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口调笑,无有恶意,旁边的丫鬟小厮却变了脸色,只殷明凤一人全不在意似的,笑的越发欢畅。
少年因此倒有几分好感,觉得她跟普通女子不一样。
这少年自然是赵雁声。
他今日被董家大小姐约在这里,一言不和被甩了个巴掌,正在费解女子心思,这时遇上这潇洒艳丽的勾栏院老板娘,倒忘了自己脸上的尴尬。
他又看了看那帖子奇道。
“看夫人也是有身家的,既然回乡,何必还要做这盘生意?”
殷明凤眼波流转。
“年纪大了,闲下来就觉得闷的慌……”
赵雁声“呵”了一声,并不说话。
殷明凤幽幽叹息。
“做我们这一行的,少时总盼着有人能救出火坑,越大倒越觉得天下唯有银钱靠得住。到我这般年纪,便是金子银子也不能安心啦,只是做做熟悉的营生,还似有些依靠。”
赵雁声这便若有所思。
“夫人平时,也是这样真真假假,与客人们周旋的?”
殷明凤笑得头上的钗坠子叮咚作响。
“小少爷疑心病真重……”
她搁下茶碗看他。
“看你也十五六了吧?”
她盈盈笑。
“我女儿比你小一两岁,见你只有亲切,有什么好周旋的?”
“夫人没有把女儿带在身边?”
殷明凤笑。
“她可有自己的打算。”
她慢慢道。
“她笑我是丧家之犬,逃了京城就以为离了是非之地,却不知人间处处阴谋场,我退而求次不过是得一时的喘息,终没有个好下场。”
赵雁声楞了一下。
“……夫人的女儿倒是妙人。”
殷明凤瞥他一眼。
“我的女儿,自然不是庸脂俗粉。”
赵雁声呵呵直笑。
殷明凤道。
“如何?你这样用溪水捂着不顶用的,跟我回院里拿冰敷一敷?”
赵雁声意外。
“夫人果然做的好生意。”
殷明凤起身。
“我性子热,夏天没有冰不成活,可不是待客用的。不过小少爷脸上这巴掌大的地方还招待得起。”
她看向赵雁声。
“如何?”
赵雁声想了想。
“若被家里知道,想必要打死我。”
殷明凤望之不过三十许,笑起来如花枝乱颤,奇异的毫无风尘。
“就当见识一下吧。作男子的多有些见闻只是好事。”
她闲闲的又加了句。
“或者你告诉我你脸上巴掌的事,我就不收你银子。”
赵雁声扑哧一笑。
“好极了,其实我只是怕花银子。”
这就是赵雁声认识殷明凤的事。
之二
“生生死死,不离不弃。”
这是当年有个山西人郭守成,夜夜守在莺莺院门口向殷明凤发的誓。
当时殷明凤拿花瓶里的水泼他,赵雁声见了曾劝。
“若有人这样对我发一个誓,纵使人事无常,我也愿赌一赌的……说不定真的就是一世的良缘。”
他曾笑。
“人心翻覆,你只要不是真的死心,何妨就信一次呢?”
当时殷明凤哼笑两声,甩帘子就进去了。
赵雁声笑,若是真的毫不动心,何必从京城躲回老家来?竟是一颗真心挡不住,怕自己千年道行毁于一旦,才急急遁逃,却叫人家一路寻过来,夜夜站在院中,黑漆漆的一张炭脸,只是坦然。
赵雁声向一旁的小丫鬟莺歌儿说。
“瞧着吧,这真正就是她的良缘。”
周平此后曾问他。
“你真的信誓么?”
赵雁声奇道。
“自然是不信的。”
他笑道。
“只是发得出这样的誓,至少这一刻是十足真金,以后再有什么变故,也是天命。”
周平看了他半晌。
“原来你竟是个喜欢听甜言蜜语的人……”
赵雁声嘻嘻笑。
“那又怎么样,说都不说的人更不可信。就算是骗的,能骗得我当真,也是本事。”
周平记得当时自己生平第一次大笑,眼泪也要掉下来。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听谢琅官一遍一遍跟他讲赵雁声的事,才又记起这一天。
为什么他当时不说,为什么当时雁声明明问他了,他却不说?
这个誓,是发给他听的。
那时候以后的事谁都不知道。不知道殷明凤真的嫁给了那个山西人,不知道周平发了这个誓,赵雁声却决绝的离家,不知道周平求一个比人心可测的功名,却陷在崇清王府里,受尽折辱,再难回头。
06.
赵雁声回到房中,周平还是一样躺着,帐子还是他走时的样子挂起来。他走近两步,周平眼睛闭着,睡的很安详。
是真的睡着了么,赵雁声搭在他脉上。深浅颜色的伤痕蜿蜒从袖中露出来,与他本身的肤色融为一体似的,如他身上的悲哀的印记,永远刻画在他心头。
赵雁声坐看着。
他忽然说。
“你睡在这里,我去哪里呢?”
昏暗的帐中照例没有人答。
他将周平往里面搬了一点,躺下来。
周平的身体没有热度似的,盖了那么久的被子也是冷。
赵雁声就和衣睡在里面,闭上眼睛。
童子不听召唤,不会前来打搅。
赵雁声也不下地开窗,随屋外晴还是雨。湿气从窗缝里蔓延至四周,滴滴答答响起雨声哀愁。
“如果是从前,会打在荷叶上。”
赵雁声说。
身边的人身体轻微的动了一下,赵雁声笑,已觉是他的心声。
他道。
“你真的不饿?”
他着手要往他身上抚,周平剧烈的一颤,又向床内避了一点。赵雁声坐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翡翠瓶。
“阮师兄拿来的。……他可不知我小时候偷了一口,发了多少天烧。”
他倒出一杯。
“你知道的是不是?”
周平看着他。
他一杯饮尽。
“你……!”
周平惊异,赵雁声正待他来夺杯,顺势将他压倒。
“如何?”
赵雁声笑,周平呛的双颊晕红。
“你……”
周平毕竟恼怒。赵雁声盘膝坐好,笑嘻嘻说。
“喝点酒,说说心里话。”
他平静的眼睛在昏暗的帐中很深很深。
“和以前一样。”
他说。
周平捂住嘴。
不可能了。
两个人对坐着,窗外更暗了,几乎已看不清咫尺间的面容。
只听赵雁声说。
“我不怪你。”
他自嘲道。
“你做错了什么?以为我要怪你?”
他的声音轻轻的又清晰。周平忍受腹中火烧。
“你替我安葬父母,照顾我妹妹……自己也受了那么多伤。”
赵雁声的声音仿佛远远传来。
“……如果你当年没有来到我家,现在一定在昌平生活。已经有了贤惠的妻子,也生了孩子。”
他说。
“是我家累了你,你为什么还要愧疚?”
周平吸了两口气。
“不是的……”
他说。
赵雁声笑。
“那是什么?”
他说。
“我父亲关照你,你便觉得欠我家情。画娘是嫁你之后死的,你便心如死灰,觉得对不起我。”
他说。
“你这个老好人,难道不是这样想的?”
他略微低了头,周平身上只有一件中衣,白绢将他过分清瘦的身型完全暴露出来,又是新的绢,将他体态更显得凝涩枯竭。
他执起周平的手。
“怎么会有那么多伤……”
那些红色的疤痕被小心的清洗过,但当年却似被反复折磨,关节处丑陋的突起来。他摩挲他的疤痕,沿着那些狰狞的轨迹仿若想知道他这些年的人生。
他抱着他,如死墓般的帐内忽而安宁起来。
“周平,你还有我……”
周平僵硬起来。
这个人抱着他,温热的肉体,他的呼吸,就在他耳边。他的脖颈紧挨着他,血液一瞬间汇聚在那里,呼吸随着它起伏,滚烫的。
“周平……?”
周平颤抖,他已经很久很久不会哭泣,但这个时候,仿佛很多年前,他在雨天里奔逃,忽然闯进一个光明的地方,那里有个温暖的身体抱住他,有个男孩告诉他不用再逃。那个人温暖的手搂抱住他,也是这样贴着他的面孔,叫他不要哭。
周平抓住他,他的手指纠结起来,抓住赵雁声衣服,他鬼魂一样一丝丝泄露着多年压抑着的怨怼。他激动的身体被安静的怀抱着,仿佛无论怎样悲哀都可以被收容似的,他竭力克制又忍不住发出呜咽的声音。
“你还有我。”
赵雁声说。
当年纷纷扰扰的旧事,只剩下这两个人。
“以后我们就两个人一起过吧。”
他说。
“我有一座房子,我们去那里……”
他说。
“那里就和昌平一样……有柳叶,有池塘……”
周平紧抓住他。
“还有桃花……”
他继续说着,周平已经听不进去。
一同吃饭,一起起居。在熟悉的小城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周平酒劲上来,哭的抽抽搭搭的。
真的是这样吗?
赵雁声一下一下拍他的背,周平呜咽
雨滴滴答答的下,几乎是粘稠在他们身上。或者周平的泪水流在他肩膀上,好象所有的一切都汇合在了一起。
赵雁声忽然想到很久前的一个雨日,也不知道是哪一天,他们两个在家,门外的雨幕干净的如纤细的珠帘。两个孩子不知道在干什么,也许周平在练字,他就是坐着。
雨还要下多久,没有关系。
只要和他在一起。
很安定,很久远。
07.
和谢琅官便不是这样。
赵雁声想。
每次见到他,都有一丝隐痛。
不安定,不安静,即使是在雪中,在山中,茫茫天地间只有他们。在血中,在池水中,好象每一次涌动都是为了分离。每一次分离,都希望永不相见。
赵雁声拍着周平的背。
他像小孩子一样,只知道蜷缩成一团。
谢琅官也像小孩子,但更傲气,更反复无常。
有时他不明白,静日宫怎么养得出这样的小孩子?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会否就长大一点?
坚硬,锋锐。或圆滑起来,通透,无情?
扑哧一声笑出来。
不会。
谢琅官不会这样。
周平累了,昏昏欲睡,但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了赵雁声的笑声。
为什么笑?
一种预感令他突然恐惧。
“雁声……”
“咦?你不睡?”
赵雁声调整了下胳臂。
“不舒服?不如你躺一躺……”
“不是……”
周平说。
“明天我们就回去?回家?”
赵雁声楞了一下。
“啊,是啊……”
他说。
“不过先要和师尊师兄们打个招呼……”
赵雁声笑。
“师尊早说过我几时走都行。不过掌门那里总要过一过,不然实不好看。”
其实即使谢玲官生气,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要抓他回来?
晏琼关总会帮他挡的,只是这样一闹,又不知要多少年两不相见。
他问。
“掌门是怎么和你说的?是不是你向他请退就行了?”
周平楞了半晌。
“不知道……”
赵雁声恩了一声。
“那只有请师尊一并给想想办法。”
他笑。
“其实要是谢琅官能说上一句话,那就万无一失了。”
这样平静的说起这个名字,周平一怔。
“谢琅官……”
赵雁声看他。
“怎么了?”
他奇怪的看着他,仿佛他才是值得惊异的人。
周平忽然说。
“你……”
赵雁声看着他。
“你和他……”
周平不知道该怎么问。
赵雁声说。
“你说我们之间?”
他说。
“都过去了。”
过去了?
周平楞在那里。
刚才,是谢琅官吧……
赵雁声自己不知道,他身上还带着一丝莲花的香……
赵雁声说。
“都过去了。”
周平楞坐着。
“你不信?”
赵雁声很奇怪。
周平不相信。
他看着他,直到赵雁声自己睡去了。他熟睡的面孔再不像孩子时那样,令他陌生。
梧桐院还是落叶满地。
夕阳斜照进书房的窗,赵雁声开始整理行李。
岭南带回来的几件还堆着,他想了想,走过去一一打开。
诗本,词话,传记。除了衣物就是书籍。
上面以蝇头小楷密密的作了注,间或有潇洒的旁批。
赵雁声有几年便以辨识这些笔迹为乐,这些如枯叶般轻薄的旧书使他心情宁静。
“喂。”
屋里发出另一个人声。
赵雁声身躯一滞,站起来看到那个人。
“原来是阮师兄……”
阮四时若无其事的进屋,也不客气,寻了张椅子就坐下。
他道。
“你以为是谁?”
赵雁声讪笑。
阮四时看看地上,平静道。
“你每年去岭南,就是去搬这些东西?”
赵雁声道。
“也不全是。”
他道。
“那边还有些田地,还有间宅子,……”
阮四时挥挥手。
“这些我不要听。”
赵雁声看他。
阮四时道。
“我只问人。人怎么样?”
赵雁声说。
“已经死了啊……”
阮四时骂。
“你也知道!”
他险些要站起来,想到做师兄的架子终于又坐稳。
赵雁声叹口气又笑。
“谢谢师兄。”
阮四时气极,恨不得去敲他的头。
赵雁声道。
“谢谢师兄安排我再见他一面……,也谢师兄特地跑来一趟,教我道理。”
阮四时语塞。
他泄气。
“你明明都明白的……”
赵雁声道。
“虽是明白,却又不想明白……”
阮四时看他神色镇定,说出来的话却雾里看花,跟他打起机锋,忽有些不耐烦。
“不管你明不明白,你只告诉我,你真打算就这样走了?就跟萍生?”
赵雁声道。
“是啊,他身体不好,我总得照应他。”
阮四时又气的跳起来。
“照应!?那你的心呢?还是这些东西,那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