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就这点,他感谢他父亲,并深深地感到安慰。
其实在这个狭小的交际圈里,一个身份尊贵,丧妻的三十岁男人,就算放弃了在蔷薇教团里的职位,也完全称得上是这
些婚姻空间日渐窘迫的贵族女子们竞相争取的抢手货。然而维克多在这个年纪上就很清楚,虽然父亲是为了自己才来参
加舞会,但他比自己站在距离舞会中心更近的位置。而他在那些贵族小姐眼里的形象恐怕就不怎么美好了——一段不长
不短的婚史算不得什么,但是这个一闪而过的女人却留下了宝贵的独生子。这就大大降低了其他女人入主洛丝罗林庄园
的可能,也必然将为那个继任的梅利弗伦夫人带来继承权和财产上难以理清的持久困扰。
一会儿后,那位玫红色的小姐不但没有被她追求对象有礼貌的冷淡吓退,反而越挫越勇。而周围也开始有其他颜色的女
人毫无意义地来回晃动,准备伺机加入。
他终于站起来。
“爸爸,”维克多没有注意到过,自己的笑容和他父亲有着遗传般惊人的相似,都在温和中含着刻骨的无奈,“我先去
别处看看。”
他父亲立刻转身,下意识伸出手拽住他。
然后尴尬被异常戏剧的形式打破了。
“莉迪雅?!你在这里做什么?!”
维克多和他父亲不约而同地望向洪钟一般的声音来源,只见一位脸型方正,个子高大的夫人大踏步走过来,身后跟着一
个穿深蓝裙子,化妆技术平平的阴沉少女。与女儿们的气质全然不同,这位年长的夫人显得十分高雅而严格,也许年轻
时也是个美人,但前提是忽略她那太过沉重的脚步声。
“莉迪雅,我找了你好久!”那做母亲的首先转向她女儿,神情确实十分严肃,“我告诉过你,不许胡闹!”
“可是妈妈…”
“行了,别在这丢人现眼。”母亲坚决打断了莉迪雅的话,“你真该好好学学礼仪。现在,凯瑟琳,带莉迪雅去把妆化
好。”
那个穿深蓝色礼服的阴沉女子上前一步,把她妹妹拉走的同时回头望了一眼。
“啊,好久不见了,梅利弗伦子爵。”待到两个女儿走开,那位夫人的口吻才缓和一点,故意摆出了一副轻松的表情,
“距离我们上次在你婚礼上碰头差不多有九年了吧?你大概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
“怎么会呢,威瑟斯朋夫人。”也许是面对一位长辈,维克多和他父亲还是都站起来向威瑟斯朋夫人致了意,“难道您
把我想象成忘记恩师的人了?刚才的两位小姐是您的女儿?”
“让你见笑了。”似乎终于进入正题,威瑟斯朋夫人的笑容也更加舒展了开来,“穿玫红礼服的是小女儿莉迪雅,十七
岁,你已经和她交谈过了。另一个是大女儿凯瑟琳,二十岁。我们一直住在纽卡斯尔,你大约没有见过她们。”
“纽卡斯尔的冬天一定很糟糕吧?”梅利弗伦子爵仍试图转移话题。
“确实够冷的,不过也别有风味。”威瑟斯朋夫人装作顺口提起一般,眼神晃动了一下,“你知道,只有亲身体验过才
会明白……欢迎你随时来访,我们会很高兴。”
听到这里,维克多终于做了一个把手抽回来的动作。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他父亲放开了他。
当时他并不懂得这个动作在他之后生命中切肤的隐喻意味,只是向某个不确定的对象点了点头,逃一般匆匆穿过长排的
桌椅,消失在纸醉金迷的人群中。
其实维克多并不缺少玩伴。他到了宴席外围之后,与被他们各自的父母牢牢看在身边的莱维因,海默尔和温斯顿他们打
了招呼,然后很快就碰上了查理·贝肯斯。对方手里拿着一副和小孩子身体不相称的大盒子,表情十分兴奋。
“别管大人了,让他们玩他们的去吧。”干劲充足的黑短发男孩挽住他的手臂就把他往休息室拖,“我们找个地方下棋
去吧,我把爸爸送我的一套新棋带来了。”
虽然这个年纪的孩子棋艺算不上多么高明,但下棋和舞会比起来,实在算得上安静而有益身心的活动了。
维克多盯着黑白六十四格的棋盘,眉毛轻轻皱起。他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样对输赢斤斤计较,但是从刚才开始他连一局也
没有胜过,这实在是有些难堪。似乎神不喜欢世上有任何一只完美的苹果,在赐予他对钢琴和文学惊寰的天赋之后,让
他对包括下棋在内所有需要精密计算和谋划人心的技艺都十分苦手。
贝肯斯咧开嘴笑,顺手把皇后向斜前方挪了三格,维克多的一座城堡就在这个不费吹灰之力的动作下颓然倾塌,发出非
真实层面上的巨大响声。
现在维克多的国王失去了几乎全部的屏障,贝肯斯的笑容扩展地更开了。和维克多不同,查理·贝肯斯喜欢下棋,喜欢
拉着水准远不如他的好朋友对局,享受对方无力反抗时一面倒的胜利感。这并不是说他有什么恶意,说到底他也不过是
个孩子,无法理解这不但不能给他带来任何真正意义上的胜利,也为他的朋友造成了难堪。而且维克多自己也不放在心
上,以惊人的耐心陪他玩一轮又一轮无趣的对局,直到贝肯斯尽兴为止。那是他自己的善意和温存,只是贝肯斯总是感
受不到。七岁的孩子没有多少深沉的心计,然而贝肯斯不知道,自己在这种场合的笑容含着阴邪的意味。
“怎么样,要不要认输呀,维克多?”
现在离将军的结局已经不远,维克多无可奈何地苦笑,拿起他的骑士,准备走完毫无意义的最后一步。他不会轻易中途
弃局,并非他认为这样多么有损尊严,只是不希望朋友扫兴,尽管这种棋局原本就没有什么兴致可言。
然后贝肯斯的笑容忽然就僵了,仿佛先前一直是被缝在他脸上,终于线脚崩裂而脱落下来了。
维克多感到有人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吓了一跳,却在未来得及回头前被人握住执棋的右手。
“还没将军就要别人认输了?”
几缕笔直而柔软的黑发垂到他眼前,泛着卓绝而意外艳丽的蓝色光泽。垂下的长发将那人略显苍白的皮肤切割成视觉上
的条状,如同植物在白玉山崖上义无返顾地生长。俊美的五官轮廓隐约可见,黑与白的极至对比浓缩起来,惊心动魄。
“艾…”
“你不太重视自己的士兵啊。”艾瑞克·丹佛却没让他把混合着惊喜的诧异口吻进行到底,握着他的手把骑士放回原处
,然后自己拿起被冷落在一旁的一名士兵,“要是你多让士兵发挥作用,就不会这么被动了。要知道,士兵如果愿意努
力,也是可以翻身成为贵族的。”
然后维克多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士兵被两根纤长的手指夹着,移动到了一个他想都没想过的,得天独厚的位置。刚才还
气势汹汹,盯着白国王不放的黑皇后刹那间就成了四面楚歌的中心了。
贝肯斯的脸色顿时又暗了好几分,维克多不由得笑了。
“你真厉害。”在这个年纪上的孩子,赞美一旦出口,便是再纯净不过的由衷心情。
“谢谢。”艾瑞克·丹佛站起来,笑得颇有胜利感,却全无贝肯斯的阴冷,那扬起的弧度中闪着卓越而自信的光,“好
久不见了,维克多。舞会太无聊,我们去别处玩吧。”
“恩…好的……”维克多不仅想要离开喧嚣的舞会中心,也希望能暂时从令他眩晕的黑白棋盘中逃脱出来,但是他依旧
不安地望了贝肯斯一眼,希望得到朋友的谅解。
“等一下!”贝肯斯却不理解在场另两人的用心,气恼地站了起来,转向害他第一次在维克多面前一败涂地的黑发高个
子男孩,“下棋的时候怎么可以教别人?你这是耍赖!”
“好吧,”艾瑞克无所谓地笑了笑,那笑容随意地令人心慌,“不过我可没听说过,一次次战胜水平远不如自己的朋友
来获取成就感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你……”
贝肯斯在反击尚未出口前就无法再说话了,艾瑞克·丹佛本就比他高,略抬起的眼睛里满是不屑,怜悯和距离。
查理·贝肯斯在七岁的年纪上,尚未真实接触人情冷暖之前,就从这个第一次颠覆他棋局的人身上,在第一个以上位者
的姿态把他畸形的尊严踏在脚下的人面前,刺骨地体会到了小人物的悲哀和无力反抗。他忽然体会到自己极其渺小而对
方极其强大,强大地可以把他蹂躏成任意形状,并且根本不屑于抛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这真是可耻的差距。
而那个在他心里打下终身耻辱印记的孩子只是在符合他尊贵身份的范围内冷笑一声,拉过维克多的手。
“好了,我们走吧。”
然后维克多不由分说地被拉出了休息室,来不及注意到他好友燃烧成一团孽火的表情。
50.白色钟声
“你还真是难找啊。”
出了休息室,艾瑞克立刻放下了那种冷傲的神情,转过来笑着拍了拍维克多的肩。
“刚才我在整个舞场里转了一圈都没看见你,还以为你不来了。”他拉着新结识的朋友一路向宴会厅的后门边走边聊,
眼底笑意渐渐凝聚,“不过这里女人的裙子太多,确实不太容易找到。”
“抱歉,我和爸爸迟到了一会儿。”维克多依然不安地向身后张望,“刚才我在我爸爸身边,没办法脱开身。”
“行了,别管那家伙了。”艾瑞克却一眼看穿了他,“就算他追上来报仇也不能怎么样。如果不是因为他是你朋友,我
真的很想教训他一下。你居然就甘心被他这样欺负么?”
“既然是朋友,何必计较这些呢?”维克多很认真地说,立刻招来对方的轻笑,“查理愿意陪我玩,我已经很感激他了
。”
“要我看,根本是你在陪他玩嘛。”艾瑞克花了一小会儿才止住笑,拉着他大步走出了宴会厅,“如果你找不到人陪你
玩,完全可以来找我啊。”
“我们就这样跑出去,真的好么?”维克多对自己的行为并没有信心。
“别管那些,”对方却全然是胸有成竹的神情,“这是我的家,我当然可以招待客人。舞厅里实在太吵了,不过我想浮
云城堡该有好几十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你家里从来不举行舞会么?”维克多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白蔷薇的城堡在纯白基调下张扬着冰冷的狷狂,灯光打在那些深邃的蔷薇雕纹上,折射着淡薄的暖意,确实并非是多么
适合举行舞会这类奢靡活动的场地。
“你以前收到过丹佛家族的请帖么?”艾瑞克带着他上了一道漆成纯白色,栏杆上雕着玫瑰图腾的旋转楼梯,“这个家
族不喜欢举行舞会。当然我也不喜欢,本来我只是让爸爸请你来玩,结果爸爸却以为我很寂寞,就请了一大群人。”
“请我?”
“对啊,”艾瑞克似乎觉得维克多困惑的表情很有趣,“从上次在你家里遇见你之后,我还没机会再和你聊天呢。这个
世界上无聊的人太多了,但你不一样,和你聊天很开心。”
艾瑞克停在一扇双开门前,用丹麦语唤来一个侍女,交代了几句,那侍女便恭敬地离开了。
“你的丹麦语和英语都这么好。”维克多在他身后轻轻地说,他自然不会问对方交代了什么,这是一条基本的教养。
“我一年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英国,”艾瑞克漫不经心地查看了一下漆成银色的门把手,“因为要上学,所以只有寒假
和暑假才会回来——当然,回到这里就意味着整整两个月都冷清透顶,没法和那些在英国的朋友们见面。每日除了写信
,只有读书或者弹琴,只有参加一些宴席时才能出去走走。我跟爸爸提出过以后不回来过假期,但爸爸说,丹佛家的人
不可以太过长久地远离他们的根基,尤其是尚未完全成长的时候。”
“其实你爸爸很爱你啊。”维克多笑了笑。
“我知道。拜托你别学着那些人,也成天对我说这些已经过时的陈词滥调。”艾瑞克回头望了他一眼,却并无责难。他
抬手碰了一下银把手,并没有拧它,门就自动开了。
里面已经有一个人。
准确点说,那是个女人,一个恰在风华正茂的年纪,穿一身银灰色长礼服,梳高簪,打扮得体,却面色消沉,看起来因
生活状态的长期压抑而精神不济的妇人。她发现了门口的两个孩子,转过身的动作却也是慢吞吞的,眼里有与她成人身
份不相符合的畏缩。
维克多一时心生疑惑,然后下一秒就理解了那女子愁苦的原因。
“你在这里做什么?”
即使不是所指对象,维克多仍因为这句话中的冷酷和寒意缩了一下。他有些难以想象,这个女子时不时要承受继子的冷
眼冷语,是如何忍受过来的。
“我…舞会上太吵,我休息一会儿。”
“你下去吧,我需要在这里会客。”然而艾瑞克依然冷冷地望着她,没有给她留任何余地,“反正你也不会弹琴。”
维克多顺着这话把视线移向一旁,一架黑金色的钢琴沉默地注视着盛衰。
“好…好的,”按照常理,那女子应当是长辈,然而她在艾瑞克的目光下,仿佛坍塌一般越缩越小,“你玩吧,你玩吧
…别让你爸爸担心了。”
“也不劳你操心。”
最后这句不带感情波动的话语终于彻底击垮了那女人的希望,她咬了咬下唇,然后匆匆从维克多身边跑了出去,高跟鞋
踏在灰色地毯上,声音沉闷。
静默。
“别这样啊,”许久之后维克多才终于从先前的惊恐和寒意中平复下来,上前了一步,“那毕竟是你母亲。”
“她不是。”
过于迅速而决绝的短句当头劈下,维克多再次愣住,松开了手。
其实,若非那女子的衣着还算得体,而维克多又是善于体会他人内心的人,或许早已将她当作这家里的一个寻常女仆了
。
“你也觉得我很霸道么?”艾瑞克却忽然转过身来,面对他坐下。在维克多的印象中,他一贯自信而卓越,神采奕奕,
因而他的叹息让他手足无措。
那之后很多年,他一直深刻地记得艾瑞克冷酷卓绝的神情,只因当时那神情的对象并非是他,他也没有意识到那对自己
而言意味着多么深重的东西。
“不,不…我没有这么觉得…真的!”他深吸一口气,才得以继续下去,“我只是…”
“我妈妈在生我的时候因为难产去世了,”孩子苍白的脸藏在垂下的发丝后,“我没有见过她,所以你知道,也谈不上
对她多么有感情。四年前,我五岁的时候,爸爸又找了一个女人来填补女主人的空缺。虽然我爸爸是有身份的人,但是
如果结婚后仅仅是一个摆设,不能有孩子,也没有继承权,那么也没有高贵的小姐会愿意的。所以爸爸就选了一个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