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着该住之人。”无尘答。
佛中然答话总是这样,看似回答,实际上却是用一句话堵了你所有的疑问,让你再没有什么可以问的。
阮笑尘干笑两声,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他负手随着无尘往前走,无尘突然止步,止步之处是一棵柏树,此树高大,枝繁叶茂,无尘转过身来看他,突然开口:“阮施主可是有姻缘之困扰?”
“姻缘?”阮笑尘一笑:“依大师之见呢?”
“姻由因定,缘由天生,此乃姻缘,阮施主面相虽好,却姻缘之气浅薄。”无尘顿了一顿,道:“自古以来,情之一字,最为磨人,阮少爷切莫急功近利才好。”
阮笑尘安静的听着,一双明眸有着淡淡的忧虑,姻缘?他阮笑尘这些年来,从未为谁人倾心过,唯一一人,却是个和自己一样的男子,平日里那些玩笑话,在他自己心里却句句为真,只是不知……不知洛清随是怎么想的?
想罢,他仰头大笑,阮笑尘此生认定一人,纵使千难万阻又怎样?认定了就是认定了,男子又有什么关系?
心里没来由的一轻,似乎是放下了压了太久的包袱一般:“多谢大师指点,阮笑尘告辞!”
他一抱拳,转身离去,风吹起紫色衣袍,苍茫华贵,透出一股坚韧之气,无尘一叹,阮笑尘这人,毕竟年纪太轻,少了沉稳,命数便多难了起来。
“大师的话并未说完吧?”有一女子轻笑着走来,朝无尘行一礼,看着阮笑尘已经离去的背影,轻轻问道:“那人便是长英将军之子阮笑尘吗?”
“季施主。”无尘回礼:“正是。”
女子叹道:“大师刚刚的话,并未说完吧?此人不光姻缘之气浅薄,且命相不稳,年少轻浮,命中劫数颇多,且……他的姻缘线……将断未断!”
无尘点头:“不想季施主也通面相之术。”无尘似乎无奈:“有些话,不必说的太明,说的明了,对此人无益。”
女子笑:“书歆明白。”
“季施主可见到晟王爷了?”无尘问。
“见过了,晟王爷不愧称览月公子,清雅绝尘,确是天下难寻之人。”
她答着,脑中却不由的回想着早间见过的晟王爷,虽为男子,却如此绝美,不过那人太缓,却也是命薄之人,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来:洛清随太缓,而那阮笑尘却是面急,若这二人能相生相合,倒是能冲和一番。
只是二人皆为男子,可惜了。
笑颜盎然回到将军府,周左宇便迎上来:“少爷,公子来了。”
“清随?”阮笑尘问:“他人呢?”
周左宇道:“在夫人房中替夫人诊脉。”
阮笑尘面上一喜,连忙跑进屋去。
“清随。”推开门后,他却愣住,面色瞬间惨白,整个人僵在了门口。
屋内,洛清随一身淡蓝衣裳立在陆侨心床边,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剑,剑尖上滴着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
听见阮笑尘的声音,他回过身来,安静而冰冷的看着他:“你回来了?”声音清冷平静的就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你在……做什么?”阮笑尘睁大眼睛看着他,声音颤抖,他的目光从那滴血的剑上移到洛清随脸上,再到床上。
床上,陆侨心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有血迹顺着搭在床边的手指滴落下来。
阮笑尘只觉得脑中发懵,眼中所见净是一片血红,他看见洛清随眼中的冷意,那张面无表情的苍白的脸,他看见洛清随扔下手中长剑从他身边走过。
“为什么?”他虚无一般的问。
洛清随止步,未曾回头,半响的沉默之后,低声道歉:“抱歉,阮笑尘。”
抱歉,阮笑尘……
只是一句抱歉,便将两人相视一场的情义一笔抹消,那日,他伏在他肩上哭的不能自己,他为了自己不惜惹怒皇上,甚至在前日,他们还在马车上笑闹,这许多的一幕幕,都还尽在眼前。
可是,现在……现在他居然手执长剑杀死自己的母亲,然后只平淡的道一句:“抱歉。”?
“清随……。”阮笑尘伸出手臂拉住他:“洛清随,给我个理由……给我个理由!”
“我的任务。”洛清随仰头呼出一口气,缓缓道:“洛清随从不是为自己而活,这不过是我的任务罢了。”
任务,一直以来,他所做的都只是任务罢了,那双羽翼还未展开便已经被强制收拢,洛清随就是一只被缚住翅膀的鸟,束缚不解开,就永远飞不起来。
他甩开阮笑尘的手往外走:“阮笑尘,我等你来报仇。”
往事皆为过往云烟,从此天涯陌路,仇怨两相,也许,再也回不到那段开心的日子了。
再也回不去……。
阮笑尘站在门口,失了魂魄一般,看着洛清随翩然出尘的离开,全府上下皆因少爷不曾出手而不敢阻拦。
杀了夫人的,竟是与少爷最为要好的览月公子?
这究竟是为何?又是何苦这般折腾?
若是二人不曾相识,阮笑尘现在便可拔剑杀了那人,可惜,晚了,一切都晚了,他回头去看那把掉在地上的沾满血迹的剑,终是提不起半点力气,坐在地上,衣角沾上了血迹,泪水流下,呢喃:“娘亲……尘儿……对不起你……。”
“少爷……。”刚赶来的周左宇看清眼前状况,竟是不敢靠近分毫。
周左宇眼中迷上水雾,紧紧的握紧拳头:公子,为什么偏偏是你?
洛清随离开后,并没有回晟王府,他一路进了宫,直接进御书房,一路百将无人敢拦。
洛琦恒抬眼便看见那人,清雅出尘,微垂着头,一步一步缓缓走来,洛琦恒站起身来,看见他走过来,然后抬起头,轻声唤:“二哥……。”
声音虚浮缥缈,透着隐隐的悲切,洛琦恒一怔,多少年了,他从未从他口中听见这个称呼,上一次喊他二哥,还是在四岁那年。
他走过去,站在清随面前,这才看清他脸上神情,清冷如华,眼中隐约水光浮动,毕竟是亲兄弟,他心里一怔:“清随,你……。”
洛清随打断他的话:“二哥,有酒吗?”
洛琦恒走到一边拿来金雕酒壶,知他酒量并不好,因此只倒了半杯,再走回来递到他面前,洛清随不动,只是静静的看着酒杯,然后绕过他走到桌边,一把拿起酒壶仰头就灌。
洛琦恒见他如此,也不再说什么,一口喝干手中的酒,叫来小太监:“去拿些酒来。”
那小太监离去,洛琦恒转身看着洛清随,不由叹气:“清随啊,你难过吗?”
“二哥……,洛清随早该死的,对吗?”
洛琦恒摇头:“不是。”
“我这人,死了以后,会下地狱的吧?”
手中酒壶已经见底,他淡淡的笑,坐在地上双手环膝,不再言语,只是安静的坐着。
小太监拿来酒,恭敬放于桌上,退了出去,洛琦恒拿过两只酒壶在他身边坐下,一只递给他:“想醉的话,就醉吧,醉了就好了。”
二人背靠背坐在地上,洛琦恒少见的没有为难于他,完全展现着一副兄长的面孔,沉默的喝酒,不说话。
洛清随有些醉了,站起来四处张望,望见角落里的一张琴,便向那边走去,站定,然后入神般的看着。
洛琦恒眯起眼睛看着他伸出玉白素手来,拿指尖一根一根的挑着琴弦,再松开,琴弦受力,发出近乎惨烈的嘶鸣。
他认真的一根一根的拨着琴弦,洛琦恒见状,叹了一口气:“清随,琴不是这么弹得。”
“我知道。”他淡淡的答,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打算。
他手中的动作陡然急速起来,迷茫无波的眼中透出决绝的狠厉来,洛琦恒被吓了一跳,跳起来将他一把拽开,怒吼道:“洛清随,你疯了吗?!”
琴弦上沾着血,他的手指尖上早已一片血肉模糊,他细细的看着自己的手,阮笑尘曾说过自己的手很美,最配素琴了。
洛琦恒听见他低低的笑,笑的人心惊:“疯?若是能疯了,该有多好……。”
若是没有这么清明,该有多好?
第15章
“二哥,我想见母妃。”半响后,洛琦恒听见他说话了,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哀求。
哀求?自十四年前他和自己一起生活开始,何时有过哀求的状态?这人,从年少时就那么倔强,那么清那么傲,他怎会放纵自己的情绪来求人?
他醉了,真的醉了,若是没有醉,他该是清冷如玉的安静看着自己,不言不语,却足以震慑人心的冷意才对,只有醉了,才会稍微露出一点孩子气的软弱来。
洛琦恒无动于衷,松开他的手坚定道:“清随,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说过我保容妃安享晚年你就永远不会见她……。”
听罢,洛清随又沉默了,安静的站着,不言不语,微低着头。
洛琦恒见状,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平日里算计来算计去的狠厉话语这会儿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他亲弟,不管怎么说,他终究还轻小。
“皇叔。”门口传来小孩软濡的童音,洛琦恒回头去,见到自己的二子洛少伊正向这边跑来。
这孩子不过才4岁多,长的白白胖胖一团,真似粉雕玉琢一般。
洛少伊直接无视自己的父皇跑向静立着的洛清随,伸手扯他的衣角:“皇叔,皇叔。”
不知为何,这孩子和洛清随格外的亲,即便是洛清随平日里并不常入宫,他却依旧喜欢缠着洛清随,自己的父亲通常在这时就是个虚设。
洛清随低头看他,微微的笑,眉眼弯弯,无限的温柔。
洛少伊一见,一把抱住他的腿仰着头喊:“皇叔抱抱,少伊要皇叔抱。”
洛琦恒见洛清随不动,便俯身抱起二子柔声道:“少伊,你皇叔不开心,不要烦你皇叔好不好?回宫去吧,听话。”
“不要。”洛少伊在他怀里扭着身子,伸着小手要洛清随抱,瘪瘪嘴一副快哭的模样:“我要皇叔抱,要皇叔。”
说着说着,竟然真的哭了起来,张着小嘴大声的哭着,泪水啪啪的掉在小小的锦衣上。
洛琦恒无奈,看看怀中大哭的儿子,再看看洛清随,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他对幼子极其的宠爱,却没有多少哄孩子的本事。
就在他决定将少伊强行送回宫时,洛清随伸手接过了孩子,轻声哄着:“少伊,不哭。”
他声音轻柔,眉眼弯弯微笑,只这一句,就让洛少伊停下了哭闹,乖乖的趴在他的肩头,肉乎乎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洛清随走到一边坐下,将少伊抱在腿上擦眼泪,手指一点一点划过孩子柔嫩的肌肤,极是认真。
洛少伊乖乖的坐着,突然仰头:“皇叔,少伊陪皇叔玩,皇叔不要不开心好不好?”
软软濡濡的童音,犹自还带着一股奶香的稚嫩,洛清随一怔。
4岁,这孩子也是4岁,天真活泼的年纪,要哭就哭,要笑就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幼小年纪,怀里的孩子身子软软,肉乎乎的,可爱的紧。
洛琦恒见他发怔,眼前闪过一幕景象,金砖玉瓦的宫殿前,4岁的幼小孩童独自站在宫殿门口,小小的红衣包裹着孩童的身体,殿外天气阴沉,隐约有下雨的趋势。
幼小孩童面上表情平静,带着一丝茫然,以及一丝淡淡的哀伤,他伸长手臂朝向天空,小手努力的伸着,但是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抓住什么……
他将目光投到坐在清随怀中的儿子身上,瞳孔猛的缩紧。
洛少伊见洛清随发怔,伸手摇他的胳膊:“皇叔,少伊陪你玩好不好?皇叔,皇叔。”
洛清随回神,微笑点头:“好。”
一大一小,两名玉雕似的人在宫殿中追逐打闹,整个殿中飘荡着洛少伊银铃似的笑,洛琦恒站在一边看着,却无半丝笑意。
这个世道,对洛清随没有一点公平,他永远是被决定用来牺牲的那一个……洛清随啊洛清随,你上辈子究竟留了多少罪过?让你此生艰难重重?
或许,让你死,也是一种解脱……
回到晟王府已经是夜里,洛清随面上早回复了往日的清冷,这神情,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除了冷,就是静,那股肃杀的冷然气息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半年前,回到了没有认识阮笑尘的那半年前,一个人形单影只,清冷如月华,鲜少笑容的览月公子。
到了小院门口,却听院中有琴声,这琴声忽柔忽厉,忽而如云若水,忽而又幻铁似钢,忽轻柔,忽凌厉,两种感觉不断交替,既矛盾,又妥帖。
洛清随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下来,眼神中闪过一抹无人能懂的慌张,却极短暂,稍纵即逝。
“公子。”瞳儿提着灯迎上来行礼:“宛公子到了。”
他缓缓点头,走进院中,见到不知何时到的宛晟月正坐在院子的石凳上,一身鹅黄锦衣,如华月色安静洒在他身上,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张琴,他神情随意的弹着,见到洛清随回来了,便笑嘻嘻停下手:“阿览,你可算回来了。”
他就像没有看见洛清随苍白脸色一样,走过来一手搭上他的肩问:“阿览,你杀了她?”
这个她,毫无疑问是指陆侨心,洛清随身子一晃,脸色更白了,他轻轻点头:“嗯。”
宛晟月坐回去,一手撑着下巴,轻轻叹一口气:“阿览,你后悔吗?”
“不后悔。”洛清随看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淡淡道:“我哪里有后悔的资格?”
“乱讲!”宛晟月抬手敲他额头一记:“你当初不是说要保阮笑尘的吗?现在为什么要杀了陆侨心?”
“我是说过,可我说的是保阮笑尘,没有包括他的家人。”
“他会恨你一辈子。”宛晟月幽幽叹一口气道:“你真的不后悔?”
洛清随不语,抬头看他一眼,重又低下头去,低声道:“后悔又如何?洛清随自来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还在乎失去什么吗?”
只是一眼,宛晟月就没来由的心惊,那眼中深深的冷意,寒彻心扉,他轻轻抖一下,然后冷冷笑开:“阿览,你还是一样,从不给自己留后路。”
十四年前是这样,四年前也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一味的把自己往绝路上送,断自己所有后路,这人啊,是被逼疯了吗?就是没有,总有一天,也会疯掉的。
陆侨心的尸体不见了。
就像凭空消失一样,不见的无影无踪,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将军府恐慌起来,难道出了专偷尸体的贼?
得知此事,阮笑尘红了眼,整个眼睛里全是血红血丝,看的人从心底里恐惧着,他二话不说就往晟王府走。
也许是源于对洛清随杀母的怨恨,他拼命压制的情绪此时终于爆发,自然而然将那丢尸体的罪名也全数扣到洛清随的头上。
不管对与错,几乎是本能使然,原来,他也可以怨恨那人至此,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
瞳儿见他横冲直撞闯过来,面色恐怖至极,不复往日嬉皮笑脸,连忙拦住他:“阮少爷,我家公子休息了,您明日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