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看他坐在地上,背对着他说话,心里更加不安。
他低声问。
“就因为这个?”
赵雁声不响。
周平又道。
“那我们先回去好不好?……你手上还在流血,我们先回去上药好不好?”
赵雁声还是不响。
他突然抬头问他。
“周平,我们是不是朋友?”
周平一怔,看到他一双眼睛在月光下黑白分明,竟说不出话来。
赵雁声低头笑。
“我早知道,你是因为我爹才对我好的是不是?”
周平楞住。
他心想,其实自己也没有对他特别好……
他想起娘死的时候,想起那些无赖孩子笑他没有爹娘,雁声帮他去打架……
他想,其实还是雁声照顾他比较多一点……
而他也确实是因为赵常,才教他功课,希望他去上学……
他心中堵了一块,只能不去看他。
赵雁声道。
“今天!辘他们也说……恩,他们是我在外面认识的人。他们也说,只不过是看在我爹是衙门里说得上话的,才和我好的。”
他笑,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说着。
“我真是没用啊……”
周平听他叹息一样的说着,瘦瘦的身影在月下附在曲折的柳树上,单薄的就像树的影子。
他站起来说。
“回去吧……”
周平握住他手。
赵雁声甩开。
06.
赵雁声一个人在前面走,他的鞋子刚才踩到了淤泥,右脚着地总有些滑,周平跟在他后面看着,想叫他停一停,却不敢发声。
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照着他们脚下的石板路又冷又静,他们一前一后快速的走,很长的一段路,只有脚步声。
周平渐渐有些恍惚。
他想到赵常,想到赵画娘,又想到雁声。
他想到赵常带画娘去集市,买玩意儿给她玩,手把手教她写字。雁声却常常只在边上笑嘻嘻看着,或者躲出去,一个人在池塘边上撩浮萍。
即使一天比一天回家晚,赵常也从来不问,你是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早点回家?
周平看着雁声的背。
你是不是一直想有人问你,你是怎么了?为什么不回家?
他突然冲上去抱住他,赵雁声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
周平抱着他,把头搁在他颈窝里,几乎能感到他泪水的湿气漫在脸上。
他说。
“我明白……”
这种寂寞的感觉,想逃出去,却没有人可以依靠。
周平紧紧抱住他,想到父亲死了的那一年,平时常来串门的叔伯们再不露面,母亲强颜欢笑。
恨自己没用,想扑到谁怀里大哭一场,却又不想让母亲担心,也不想让无关的人看不起。
他都明白……只是他想不到,原来雁声也是这样。
他想到赵常。
这位赵伯父不是父亲的朋友里来往最深的人,却成为自己现在的依靠。
他们应该谈一谈,雁声和赵伯父。
赵伯父看上去古板,但是个好人,他会明白的。
他的儿子只是不敢再让他失望,才不抱希望。
其实雁声多么敬爱他。
雁声跟自己说,父亲其实是有功名的,只是时运不济才没有做官。还有父亲的文章写的最好,所以县老爷也器重他。他曾很骄傲的说,父亲的人品受人敬重,在坊间很有威望。
他看上去不服管,却从不与父亲顶撞,一直小心的与他相处……,高高兴兴的承担家里的杂事。
他刚才说自己没用,周平想,他会扎蚂蚱,会修屋顶,黄妈有时不能来,他还能烧点小菜,周平尝过,很好味道。
他还是好哥哥。
周平想。
他总是笑着对画娘说。
“我的妹妹,怎么能被家事把手弄粗?过几年哥哥给你找个好人家。”
画娘总是红着脸追打他,他就会装作抵挡不住的样子,出其不意的把那女孩子搂在怀里亲她脸颊。
周平想,他明明不喜欢上学,但是赵伯父喜爱我,教我文章,他一定看在眼里。
他一定是这样,才想去上学。
雁声是想让赵伯父,也用那样慈爱的眼光看他。
周平说。
“我们是朋友。”
赵雁声甩脱他。
周平说。
“对不起……雁声……”
章四:萍
01.
那夜后来又发生很多事,第二天赵雁声趴在床上,背上血淋淋的都是棍伤,他笑着对周平说。
“好了,我知道了,我还有你和画娘。”
昨夜进门时赵常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打,把他打灰了心。
“我和父亲总是无缘吧……”
他辛苦的把头搁在枕头上,方枕的棱角咯着他难受,周平用毯子给他折成枕头的样子帮他垫着,赵雁声笑嘻嘻的看他。
“反正我有你们就行了……”
他说。
“不上学就不上学吧,等这个好了,我就去找个活做,等攒些钱,我想去外面看看。”
周平道。
“没有学问,能做什么。”
赵雁声笑。
“真是酸话,天下那么多安身立命的买卖,难道都是有学问的?夫子不也说,人情练达即文章?”
周平再听不下去了,他站起来道。
“我去看看药煎的怎么样了。”
赵雁声笑。
“去吧去吧,不用回来了。我再躺一躺睡一觉,已经好了……”
周平在厨房盯着火,他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只是回来晚了……是有原由的,为什么赵伯父都不问一声……
周平慢慢蹲到地上,鼻子发酸。
雁声身上还有伤。
周平抱着膝盖,想到赵伯父打他的时候,眼中全是憎恶。而雁声,一直看着赵伯父,后来又看着主屋里亮着的灯,一声不吭。
赵伯父说,“读书也不学好,以后不用去学堂了。”
雁声什么话也没有说,也没有哭。
雁声……
他把头埋到膝盖里。
在厨房呆了好一会儿,周平终于出来,他要去找赵常。
走到前院的时候听到赵画娘在哭。
“那个董烟烟是自己要跟哥哥玩的,他们又没做什么,凭什么董家的人冤枉人!”
周平一楞,是那个常和雁声玩的小姑娘……
他快步上前,看见赵画娘站在院中,赵常却弯着腰在帮几盆花剪枝。
赵常道。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知道这种事。”
声音平直,竟是一如平常。
周平想到他昨夜打在雁声背上的那股狠劲,不寒而栗。
“如果你哥哥真的没做过什么,人家岂会就这样把你爹叫过去。这件事终究更伤他们姑娘的颜面。”
赵画娘难得跟她爹大声说话。
“那是他们要把董烟烟嫁给有钱人,董烟烟不愿意!”
“画娘!”
赵画娘一直哭。
“我也跟他们玩过的,董烟烟是喜欢哥哥的,还问哥哥喜不喜欢她,哥哥说当然喜欢的,就只是这样……”
她哽咽的说着。
“他们本来就互相喜欢!”
她看赵常。
“董烟烟不愿意嫁给那个欧阳家,她愿意嫁到我们家来,还问我们做姐妹好不好,爹爹……”
她求赵常。
“你就答应吧,去跟董家说……”
赵常不理她。
赵画娘牵他衣角。
“爹爹……!”
赵常叹口气。
“你是好孩子,只是世上的事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赵常温言道。
“世上有些人,哪怕聪明绝顶,风仪绝世,其实禀性下流。有些人两情相悦,其实不过色欲熏心。这个中的就里,你怎么会知道呢……”
赵画娘诧异。
“爹爹,我们在说哥哥的事……你在说谁……”
赵常不说话了,他摸着画娘的头,本来就稍嫌刻板的面目渐渐沈下来,仿若木雕的面具。
他过了一会儿说。
“只是告诉你不要只看面子上的事……”
他放下剪刀,又状似不经意的说了句。
“你也十五了,别老跟你哥哥粘在一起……也要知道避嫌。”
赵画娘羞怒。
“他是我哥!”
赵常转头看她,忽然微笑。
“我知道,我女儿喜欢的是周平。”
“爹……!”
周平怔住,手上的药晃出来烫了手。
他像醒过来一样,忙回身向后屋去。
02.
赵雁声还是躺着,很难得的安静的样子,大概睡着了。
周平看着他想,睫毛真长……
他自己也楞了一下,忽地站起来。
赵雁声似乎睡梦里觉察到了,轻轻皱了皱眉头。
周平想到董烟烟。
他知道董烟烟家是在京城,因为她爹妻妾娶的太多,她娘又不得宠,董家老夫人疼孙女,才常把她接回昌平住。
他也听到过风声,说董烟烟被一户做官人家的儿子看上了,董老爷乐的发疯。
他没想到她喜欢的是雁声……
画娘说,雁声也喜欢她……
他看着雁声,他发现以前其实没好好看过他,原来他长的是很讨姑娘喜欢的?
他想到那些媳妇的话,还有他们去集市,总也有女孩子回头看他。
雁声的嘴唇昨天自己咬破了,现在还有红的伤口在上面,深深浅浅的颜色,就像前院里伯父种的花。
“你怎么了?”
周平跳起来。
赵雁声看他。
“老是发呆,读书读傻了?”
周平矗在那里不说话。
赵雁声看见边上的药呵呵笑。
“劳烦你了,炉子边上很热是不是?你脸都红了。”
他自己起来去端碗,龇牙咧嘴的把那一碗苦汁全喝下去。
突然周平说。
“刚才我听画娘说……伯父昨夜生气是因为董姑娘的事。”
赵雁声顿了顿。
“烟烟?”
周平说。
“你要是喜欢人家,就让伯父做主去提亲吧,董家好像就要把她嫁给京城人家了。”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快速的说着,说完眼睛只盯着桌上的空碗看,突然听到赵雁声说。
“……那是好事啊……嫁去京城。”
周平看他。
“你不想娶她?”
赵雁声想了一会儿说。
“前几天烟烟也这么问我,我说我现在还不能娶妻。”
他说。
“何况我们玩的虽好,我从来也没想过这种事……”
周平笑。
“真的?”
赵雁声又想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她长的很漂亮,应该有更好的人能娶她吧……”
周平道。
“你这么跟她说过了?”
赵雁声恩了一声。
“不过她甩了我一巴掌……”
周平无声的笑。
赵雁声嘀咕。
“她什么都好,就是喜欢甩人巴掌……我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被她打过好几次了。”
周平道。
“你明明没有娶她的意思,还让她误以为你是喜欢她的,被打也是应该的。”
赵雁声楞一下。
“我是喜欢她啊……”
周平微笑。
“那可不一样。”
赵雁声看他。
周平拉了张椅子坐去床边,还是说。
“那可不一样。”
气氛好像松弛了许多,周平拣些刚才听到的事讲给他听,赵雁声听他一再说赵常是因为听信了董家的一面之辞才生气的,有些不耐的皱起眉头。
“好了,多少年了,我知道。”
周平松口气,只听赵雁声说。
“要不是这件事,想必他打我都嫌累的慌。”
周平噎住,但想到赵常轻描淡写的说什么禀性下流,心里又是抽紧。
赵雁声却好像不当回事儿,只是说。
“烟烟性子烈,她们家那么逼她,可别出什么事。”
周平道。
“现在知道担心了?早几年就该说清楚,伤了人家的心都不知道。”
赵雁声趴着想了一会儿,不说话了。
一时间屋子里变的安静,两个人各怀心事,只听见蝉鸣。
他们都没有想到,等到赵雁声终于能下地行走了,董家办了喜酒,董烟烟嫁去了京城。
赵雁声去看了,回来跟周平说,虽然欧阳家是到京城董家迎娶的,董老太太还是当真正嫁孙女一样在办,做足了体面排场,酒席占了门前一条街。
他笑。
“上次被你说的吓死,想了半天该怎么跟她说,但烟烟不是很开心么。”
周平不说话,他觉得雁声不开心。
果然赵雁声说。
“可是我看着她一路笑着坐花轿走了,心里居然不开心……”
他说。
“我那天后来躺着一直在想这件事,我想我们从小一起玩,她常说要嫁给我的话,后来见我老不当真,就会一跺脚甩个巴掌上来……我想是不是真的是我耽误了她,害她被家里逼迫,还要伤心。”
赵雁声笑。
“现在她却这么容易就嫁给别人了……什么都没有对我说……”
他老气横秋的说。
“这就是人心无常啊……”
他们还是在董家宅子后面的池塘边上,前面的宅子已经空了,董老太太跟着孙女去了京城,再没有人来管这块地是谁家的了。
周平看着池塘的波纹,知道他是故意作出玩笑的样子来的,他的话是认真的。
赵雁声又去撩浮萍。
“就像浮萍,聚散无依。也分不清谁是谁的,转眼就不见了。”
周平道。
“江海寄萍生。”
赵雁声回头看他。
“……是夫子以前说任侠的……”
周平迟疑道。
“但我想即使是江海广阔,总是在一片水上。有水相连,终会重聚的。”
赵雁声笑。
“萍生?倒像你的名字。”
周平也笑。
“那就做我的名字好了,我还缺一个字呢。”
赵雁声还是蹲着,将手上的树枝扔入池塘,看它慢慢沈下去。
他说。
“谢谢你,萍生。”
03.
过了一年,周平考上了乡试,赵雁声在酒楼赌坊里做零工。
为这事周平劝过他很多次,赵雁声挑眉,银钱多啊。
他还认识了一个勾栏院的老板娘,不上工的时候会去那里,周平很是烦恼。
他见过那个叫殷明凤的老板娘,以前像是风光过的,吃穿用度比县太爷的夫人还讲究,长的更是艳光照人。
雁声说喜欢她潇洒,说她说出来的话坦荡深刻,和一般女子不一样。
周平反驳不过,只不去理他。
直到有次实在找不到他了,就去了那家叫莺莺院的勾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