小姑娘伺候,但是也不能离开,能进院子
的只有魏芷和安沁两个。
魏承听后,心中暗暗有了几番计较。
他猜到魏芷将木槿枫避人耳目地留在魏府这么久,其中肯定有问题。与孙云华商量以后,他决定从木槿枫入手。
初见木槿枫的时候,他对自己十分防备,魏承为了取得他的信任,不仅谨言慎行,还按照孙云华的嘱咐,帮木槿枫用
银针试出了他每日喝的药里都含有剧毒。木槿枫见后果然大怒,从此欣然同意与魏承合作。魏芷与木槿枫的床弟之事
魏承也隐约知道,所以总是尽量避免提及此事,可是没想到木槿枫却是直言不讳,自嘲地语气反而是让魏承觉得有些
尴尬。
看来木槿枫真是恨极了魏芷,早已心性大变,哪还有半分以前高洁清雅的样子。
“这些药你没再喝了吧,身体有没有觉得好些?”魏承瞥见桌上的空碗,随口问道。
“自然好多了。魏芷用毒药让我的病拖了这么久,还骗我说帮我治病,只不过想把我继续囚禁在这里,你说这药,我
还敢再喝吗?”
木槿枫咬牙切齿,愤恨地说:“魏芷欺我辱我这么久,我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魏承沉默了。
几年前魏承曾在书房看到过魏芷对着一幅木槿枫的画像发呆,魏承认出那丹青笔墨皆是出自魏芷之手,当时他便感觉
到魏芷对木槿枫的异样情愫,只是没想到时至今日,魏芷居然能为了木槿枫做到这种地步,令他也不得不叹服。
想了许久,终是有些心软,魏承犹豫着开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魏芷是真的喜欢你呢?”
“喜欢我?”木槿枫冷哼一声,“他喜欢我,就是给我灌毒药,用这种卑劣的方法留住我?就是建造个金笼子,用这
种哄骗的方法囚禁我?就是不让我见我父母,不让我走出大门半步,不让别人知道我的存在,甚至连棋子都不让我碰
?这种喜欢,我可承受不起!我看他也就当我是个稀罕的玩物,养在这深宅大院里,还害怕传出去坏了他的名声!”
魏承刚想劝慰两句,突然神色一变,小声说了句有人来了,随即转身躲在了房梁上。
安沁推门进来,向木槿枫行了个礼,然后将一个食盒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来几个碗碟。
“这是少爷今早吩咐让给公子送来的东西。少爷说看这两天公子的胃口不怎么好,所以特意让我去望风楼给公子买几
样点心回来。”
木槿枫看看那些东西,果然是自己平日喜欢的点心。
知安沁是魏芷的心腹,木槿枫不愿与他多说话,只是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安沁临走前说:“少爷还说,快到中元节了,近日事忙,都不曾陪公子晚膳,明日恰好空闲,晚上会回来陪公子的。
”
原来已经快到中元节了。
木槿枫望着桌上的点心发愣。两人相交这么多年,魏芷对他的了解,甚至超过他的父母。
木槿枫自幼学棋,并不觉得枯燥,反而觉得那纵横黑白中别有一番天地,父亲对他寄予厚望,每天都指导他对弈,一
旦上京,也必定会带上他去增长见闻。在他认识魏芷前,他的生活里,真的只有围棋。
魏芷给木槿枫的感觉和他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书院中的相遇,就是他眼神中那种强烈的让人难以忘记的色彩
深深吸引了木槿枫,才会让他在那天像傻瓜一样跟他一起跳进水池里。
那是一种完全新奇的感觉和体验,和木槿枫以前的世界,完全不同。
后来魏芷果然也没有让自己失望,两人成为朋友以来,木槿枫第一次发现原来除了围棋,生活里还有其他值得关注的
东西。
曾经有一次,两人在元宵节偷溜出来游灯会,到了望风楼木槿枫点了一桌菜,其中就有这些点心。两人吃得高兴,却
最后付账的时候惊觉钱袋不见,只好被望风楼的老板强留在那里做了一夜苦工,等到半夜两家都发现少爷失踪了再派
人来找,才将两人救离开水火。
那是木槿枫经历过的最刺激最有趣的事情,同时也最终惹怒了自己的父亲。他还记得那次回家以后,父亲大发雷霆,
让他跪在祠堂列祖列宗灵位面前,拿木棍一下一下狠狠地打他,最后甚至连棍子都打折了。那时的每一下都痛彻心扉
,棍子折了以后木槿枫的后背已经都是血印,他的母亲扑在他身上苦苦哀求父亲,才让他逃过一劫。
之后父亲罚他在祠堂思过十日,母亲在一旁也不敢多言。当天晚上,魏芷就翻墙溜进祠堂找到他,带来了伤药。
魏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给他后背的伤口一点点地细心上药。等到中间的时候木槿枫就支撑不住睡着了,魏芷就这样
让他靠了整整一夜,小心着不触碰那些伤口,直到第二天清晨等他醒了才离去。
之后九日,魏芷每天晚上都会来,祠堂里幽暗寒凉,两人就抱在一起取暖,借着微弱的烛光,魏芷轻声给木槿枫讲些
白天跟父亲在本草阁学习发生的趣事,而木槿枫总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只模模糊糊记得临睡前的最后看到的景象,
是窗外那苍白的月光,以及映在祠堂地面上寂静的树影。
关于这件事,魏芷从没对自己说过对不起,木槿枫也从来没对他说过后悔。
那时候父亲的话言犹在耳,他说:“我木家世代研习围棋,当年先祖幸得皇上赏识,被赐圣手之名,方可在棋坛统领
风云,之后每代总有对弈良材,虽有败绩,但总不负棋坛圣手的美誉。现在我木家后继只你一人,你棋艺未精也就罢
了,没想到你居然自甘堕落,不静心钻研棋局,磨练棋技,反而去跟一个低贱的商人之子整日吃喝玩乐,他们魏家满
身铜臭,重名利轻德义,我们书香门第怎能跟他们混为一谈!你以后若再敢与魏家人来往,早晚会万劫不复!”
现在想来,父亲的话果然一语成谶。
魏承见安沁离开,便从房梁上下来,看出木槿枫也没什么说话的心思,只好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我差不多计划好
了,后天就带你出去吧。”
第九章
黎州城,望风楼,七月初六
魏芷看着对面男人酒足饭饱后一脸满足的表情,心里想,这人果然是来找自己骗吃骗喝的。
“臭道士,现在你菜也吃了,酒也喝了,到底有什么打算,总该告诉我了吧?”刚才魏芷几乎没动筷子,一桌酒菜全
让对面那个男人狼吞虎咽地进肚了。
“说了很多次,我叫杨佩之,不是什么臭道士。你不叫我一声杨大哥就算了,居然还敢乱叫我名字,是不是小看我!
”
看着杨佩之佯作发怒的样子,惹得魏芷趴在桌子上直笑。杨佩之看见魏芷畅快的笑容,心里也跟着高兴,随即也拿起
桌上的酒壶,一饮而尽。
魏芷感觉自己很久没这么轻松过了。
他与杨佩之是少年时在南疆认识的。他那时候随着父亲去南疆采购药材拓展生意,却在树林里与父亲走散。南疆的毒
虫特别多,不过魏芷走得步步小心,也没遇上多大麻烦。结果不想半路碰见一个中毒快要死的道士,魏芷本身已经自
顾不暇,带着他是个累赘,却又觉得丢下他觉得于心不忍,内心几番挣扎之后还是拖着他走了几十里地,找到溪水帮
他清洗伤口,再四处帮他找草药解毒。本来若是不知道中的毒究竟是什么,随便解毒是很危险的,但是想到反正不救
也会死,魏芷就抱着撞大运的心态找了几种草硬塞到道士嘴里,听天由命。最后看来道士是命不该绝,居然让魏芷蒙
对了。
这个道士就是杨佩之,他一清醒过来就看到一个美人救了自己,立刻觉得自己是走了大运。虽然对方是个男孩,但是
杨佩之却觉得无所谓,他一向是只要人长得漂亮,就来者不拒男女通吃,所以立刻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粘过去,嚷嚷着
自己一定要以身相许。杨佩之这一番折腾倒是把魏芷吓了个半死,以为自己救了个疯子。
杨佩之缠了魏芷几天,魏芷渐渐也了解了他豪爽嬉闹的个性,后来也就全当他说话是疯言疯语。两人在树林里结伴走
了十几天,也算是成为了患难之交。
杨佩之告诉魏芷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南疆,这次中毒完全是因为在树下喝酒喝多了,被蛇咬了也没注意,等到有感觉的
时候自己也快死了。
杨佩之本是名门正派的弟子,道法一流,但是因为放荡不羁不服管束,最终是被师父忍痛割爱赶下山。之后他就一直
在大江南北各处游走,这次马失前蹄的事情完全是个意外。可无论怎么解释,魏芷还是为此嘲笑了他好几年。
直到后来,杨佩之才领悟到,因果循环,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定数,这次让他遇见魏芷,也许是上天注定。
半个多月后魏芷的父亲找到了两人,分别之时,杨佩之对魏芷说:“贤弟你救我一命,愚兄无以为报,故承诺贤弟做
三件事,只要将来贤弟要求,愚兄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佩之信誓旦旦地说完这些话,本来以为悲离别的魏芷会更加感动,说不定还会拥抱自己一下,谁想到魏芷只是在马
上简单地说了句:“你怎么讲话变得这么酸腐?听着真不习惯。还有,谁是你贤弟?不要乱攀关系。”
杨佩之一愣,之后两人相视大笑,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