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跃不止。月影被水纹扭曲,呈倒三角状延伸到眼前,皎洁如同上好的波兰伏特加,顺着呼吸淌进血管里去,令人心
旷神怡。
他稍许回想了一下,却发现有些记不清回去的路线了,于是干脆沉浸在清凉舒适的夜晚里,忘掉身后满世界的荼糜。
有那么一会儿他一直陶醉于这种宁静的享受,直到他发现了影子中的人形轮廓。
他下意识猛得抬起头来,并在那一瞬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懊悔不已。当时的他还没有成长到能把握自己身边所有情况的地
步,因而没有察觉,在他以为可以同自然精灵独处的空间里早已有了别人。
然而被他发现的孩子却坐在三步外的另一个石凳上,微笑着看向他,手里捧着一本显然是刚刚合上的书,身边悬浮着一
个用魔法制作出来,用于照明的银色光球。
那一瞬他有些困惑。通常他对某人产生的反感总是很难消除,然而这个打扰了他美好时光的家伙却在与他视线相撞的瞬
间抵消了他可能产生的全部负面想法。那个光球如同月亮的碎片一般,在他身上格外洒上了一层轻灵的恩宠,使得那孩
子灿若金华的头发连同皮肤都如月光般光洁柔和,与手中厚重的大本书籍不甚相衬。他披了一件红色外套,扣子扣得很
正式,却从袖口露出白色睡衣的边角来。红玫瑰拢在他脚旁,仿佛对他有着某种敬畏的信仰。
就在艾瑞克·丹佛寻思该如何开口的时候,被他打量的对象也同样以一种更单纯的心念观察着他。与他不同,维克多·
梅利弗伦的生活圈子并不广,也很少出入社交场合。事实上,虽然同在罗斯查尔德就学,他们的年级不同,平日里也无
甚交集。当然,那个学校里的孩子很少有人不知道艾瑞克·丹佛,但真正能站在他身边的寥寥无几。而维克多是个沉默
寡言,行事低调的孩子,以往在学校里根本没有接触的机会。
从那个年纪起,艾瑞克·丹佛就习惯把泛着蓝色光泽的黑色长发披在肩上,在额前落成一个弧度优雅的刘海。风将长发
扬起,遮去半面神情,月光被发丝筛得忽闪。在此时的维克多·梅利弗伦眼中,那个如同黑色大理石雕刻的昙花一般纯
粹而坚毅的影子同夜幕融在了一起,成了图腾。
他不知道,艾瑞克也同样不知道,这个带有毁灭意味的美丽场景要在未来许多年后为他们的命运撰写深入骨髓的墓志铭
。
“你知道我在这里?”
半晌之后艾瑞克选择了占据主动,毕竟这样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受制于人可不是他喜欢的滋味。
“是的。”金发的孩子依然静静地微笑着,回答地点到为止。
在艾瑞克此时不算多么丰富的阅历中,除了他父亲偶然会板起脸教训他之外,几乎所有人面对他的表情都是清一色的笑
脸,乃至于他对这种表情厌烦透顶。然而这个孩子的笑容却让他平添出几分好感来,他不能描述那种感受,但他确信对
方的神情中有一些不同于常人的,干净而美好的东西。
“我把脚步声屏蔽了,你是怎么发现的呢?”尽管如此他还是用上了一贯符合他身份的,强势而不失礼的口吻,这也是
他家庭教育的内容之一。
“月亮的影子变了。”对方却没有丝毫受到冒犯的愠怒或是卑下的谄媚神色,平静地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然后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小孩子还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表达,因而他迅速上前了一步,他们的影子重叠得更深。
“你是梅利弗伦公子?”
“恩。”
这个简短的对话带来超乎他们彼此料想的沉默,黑色与蓝色的目光对接,一边锐利一边柔和。
“好吧,抱歉失礼了。”艾瑞克终于决定再次打破沉默,言语寥寥的梅利弗伦少爷却激起了他交谈的欲望,“我是艾瑞
克·丹佛,请多关照。”
“你好。”维克多的笑容扩展了些,因全无杂念而尤为清秀。
“不过我似乎听说你病了。这么晚了出来吹风没关系么?”艾瑞克再次上前,离对方更近了一些。他已经开始放下戒备
,而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戒备。
“不要紧,洛丝罗林夏天晚上的风对身体有好处。”金发碧眼的漂亮男孩站起来,用左手把对他而言太过厚重抱在胸前
,伸出右手,“你迷路了么?要不要我送你回宴会厅?”
“啊,暂时不用了。”维克多因心灵澄澈而导致的善解人意一时让他感到尴尬,却并不使他厌烦,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
地在维克多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你很喜欢看书么?”
“还算喜欢吧。”似乎立刻洞悉了他继续交谈的意图,维克多坐回了原位,“不过很惭愧,我读得太少了。”
“这个年纪就能看《双城记》,已经不算少了。”他扫了一眼那本大书的封面,不由得被对方温柔皎洁的气质感染,也
笑出了声,“我时常听人们说起这本书,却一直没有耐心看下去。”
“狄更斯写的故事太沉重了,大约不太适合在生病期间消遣吧。”维克多轻笑着再次翻开那本书,似乎并不把周围的人
放在心上,“但是我很喜欢。《双城记》是一个关于贵族与平民间斗争与爱情的故事,很悲伤。”
“也许好的故事都是悲伤的。”他没有读过这本书,因此只能发出了这样无关痛痒的感叹,“不过,当贵族本身就很悲
伤吧,总是在同一个循环里轮回,永远没有自己的选择。”
“你想要有自己的选择么?什么样的选择呢?”
其实对于第一次认识的朋友而言,这样的提问不能说不唐突。然而在他们之间,这种界限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或者
已经被粉碎而烟消云散了。即使追溯到心灵的最深处,他们也没有觉察出问题的不妥。相反,他们从最初邂逅的夜晚起
,就愿意分享关乎灵魂的心事。
“我只是希望有选择而已,可以让我自由地决定自己的路途。”艾瑞克再次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月华如酒,碰
洒了满面,“虽然我选择的路未必一定强过预先安排好的,但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其实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当一个只
会跳舞,喝酒,尔谀我诈,等待着被这个时代推翻消灭的贵族更糟了。”
“我觉得这样想很好啊。”维克多合上书,转过来望着他的侧脸,“不过我想,贵族应该比任何人都自由。虽然我们不
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站在这个起点上把握自己的方向,是么?”
“没错,”他忽然心情大好,转过身看着比他小两岁,身形也纤细得多的孩子,“每个人都有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权利。
你真有意思,为什么在学校里从不见你出来玩呢?你读了那么多书,跟你交朋友应该是非常愉快的。”
“你过奖了。”维克多依然微笑,那笑容并不苦涩,却因其超越七岁孩子常识的包容和平和而格外酸楚,“我想大家都
不是太喜欢我吧。除了查理那些人,我从来不跟别人出去。”
“我喜欢就行了。”艾瑞克站起来,抛下了这个斩钉截铁的结论的同时右手拉起维克多,“时候差不多了,我得回去看
看。那么下次再见。虽然晚了点,但总比从来没认识你要好。你愿意跟我做朋友么?”
“当然愿意啊。”维克多笑得如同一棵年轻的植物般舒展,“我送你回去吧。”
“你身体没事么?”
“我不要紧。”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并肩经过那些流水,石桥,月光和玫瑰,一路谈笑风生。彼时他们都还年幼,并不真正懂得一些潜伏
在他们生命中的意义。例如维克多不同于普通孩子的笑容包容了怎样的苦难,拥有理解一切的胸怀却缺乏支撑他自己存
在的力量;例如艾瑞克坚毅强大的俊美之下藏着怎样的破坏因子,他高贵的理想和说一不二的决绝又要他们付出怎样的
代价。
但是今天他们不知道那些,不知道绝对的自由是盲目,不知道纯粹的爱情是毁灭。他们还拥有足够多单纯的信念,支撑
他们神采飞扬地谈论自由与梦想,直到通往主厅的休息室里,艾瑞克抓住维克多,阻止他继续前进。
“小心,”他沉下脸说,“那帘子后面有人。”
维克多紧张的眼神扫过面前几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的男人,落在蜷曲成一团的窗帘上。
这种时候他不会知道怎么办。他的悲剧根源便是,他的存在本身始终给予人信念,爱与宽容,但是他从来不具有保护自
己美好内在的力量。
不等他回过神来,艾瑞克就抬起了手,一个简单的手势过后,窗帘恢复原状。
然后维克多惊愕地看着他在学校最好的朋友查理·贝肯斯气喘吁吁,灰头土脸地从里面爬出来,面色铁青。
艾瑞克站在他身旁冷冷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就在刚才他已经理解了是怎么回事,很多世家的庄园里都有这种小机关。
爬窗子当然是不被允许的,窗帘便担当了阻止触犯者的责任。
“查…查理?你在这里做什么?”
“真见鬼,”那个黑色短发的男孩气呼呼地说,“我想来找你,怕从门出去被大人发现,想爬窗子走,结果这玩意儿缠
着我不放,差点把我给闷死。”
“你没受伤吧?!”他的好朋友却不觉得这仅仅是一个笑话,立刻上前观察黑短发男孩有没有遭到什么实际的伤害。
而这个场景里的旁观者注视着他新结识的朋友焦急地皱起了好看的眉,他被这种纯洁无瑕的心灵感染了,终于笑出了声
。
49.最后一支华尔兹
这一年哥本哈根的秋天和以往的很多个世纪一样,倘徉着蔷薇色的流云。三万英尺高空中的温暖气流间浮着云彩,就像
巨大的冰川浮在洋流中间一样。脚下的云影追赶着来回的路人,移动地飞快。偶然有几只从港口附近过来散步的信天翁
,肩上扛着夕阳点点的金泽,彗星一般掠过去,在路边歪向一旁的皮鞋招牌上投下姿态飒然的影子。
这种大而强劲的鸟在古老的传说里,就已经被祖先们当作自由和信仰的图腾了。奴隶时代的丹麦和瑞典人用它们的翅尖
羽做成贵族才有资格使用的长羽毛笔,用于书写战争情报,国王的敕令和贵族的情书。据说用它来书写的心愿将被传达
给奥汀,因为那羽毛洁白无暇,轻盈纯粹,被认为是至圣的纯洁之物。现在它成了一种象征性的纪念品,被放在街头巷
尾的橱窗里出售。这给那种美丽的大鸟带来了灭顶之灾,在禁止捕捉它们以制作羽毛笔的法令得到议院通过之前。
“哥本哈根还是这么热闹啊。”
梅利弗伦子爵扫视了一眼港口内外的景象,不带感情地轻轻评价道。他来丹麦的次数不多,而哥本哈根也甚少给这些匆
匆来去的过客们留下喧嚣和繁荣之外的印象——碾过青石板路的马车永远发出机械碰撞的声响,轮子外裹着的铁皮在漫
长的辛劳中被磨得翻起来,年轻车夫帽檐下的眼神却意外坚定热烈;小店的招牌永远是歪的,从门缝里飘出食物的香味
,将人类本能击得体无完肤;码头上黑人搬运工的歌声永远是浑浊而洪亮的,隐约透着模糊而宏大的音节,随着船舶靠
岸,逐渐远去。
多少人从这片土地上经过了,然城市依旧是她原来的模样。纵然她的客人即将要牵动许多人生命的轨迹而在历史的暗潮
下激烈涌动,对她而言,任何人物都不过是过客。
梅利弗伦子爵坐在港口里长长的休息椅上,有些不安地把目光转向他的独子,管家诺克和平日里帮助他打理庄园的女侍
特蕾莎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本来这个世界的模样与他而言已不再有关,也只剩下父亲这个角色会让他时常对自己丧失
信心。
也许父母总是喜欢懂事的孩子。他自嘲似的想。倘若不是切肤体会,大约他也很难想象,一个年华正好的孩子超越年龄
的成熟和内敛,对为人父母者,竟是如此痛苦的惩罚。
对维克多来说,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英国。丹佛家的主人邀请他们到丹佛一族位于哥本哈根的本宅浮云城堡参加灯火节晚
会。圣诺拉节之后,这是第一个比较重大的节日,也是一群无所事事的腐朽贵族们整个夏季最主要的娱乐。而丹佛族长
会主动举行晚会,这原本就是件称得上奇迹的大事,那些下位的贵族们更是求之不得。
然而事实上,老梅利弗伦很清楚他儿子的心性。和舞会之类的吵闹场所相比,他有理由相信维克多会宁愿在自己家的庭
院里,就着魔法制作的灯光看书打发晚上的时间,或者是弹琴。他并不认为这是多么令人失望的性格,但他无法说服自
己不为维克多担忧,就像对维克多终究要成为梅利弗伦的继承人这个事实一样无能为力。
从这个角度说,他总认为维克多能多结识些对他有帮助的人是好事,而不仅仅局限于贝肯斯等——这不是说他嫌贫爱富
,也并非把地位看作评判人的唯一标准,只是如他们身份的人,在无可奈何的家族制度与小团体社会下,终究是要与丹
佛这样的家族打交道的。尤其是当他知道圣诺拉节当晚维克多已经偶然认识了丹佛家的少主之后,尽管他自己也不怎么
喜欢舞会,尽管维克多刚刚痊愈的身体还不是那么适合长途跋涉,他也欣然接受了丹佛族长的邀请了。
而在港口稍许停留的片刻里,他所能瞥到的,仅仅是他儿子站在一个擦得透亮的橱窗前,对着里面展示的长羽毛笔出神
。
他失笑。作为父亲,他最清楚不过了,维克多很喜欢这种小东西,但不是女孩子那样喜欢炫耀她们的优雅,而只是单纯
迷恋于用它写字的手感和清香罢了。
“喜欢这个么?”于是他轻轻地靠过去,站在他儿子身后。维克多相对他的年纪而言并不矮,却只能够到橱窗的第二层
。亮闪闪的玻璃倒映出一大一小两个轮廓,都是灿烂惹眼的金发碧瞳。
“啊,不用了。”维克多却忽然回过头,看了来带他们进入秘密的浮云城堡,让他们不至于被那些层叠的空间魔法阻隔
在外的向导和陪同前来的两位仆人一眼,“时间快到了,我们走吧。”
他忽然感到无比辛酸,只能暗暗咬住下唇,转过身,牵住他儿子的手。
确实,维克多和他父亲到得不算早。舞会上已经有着各色人等来往穿梭,映在维克多眼里,女人们沉重的礼服就像是旋
转的大片色块。
他们是指名的贵宾,因此稍许迟到了一会儿也不会遭人非议。何况,场上太多的小姐夫人们对他们的光临期盼已久了。
侍者把他们引到相应的位置上入座后,还不够慢慢品完一杯葡萄酒的时间,就有一位涂着玫红色眼影,穿同色系斜肩小
礼服,头发挽成一个高簪的年轻女子大步过来,坐在了他父亲身边。
“好久没见到您了,您的精神真好,梅利弗伦子爵。”
“谢谢你。”
维克多坐在另一个方向,平静地望着桌上琳琅的晚餐,听那个不超过二十岁的女人和他父亲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女人
显得异常热情,他父亲却始终维持着淡雅而分寸得当的微笑,任凭那女人怎么暗示,也始终没有邀她跳舞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