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这样对待我。
而我无权抱怨,毕竟是我自己愚蠢无知,先伤了他。
他离开我生活的十七个月里,尽管混乱灰暗,前途渺渺,尽管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尽管我疯了一样地想念他,并为
了寻回这份纽带而做出许多不理智的举动,但毕竟还有希望存在。那时是整个世界笼在黑暗中,他投下来一道光,我便
可以为了这唯一的光辉赤足踏过荆棘。现在他把全世界都照亮了,却不再指引我,任我在眼花缭乱的风景里迷失方向。
可以的话,我多么希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和我,只有我们的爱,构建起山脉和海洋,构建起春季的花和秋季的红叶,构
建起一切美好的印记。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全世界的祝福中拥抱,没有什么会让我徘徊,疑惑,我可以全身心地感受他,
让他感受我,宣布我们生来就是统一的个体,宣布一切试图拆散我们的势力有罪。然后我们亲吻对方,身后背景里芳华
灿烂。
但是我们终究把握不了这个世界的脉搏,甚至要把握自己的心灵,都是何其奢侈的事。
我作出的唯一一个决定是离开。
并不是再一次离开他。我已知道那个选择铸成了大错,甚至破坏了我们多年以来的坚实默契,尽管我的初衷不过是想保
护他。在爱情中,自我牺牲从来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我也因此忽然明白,曾认为我愿意为他牺牲自己的梦想,殊不知他始终站在我勾画的未来蓝图里中心的位置,无论我想
去哪里,都不过是在试图追随他,或是掩盖追随他的痕迹。
三月接近末尾,日德兰半岛真正意义上温暖湿润的春季,也在反复无常的天气中如同千百年来的惯例那样,拖着欧石楠
编织的长裙,步履轻盈地到来了。
尽管时不时的阴雨天气让人心情烦躁,但在天朗气清的时候,哥本哈根却是完全值得细细品味的。现在哥本哈根也有愈
渐向伦敦靠拢的趋势,但从骨子里就带着与生俱来对待生活的独特态度。哥本哈根的红砖街道很整齐漂亮,但小巷上总
有奇异的食物香味从歪了招牌的小店里萦绕而来,任凭外面的世界风声鹤唳。港口上空的浑浊歌声里混着汗味,陷入残
酷的燃烧。大型货轮停泊时惊起大片美丽的白色浪花,从中央向四周扩散,然后归于安宁。海鸥纷纷沿着阿尔卑斯山脊
线归来了,盘旋一圈后停在高高的旗杆上。白色的忠贞箍着鲜红的热情,十字偏往心脏的方向。
哥本哈根大学是对外开放的。之后我每天都会带上书,笔记本和笔,去那里旁听医学院和文学院的课程,然后用剩余时
间钻研医学,或看大量的书。
确实,我自幼时的梦想便是去亚洲和南美那样的地方行医或从事教育。这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是所能想象到最有意义的
职业。我始终都不认为教育的目的和职业有什么关系,也坚信仅仅是减少几个文盲也许无法使一个国家的前途发生变化
,却能够从根本上改变那些人的心灵,将他们从愚昧的黑暗中解救出来,给予他们前进的永久希望。
其实在曾经的我来说,这对于一个大家族中没有继承权的孩子而言并非不可能。父亲很可能让安琪琳娜去艺术学校任教
,让我去医学院上学。但是那时我总天真地认为雷格勒斯会希望我在教团里陪他,虽然我未必能起什么作用,总有一个
可以让他无条件信任的人存在,所以随着逐渐成长,我也意识到了理想和现实间的巨大鸿沟,自然地放下了这种想法,
准备走上一条被安排好的僵硬道路。然而这种不合理的继承没有被我抛弃,却首先被雷格勒斯打破了。
我的生活轨迹也因此被扭上了它原本的道路——之前那些竟全是虚象。
那之后我的生命归根结底只指向一个目标,简而言之就是想要再见到他。
现在我不想再看到浮云城堡里大叠的泛黄资料,在那些晦涩艰深的字眼里寻找我们的未来。我们的未来不会存在于那里
,我想要他走出那些周而复始的宿命,唯一的选择就是自己先走出去。既然我们无法阻止十字蔷薇,至少可以选择不被
它打扰的生命。虽然它或许非常短暂,但我可以去自行支配它,选择自己原始的理想,借由魔法之外那个混乱而充满希
望的光明世界与之对抗。
对此雷格勒斯并没有提出异议,甚至他只是点点头,根本不过问。
我决心要对自己多年来被禁锢的模式作出一些改变。所以我坚持每天早上按时起床,出门上课,晚上带些新鲜的食物回
来,晚饭后研究书本。毕竟按人类的年纪,我们本就该是在学校沐浴取之不尽的书籍和教授们的雄辩口才的时候。高等
教育的缺失也从某些方面限制了魔法师的思维。而我一直觉得乔治亚娜的选择很好。学校生活尽管不那么自由,却无可
辩驳地占据着我们最值得为之立下碑铭的光辉青春。
哥本哈根大学有很多留学生,英语课程也不少,听课没什么问题。但是我还是尽量努力学习丹麦语,好听懂所有的课程
。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我去旁听一节英国文学的赏析课,那位上了年纪的老教授用颤抖的嗓音说,“希思克利夫”这个名
字里有“悬崖”这个词根。
我才猛然想起自己一直没有看完《呼啸山庄》,那本书里被我夹上书签,长久地置在书橱上了。我总是觉得,隔着薄薄
几页纸感受两代人致命的风雨纠缠,会令我被紧紧缠住,无法呼吸。那种爱情永久地悬于陡崖之上,开出绝望的花。
我还是把主要精力用在了医学上,毕竟这是我童年时代起就暗暗向往的。不过这可不像文学那么令人愉快,临床医学的
课程往往意味着大量复杂艰深的笔记,无数充斥着专业名词的参考书目和画满各种角度的人体解剖图。虽然以前我曾涉
猎过一些这方面的知识,但毕竟时日已久,又是在英国上了与常人有所不同的学,找不到替我翻译丹麦语书的人,实在
算不上轻松。
所以在对付完一堆纠结蜷曲的血管后,回浮云城堡的路上,我可以在神学院门前停留片刻,听那些神情虔诚的人们朗诵
。远处的钟声悠扬地荡过来,彩绘玻璃折射着光怪陆离的霓彩。站在神学院顶端的钟楼上,甚至可以望到卡尔马时代舰
队的哨岗,在幽蓝的广阔世界中兀自竖起一杆暗灰。
生活忽然宁静地不可思议,风景中央唯一的异常是他不在。
三月二十七日下午,我艰难地记住了十几种心血管药物的化学名称,从图书馆借了一本《德洛梅勒特公爵》准备回家消
遣。
经过哥本哈根大学正门的时候,我有时会坐在喷泉广场旁的长凳上,休息片刻再继续往回走。
哥本哈根大学的喷泉比以前学校里的那组蔷薇喷泉大得多,也更璀璨,周围修建了一个小型广场,几乎每天下午都人满
为患,肤色各异的人们来往穿梭,热闹不已。但每每经过时我都会想起很久以前,我们依偎着彼此坐在喷泉前的铁制椅
子上聊天,有时候他会不自觉地环着我的肩,夕阳一次次落下去,等到再也不能与他一起坐在那里之后,才知道彼时我
们离得比任何时候都近。
水柱的轨迹沿着固定的渠道周而复始地跃起又落下去,在短暂的永久里,仿佛瞬息万变又亘古不变。水的表面因为张力
而显得极其饱满晶莹,阳光像禁炼金属一样来回流淌,顷刻幻灭,美丽得难以言喻。
在罗斯查尔德的时候,他会比我早一些下课,每天下午就坐在蔷薇喷泉前的铁质长椅上等我一起回家。我从逆光的方向
看过来,身后背景里灿烂的水珠四下迸跃,暮光正浓,水光之间陡然伸出一道彩虹,异世界般的奇异旖旎。
四周总免不了围着些出于各种目的而找借口旁观的人,因而这个时候蔷薇喷泉附近也相当热闹。然对他而言那都不过是
风景的一部分。
他兀自坐在画面中央,浅浅的微笑在旁人看来始终是教养良好的象征,却只有我明白什么能让他发自内心地微笑。他每
天都会等到我出现,然后……
然后他站起身,向我走来,他的轮廓在画布上逐渐放大,那双黑瞳只注视着我。四周有故意掩饰的唏嘘声,谁也听不见
。
他站定在我面前,拉过我的手。
“回家吧。”
不,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
他不会在这里的,他再也不会管我了,不会再和我坐在四垂的暮色下畅谈过去和未来了。
下一秒我被扯进他怀里。
那种坚实的质感瞬间让我清醒过来,屏蔽了水声,风声和人声。我闭上眼抱住他,迎着水珠绽开的隔世之花拥吻,眼前
澄红一片。
我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时候分开的,人已散得差不多,两个浅发色的姑娘朝这边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随即混入四散的人
群。
我的右手仍被他握着,身后的夕阳垂下去,喷泉的水花溅在他侧脸上,灿若惊鸿
晚上我竭尽自己毕生在厨艺方面的才能,才终于把鹿肉的汁液做到了位。而我唯一的鉴赏者一言不发地品尝完,笑得芳
华灿烂。
仅仅是这样,就已经让我感到非常幸福,在失去过以后。
在我疏忽的当口,一滴油滴进火里,火腾得蹿起来。
他脸色一变,我下意识地跳开,身上才没有着火。火立刻就熄灭下去,恢复平稳。
“你有没有受伤。”他固执地把我抱过去,检查我身上是否有伤口。
我靠在他肩上,闭上眼享受。他心知肚明地吻我。
晚上的一切都顺理成章,那本爱伦·坡的代表作被冷落在了床头。
唯一的插曲是,晚上我在书桌上发现了两张翻译好的讲义。但是今晚我却无心看它。
结束之后我意外地没有很快睡着,那把火的影象在眼前晃动。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梦见火了,却又无故想起了安琪琳娜,
暗暗难过。
我吸了一口气把不愉快的感觉挥出去,离他更近一些。
44.April Fool
我把两张画着临床血管侧剖图的讲义放到床头柜上,早晨的光线很好,在上面打出一个镶着紫边的光圈,将几个工整的
铅印字母照亮,泛起一阵轻柔的香味。
最近天气开始回暖,我的身体也比前几个月好上了许多,不再那么嗜睡。这样我就可以每天早起一个小时,趁着向南的
窗口慷慨地洒进自然光,多看几页书,然后收拾笔和讲义去大学上课,日落时分带着晚饭的材料回浮云城堡,晚上看书
,弹一会儿琴。
比起去年那几个月,我们相处的时间少了很多。但是我并不因此而苦恼,毕竟经过那些事之后,也深深明白长久地黏在
一起实在没什么好处。他似乎也默认了这点,并不干涉我去学校。我倚在他怀里的时候,依然觉得安心温暖,已经很好
。
我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错得离谱,他也似乎不如过去有安全感。例如现在每天早上我醒来时都会发现自己被他紧紧拥在
怀里。我自然是不忍心吵醒他的,只能小心翼翼地坐起来,翻阅放在床头的讲义和资料。
而他通常很快也就醒了。然后他会坐起来,从后面抱着我,一直这样贴在一起,很久很久,似乎不这样就无法呼吸,直
到不得不分离的最后一刻。
偶然我心里会暗自觉得悲凉,但大部分时候——例如今天——我只是顺从地倚靠着他,心不在焉地翻动那厚厚一沓讲义
的边缘。他醒了之后我就再也无法专心看书,干脆向后偏过脸,与他唇齿相接。
清晨还未洗漱之前,我们只会这样浅浅地亲吻。但是我很喜欢这样,可以格外清晰地感知到他唇优美的形状和上面皱起
的皮肤,温暖绵长,似乎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持续到新的冰封期到来,宿命不再滚动的时候。如果生活如此,本来便是
最幸福不过了。
但是一个吻终有结束的时候,因为彼此都需要独力呼吸新鲜空气。
“要不你也去找些什么事来打发时间?”分开之后我继续靠在他肩上,把头转了回去,“难道你甘心一直给我做翻译么
?”
“给你做的话,为什么不甘心呢?”他的口吻中含着笑意,让我安心了不少,“不过你说得没错,也许行医对你而言确
实是个不错的选择,那样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陪你去。”
我放下讲义,再次略微转向他,让自己笑得不要太过得意。
和我不同,他的丹麦语很不错,所以就主动承担了帮我翻译讲义的工作。雷格勒斯连字都写得很漂亮,字母F的尾勾略微
扬起,是一种很张狂却意外俊秀的字体。每每在蓝黑墨水构成的图腾间流转,我都会有那么几个瞬间怀疑这不是充斥着
专业名词和死板说明的医学类讲义,而是一首倘徉在紫罗兰色海洋里静静漂浮的诗。
现在我终于能稍许懂得珍视而今的幸福,所以我当即回吻他,然后顺理成章地被他拦腰抱住,又是许久静止。
其实我早已没有资格和精力按正规途径报考大学,所幸现在的大学都是开放式,任谁都可以进去旁听,但实验这类事情
的待遇就不可能同医学院学生相提并论了。所以对于临床医学,我并没有太高的指望,只是希望能够有机会去亚洲或南
美帮助麻风病患者,或是和他一起再去一次西藏,去那些传教士留下来的当地学校教书。除了医疗,或许还可以教他们
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例如英语。毕竟我始终都认为教育能够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的生活,尽管洛克尔导师说过,那是生
活无忧的人自然产生的优越感罢了。
从意识状态恢复后我就再也没有踏进浮云城堡庞大昏暗的资料室。坚决地将它们甩在脑后成为了我唯一的反抗方式。虽
然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暂时沉寂的庞大真相会浮上水面,把生活和理想搅成碎片,但至少我可以选择不被它牵着走。自
己引领自己,某种意义上也能算是得救了。
而且,我想要爬出泥潭,归根结底——尽管我已经多次为这个目的采取了不方便的措施——还是想要保护他。
“今天就是四月了。”吻结束后他顺势把我完全搂进怀里,“有什么计划么?”
“对啊…四月一日啊……”我故意拖长了声调,全身的重力都转嫁在他身上。
“你想开个有意思的玩笑么?”他嘴上这么说着,依然笑得轻松,丝毫没有戒备。
所以我顺理成章地翻身,把他按在床上。睡衣在一阵骚动后松开,他胸前的大片皮肤同样带有苍白的美感,皎洁如同透
明的伏特加。其实他也算不上有肌肉的男人,但是骨架极好,将身材衬得极其迷人。
原来平时□的时候,我看他都看得不甚真切。黑暗中我只能抱着那个轮廓,任由他把我带到天国,再狠狠地坠下来,心
脏剧烈收缩又膨胀,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罪孽的血液。
“看来你想在上面?”他丝毫没有因为我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惊讶。那笑容干净浅淡,我顿时理解了自己此刻存在的意义
,于是深深吻上去,戒指坚硬的怀彼此碰撞。
过程中我又被他反压下来,但是我甚至没有察觉。这次我们维持了很久,末了他松开我,神情未变。
我忽然在那笑容中看到了某些哀伤的因子,于是我再一次抱紧他,脸越过他的肩。
“是时候该走了,”他在我耳边很轻地说,“记得回来就好。”
我在他看不见的方位点点头,放开,下床穿好衣服,回头朝他微笑,旋即离开。
后来我再回想起一九一三年四月一日的经历,从骨血里希望他能抱紧我,哪怕用强制手段把我禁锢在浮云城堡,这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