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而厚重,不含丝毫心机和目的所致。他只是默默点了点头,选择了一个最末排的位置,远离那些依然没有接受他的
人群。
“你坐在那里看得见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第二排还有空位。”
现在所有的目光都转而聚焦在金发少年身上,然而维克多·梅利弗伦浑然不觉地把他带到前排的空位,随后回到他自己
原先的位置,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因着那个年纪的他并没有真正学会领导者的技巧,只是出于本心,也无须作任何姿
态。
拉塔托斯克勉强听完了上午第一,二节的法语课,才总算喘了口气。他以前没学过一丁点法语,也完全分不清阳性和阴
性的前缀。但是他还是打起了精神,毕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早上的事件已经足够他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奇妙的信心,
甚至开始着手打算融进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了。
下课铃声响后,他迅速地收拾起了东西准备往外走。他很兴奋,接下来的实践课终于轮到了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他可不
想再出什么丑,尤其是在维克多·梅利弗伦面前。
贵族的名字都很长,记起来很费劲,他也花了一番工夫才把“梅利弗伦”这个词拼对。但这的确是他一生中记住的第一
个光辉的名姓。
他往后探了探头,发现梅利弗伦和他边上那个眼神冷漠的黑发男生桌子上都空了。他心下略有些失望,但还是快步出门
,想赶紧回到他游刃有余的天地里去。
五年级使用的实验教室在另一幢楼的底层,是高而宽阔的大房间,落地窗上的窗帘因为经常被烧坏而干脆撤去了,大片
阳光飒沓而至。
学生们陆陆续续进入教室,找到合适的位置站好,放下手中的书。
虽然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会接触到什么实质性的危险魔法,但魔法实验或多或少都存在一些出岔子的概率。为了防止这
些意外或失误波及到无辜的,尤其还是金贵而背后势力庞大的少爷小姐们,实验教室的地上用红线划出了对小孩子来说
面积很大的格子,每个格子就算是一人的活动范围,避免他们彼此间离得太近。每个格子朝门这边的角上都在统一的方
位用魔法悬挂了一个金属架用于放书,一般实验课需要带的除了大脑,也只有相关课程的理论书了。
拉塔托斯克慢慢地走进教室——并不是说他小心翼翼或太过矜持,只是因为腿短,走路的速度平白无故比别人慢了一截
,寻找尚且无主的空位。已经在自己的格子里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的贵族学生们见了他,无一例外地挑了挑眉,然
后嫌恶地把目光移开。
他不禁缩了缩。他蔑视贵族,但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对抗权威。
然而他又立刻想起了维克多·梅利弗伦的笑容,于是在意识层面上给自己壮了壮胆,鼓起勇气穿过中间的走廊,向维克
多身边的一个空格走去。维克多从紫色封面的厚重硬皮书中抬起头向他微笑,一旁的贝肯斯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实验教室往往都很宽阔,顶也比寻常的教室高好几倍,宛如一个巨大的棋盘。他们站在自己的格子上,扮演着各自的角
色,即将出发,却不知道操纵着他们的那只手将把他们放到怎样不堪而满是芒刺的境地。
导师踏着上课铃声那单调而聒躁的声响沿中间一条如同阵营分界线般空出来的走廊大步过来,踏地木质地面铿铿作响。
这门课的导师是一个红发,有些谢顶的中年男子,公平点说,至少他在教师的位置上还是做到了合格的指标。给一群身
份尊贵而自视甚高的贵族子弟们上课并不是一件讨人喜欢的差事,不过这位导师总算还能把他们基本控制在行为端正的
尺度内,并充实他们空空如也的头脑,也并不过分摄于他们的身份,对他们算是公允。
当然,他是个严格而头脑精明的中年人。因而他一路过去,给学生们分发这次课的牺牲品时,在拉塔托斯克面前停顿了
一下。
拉塔托斯克还不知道,其实所有导师都知道了他的事。因此当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用一种并不带感□彩,却含着显而
易见的,学术式的怀疑目光从高处俯视他时,过度敏感的神经再次耻辱地跳动起来。
导师没有羞辱,也没有过分关注他,只是严厉地注视了他几秒,就从他眼前过去,丢给他一只麻醉了的活鸡。
拉塔托斯克低下头看着那只将要由他来屠杀的牺牲品,先前梅利弗伦为他照亮的世界又黯淡了一些。但他还是说服自己
,克制住了那种情绪,并决心要做给这群少爷小姐看看,让他们知道真正的优秀者和草包之间的决定性差别。
他在维克多·梅利弗伦左边的格子里。摊开书前他往左看了一眼,那个坐在梅利弗伦前座的女生立刻不屑地哼了一声,
埋头研究自己的魔法去了。他顿时心又凉了一下,把视线往右转。梅利弗伦已经开始动手,灿若信仰的金发垂下来,把
皎洁如月的侧面切割成艳丽的线条。
他心满意足地单膝跪下来,抽出小刀片和取血针。
52.利维坦
很多魔法在使用者尚未熟练掌握前,需要用血来作为引导才能发动。这种血必须是由术者亲手从活物身上取下的,因此
在学校里,常常用小动物作牺牲品。五年级的学生们要用小刀剜断鸡的颈动脉,然后用取血针在血喷得到处都是前把它
取出来,作为颜料在地上画好魔法阵,再集中自己的意念,完成一个从空气中创造火焰的魔法。
这对拉塔托斯克来说不成问题,事实上他早就有个计划,足以让他第一天就脱颖而出,一举改变自己在这里的尴尬境地
,也可以证明梅利弗伦对他的好不会浪费。
当时的他尚未明白仅凭一次出色地有点过火的实验就能改变根深蒂固的偏见是多么幼稚的想法,事实上他因为有了双重
动力而格外兴致高涨。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摆弄小刀之类具有杀伤力的小工具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很快他就取好了
血,在地上画了两个同心圆和火魔法标志,再加上四个黄金三角作为辅助。
在他们今天的实验魔法阵里并没有黄金三角,那是他自己独到的发明,他确信他很快就能让那群愚蠢的少爷小姐——当
然梅利弗伦除外——长点见识了。
魔法阵完成后,他把那只鸡的尸体丢在一边,沾满鲜血的手掌覆在已经有些干涸的血迹上,集中意念低声吟咏。
然后奇迹就按他的祈祷实现了,尽管随之而来的结果并非他想要的。
加入了黄金三角的元素平衡作用,从拉塔托斯克血管里迸射出来的力量远远超越了他们这次实验的数量级。灼白色的火
焰绽出大量令人目盲的光,裹着灸人的滚滚热浪,如同凤凰展开的两翼般朝两旁喷去。他仅仅在自己制造的华丽特效里
沉浸了两秒,就分明听见了四下起伏的尖叫声。
他手忙脚乱地停下来。火焰消失的刹那他抬起头,迎面撞上了两道冰冷的目光。
“你在干什么?”中年导师严厉而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是说你要闹出人命才肯罢休?”
“不…不是……”他瘦弱的腿不断打颤,使得他根本站不起来,只能维持着屈辱的半跪姿势,“我…”
“导师!”他左边那个洋娃娃般的女生却率先带着哭腔叫开了,“他是故意的!他想烧死我们大家!导师你看!我爸爸
早就说过…”
她挥舞着手中被烧掉了一个角的书页。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导师冷酷地瞪着他,一脚踢开了他翻在一旁的书,“看看你画的什么?!这个魔法阵里有黄金
三角么?看来有人说得对,不应该把你放进这个班。”
“导师,请您不要这样。”
所有人怔了一下,然后一齐转向拉塔托斯克右边的方向。
维克多·梅利弗伦向前一步,扫了一眼地上已干成焦黑色的魔法阵,然后抬起头,不是面对拉塔托斯克,而是面对那个
贵族少女,蔚蓝色的眼神镇定,坚决而清亮地无与伦比。
“你的书不会有事的。”他忽略女生的表情直接从她手里夺过书,用一个简单魔法恢复原状后放回她手里,“现在你别
太苛刻了。”
然后他转向导师,中年男人不解地望着他。
“导师,这个魔法阵本身没有错的。”维克多·梅利弗伦用一种礼貌温和的口吻说,含着笑容,似乎此事无关意识形态
,仅仅是在指出导师一个不经意的错误,“您知道,黄金三角是元素平衡的标志,加在这里是个高明的创意。当然…威
力太大了点。”
“好…好吧,”导师似乎想不出什么反驳的方法,于是勉强下了个所谓的公正裁决,“拉塔托斯克先生,你最好还是注
意点分寸,你这样会伤到别人。林顿小姐,别哭了,梅利弗伦先生不是已经修好了你的书么?”
“可是导师!”女生依然不依不挠,“他…”
“好了!”那个导师的精明就在于,他及时把握了道德和利益间的狭小空缺,“到此为止吧,大家都做得差不多了?那
么下课。”
“下课”的指令迅速在偌大的教室里传播,学生们纷纷收拾东西作鸟兽散,经过拉塔托斯克面前时眼神诡异,但谁也没
有说话。
“这样就行了,”导师似乎对他处理问题的方式很满意,“你们也下课吧。”
拉塔托斯克默默收起书,跟在人群的最末尾出去,在同学们四散之后才匆匆找到了维克多·梅利弗伦。
“那个…”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偏见使得让他开口道谢,特别是向一位典型的贵族道谢竟然是如此艰难,但他还是咬咬
牙说出了口,“我是说,谢谢你今天给我解围。”
“别放在心上啊,”梅利弗伦停下来,微笑地很平静,中午浓烈的阳光打在他半身的轮廓上,灿若金华,美仑美奂,“
不过你下次还是注意安全比较好,毕竟那个教室地方太小了,不太适合做这种级别的实验。”
“我…我知道了!”他在梅利弗伦面前显得很矮,只能采用仰视的角度望着阳光给少年俊美的五官勾上一层彩绘般的柔
和色泽,一种神奇的力量驱动着他,把他在某条原本不必如此着急的道路上推进了一大步,“我…那么请问今天中午…
可以跟你一起去自习么?”
“拜托,你在干什么呐?”梅利弗伦还未回答,走了好几步远的贝肯斯忽然折了回来,身边跟着鼻梁上架了副厚框眼镜
的米诺斯·莱维因,“维克多你不打算吃饭…你怎么还真跟拉塔托斯特有说有笑的?”
“拉塔托斯克!”他忍不住反驳,虽然是梅利弗伦的朋友,也没有对他作出像林顿小姐一样的过分行为,但是他还是不
喜欢这个黑发男孩的表情。
“好吧,你知道,有点难记。”贝肯斯无所谓地摊摊手,转向他的好朋友,“走了,维克多,再不快点餐厅就没什么好
东西可吃了。”
“恩,我就来。”梅利弗伦朝贝肯斯点了点头,又转向他,“中午的话,我们一般会去初等学部找我一个朋友。你可以
到蔷薇喷泉来找我们。”
“艾瑞克·丹佛,你总该听说过那家伙吧?”贝肯斯不耐烦地扯了扯梅利弗伦的手臂,“真得走了,维克多。”
“我知道了。”梅利弗伦却丝毫没有丧失耐心的迹象,事实上他任何时候都谦和有礼,反而突显出真正的尊贵来,“等
一会儿再见。”
“谢…谢谢…”拉塔托斯克望着他生命中最初的神明,对一个想象中悸动而美好的未来而手足无措,“但是我不认识那
位先生…”
“没关系的,我会把你介绍给他。”梅利弗伦的笑容向温暖的方向扩展了一些,“我知道你不喜欢贵族,但他不会为难
你的,请相信我。”
“你放心,你运气不错,只要你别惹什么事,艾瑞克不会怎么样你的。”贝肯斯冷冷地说,猛得拽过梅利弗伦大步往前
离开,“尤其是维克多认识的人。”
“维克多,”始终沉默的米诺斯·莱维因拍了拍梅利弗伦的肩,“你的头发。”
“啊?哦。”维克多·梅利弗伦再次停下来,微微侧过脸,抬手扯下几根被烧焦的碎发,回眸笑地灿烂洁净,“那么等
下见了。”
维克多·梅利弗伦在他眼中逐渐变小消失的过程被无限拉长,在他混乱模糊的记忆里,被抽象成一块耀眼却色泽温暖的
光斑,在油画般的金色背景中跃动着越来越小。其实他对自己的魔法一直有着强烈的信心,也不认为自己的实验有什么
不该做的地方。然而梅利弗伦被烧焦的头发却始终扎在他眼里,让他真正感到自己破坏了什么极其美好的事物而罪无可
恕。
拉塔托斯克吃完午饭,带上几本要看的书——尽管他并不真正相信这个中午自己会看进去多少,迈着如同一年级学生的
步子慢慢挪向蔷薇喷泉。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场,中央由一座古铜色蔷薇花纹的喷泉作为装饰,四周散落着一些椅子
,供午休时间学生们放松休息之用。
天气依旧好得出奇,阳光以一种死亡般的决绝姿态在变幻莫测的水柱表面跳跃,形成一层绚丽的金鳞。用魔法控制的喷
泉花式不断变化,水在自然规律和魔法的双重作用下溅出一个张扬晶莹的抛物线,然而重重落下去,开始新的轮回。一
道彩虹在水珠重重的投影下兀自探出头来,光斑洒满年华,野花般斑驳一路。
他很快就在来往的人群中找到了维克多·梅利弗伦,那种纯粹的金发很醒目。他站在一处空长条凳后面看见了他,坐在
一个石凳上,与一位黑色长直发的少年神采飞扬地聊天,旁边还有许多人,贝肯斯和莱维因他们都在那里,但还有更多
的人他不认识。
这场景又让他下意识畏缩一下,他一直不愿承认其存在的,深层次的自卑感再度叫嚣起来。他深呼吸了一下,向他在这
里唯一的金色光辉迈开了一步。
维克多·梅利弗伦却比他想象的更早发现他,转过身,微笑。
“中午好啊,”他的神情仍是干净落拓,不含丝毫杂色的,“拉塔托斯克。”
现在所有人都转向了他,也是神色各异,但比同班的同学们要温和许多。他站在原地,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过去。
“你就是拉塔托斯克?”黑长发的男生却站起来转向他,即使是当时的拉塔托斯克,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出他在这群人中
的领导地位,“维克多把你的事告诉我们了,别那么紧张,过来坐吧。”
受到邀请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慢慢地挪过去,坐在梅利弗伦身边的石凳上,直到坐下,都还未彻底反应过来发生了
什么。
“你好,”黑色长发的少年却又立刻再次打破了他的预计,向他伸出手,“我是艾瑞克·丹佛,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