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即使一切都蒙着一层迷雾,看不清道不明,他却依然能清晰回忆起当初与莫名相爱时的点点滴滴。
那个少年天真善良,偶尔有些任性却不失可爱。容颜妖冶倾城,心思却无比纯良。他根本不了解这世上的肮脏与阴暗,只一心一意地奉出自己的爱。
但他,却连尸首也没能留下,唯有一坛被葬在莫绝宫湖边的骨灰。
曾经的他们,最爱的便是从湖中捉起几尾活蹦乱跳的鲤鱼烤着吃。哪怕再不佳的厨艺,对于吃到嘴里的鱼却都只觉得美味非凡。
一片心意,往往胜过世间万千佳肴。
那时,他们都以为会天长地久的。
君离尘怔怔地伸出手去,想要确认真实般,手指几乎触上了少年的脸。
“离尘……”忽地,少年低唤出声。
如遭电击。
君离尘迅速抽回手,这才发现皇甫释仅仅是在说梦话而已。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君离尘瞳孔骤缩,愣在了原地。
……为什么……
少年的眼角,有一滴泪珠缓缓滑落,却在转瞬间就已没入鬓发,消失了踪迹。
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这一刻心底强烈的动摇。
君离尘蹙紧了眉心。
明珠的光芒下,皇甫释的脸上竟溢满了孤寂与悲伤。
……为什么,会是这样寂寞的表情?
心地传来的抽痛感熟悉却也陌生,君离尘用拳头捣住胸口,染着浓浓困惑和难以察觉的不安的眼睛凝视着少年的睡颜。
……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所以,不要以这样的神情哭泣……
他俯身轻触着皇甫释的眼角,那里犹存有湿润的痕迹。
心在那一刻,变得柔软而酸楚,君离尘在皇甫释的鬓角印下一吻,“恳求你,别为我哭……”
相思阁一向是夜间敞开门待客,黎明时,阁中的人们都尚在熟睡中。
皇甫释偷偷摸摸地领着君离尘穿过小院后门,那里有他早就备好的马车。出于某些说不出口的理由,他并不打算与晏容告别。
虽是盛夏,此刻空气中弥漫着白色雾气,丝丝缕缕的寒意轻易透过轻薄的衣衫,倒有些冷了。
君离尘推拒了皇甫释为他准备的披风,也拒绝了他用真气为他暖身的提议。只强压下身体不自觉的轻颤,默默的跟在皇甫释的身后。
“唉?”皇甫释抬手掩住半张脸,声音似是惊奇又似叹息。
白雾中隐隐可见一驾外表朴素的马车旁,斜靠着一个青衣男子。那男子唇边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释,你的心思何时瞒得过我?”
君离尘冷眼看到皇甫释缓缓垂下的手,默然绕过晏容登上了马车。
果然,片刻诡异的静默后,马车外响起晏容放肆张狂的笑声,久久不歇。
即使不看,也能想象到皇甫释带着羞恼的无奈神情,“打是亲骂是爱你没听过啊?至于么?”
“是……咳……是吗?”晏容停顿了一下,“真是没说服力的解释啊。啧啧,好一个独眼大盗啊!噗哈哈哈哈!”
“晏容!”皇甫释恼怒地瞪了无良损友一眼,“我该走了。”
“去吧去吧,等朱雀回来我会和他一起去的。这会儿我就是来瞧瞧热闹而已。”晏容挥挥手,转身离去,“你还要继续努力啊!”
青色的修长身影渐渐在雾中变淡,直到再也看不见。
少年依旧静立在原地,攥紧的拳头却早已骨节青白。
君离尘垂下眼帘,将手缩回袖中,车帷滑落,彻底挡住了他的视线。
似是过了许久,却也像仅仅过了一瞬。车外传来低语。
“你来了。”
“是。”
“那走吧。”
“是。”
等到皇甫释上了马车,后来的那人便轻叱一声,催马前行。淡色车帷随着车身摇晃,少年的神色始终恍惚,左眼上的一圈乌青越发显得滑稽。
那是昨夜某人意图装睡得寸进尺时获得的“勋章”。
君离尘看着看着,良久,轻笑出声。
“离尘?”皇甫释做了个无奈望天的动作,然后扮作垂泪状,“离尘你太过分了……竟然还笑……可怜我的花容月貌啊~~”
“日后,我多对你笑可好?”君离尘仍是笑着,极轻极浅却也极美的笑。
“……”愣了许久,皇甫释得寸进尺地扑到君离尘怀里磨蹭起来,“不许对别人这样笑!”
“好。”君离尘垂眸,“只对你笑。”
他,仅仅只是压抑不住,对那张熟悉容颜的怜惜而已……
理应如此,也只能如此。
第十四章
“活下去,才会有天长地久。无论有多么痛苦,多么悲哀,呼唤你,才是我的宿命。”
马车穿入密林的时候,车厢里也充满了草木的清香。
浅浅淡淡,心情不禁变得舒畅。皇甫释把头靠在君离尘腿上睡得正香。微风掀起车帷一角,鼻翼间若有若无地萦绕着血腥味。
君离尘从沉思中清醒,下意识地低头,正对上少年清明的眸子。
忍不住,便低低叹了口气,“既已醒了,就起来吧。”
马车停下了。皇甫释微微笑了,眼底一片暗沉,“忽然好想回相思阁。”不等君离尘有所反应,他已抚了抚额发,笑容灿烂,“离尘,下车吧。”
那一袭红衣,如血艳丽,如火炽烈。
……为什么?
……对不起。
长长的袖摆有一角滑入手心,君离尘在一瞬间下意识的收紧了五指。但他很快就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趁皇甫释没注意到时松开了手,跟在他身后下了马车。
入目的是一片血红。
马车停在一条极其狭窄的泥路上,前方与两侧都是湖水。那水也不知为何,竟都是红色的,还带着无法掩盖的血腥味。狭窄的泥路上也被湖水侵蚀得全是带了血色的烂泥。真不知道这马车是怎样行上此路的。
君离尘难掩震惊与厌恶,问道,“这是什么?”
“血湖。”皇甫释微笑着解释道,“不过这里面的并不是血,只是养了些蛊虫,所以这湖的颜色变了。倒是这蛊虫可厉害得很,能迅速吃掉掉落湖中的任何东西。”
说着,他随手掰了块木板丢进湖中,那木块掉进湖中,却连水花都没溅起一朵,径直下沉的同时隐隐可见那木块的形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
“如何?”某人得意地一抬首。
“真是恶心。”君离尘迅速敛去眼里深藏的复杂,微微侧过头,“毓罗教究竟在哪儿?”
皇甫释笑着拍了拍之前一直一言未发的车夫的肩头,“这就得靠我家沈五叔了。是吧,五叔叔?”
只见那沈五叔沉默地看了看肩上的手,也不答话,从怀中取出一支食指长短的银色小笛子吹响。
那笛声呜呜咽咽,时高时低,偶尔竟还有吹漏风的声响,听上去倒像是初学音律的人吹出的,难听至极,不堪入耳。
君离尘正疑惑着这调子的古怪,就见皇甫释脸色一变,连忙抽回手捂住耳朵道:“五叔五叔我错了,你认真点好不好?”
沈五叔哈哈一笑,道:“怎么?还想不想听下去?”
“不想了不想了。”皇甫释悄悄翻了个白眼。
他容易么他?不就是想在心上人面前炫一下他的毓罗教防守有多好么,何苦这么对他?果然,他这个教主就是用来欺负的……
君离尘挑挑眉,有些不悦地看着自己白靴上沾上的血泥,实在懒得看那两人耍宝似的模样。
皇甫释见君离尘没注意,对沈五叔转了转眼珠,后者笑着再次将那支小笛子放在嘴边,这次笛子却没有发出响声。
与此同时的君离尘却无意间抬头看向湖面,正见着一艘不算小的船无声无息地向这边驶来。
君离尘双眸沉了沉。
立刻就有某人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怎么样,离尘?是不是很好奇这船是怎么来的?是不是很好奇这船是怎么能不损分毫地游荡在湖面?”一双无意间透着点妖冶的眼睛此刻盈满了得意之色,像是在一声声的催促着‘快来问我’似的。
君离尘却不答话,只略低了头看着脚上血红的污泥奇怪地问道:“这泥中没有蛊虫么?”
皇甫释失望地撇撇嘴,“没有……才怪!”他眼珠一转,道,“这湖边血泥中的蛊虫并不十分厉害,一般不用太顾忌。但待会我们是要上那艘船的,而船上所用的木材是这蛊虫最忌讳的,一旦蛊虫嗅到那气味必会疯狂,那时可就制不住它了。”
君离尘皱着眉半信半疑。
却不知站在两人身后的沈五叔狠狠地瞪着皇甫释,暗示他看不下去,准备揭穿某人了。
皇甫释更郁闷,不过转念一想,他现在骗君离尘,不过是为了骗得后者脱了鞋好让他欣赏一下那色泽白皙的双足而已。君离尘虽是个男人,还曾是个习武之人,但他的一双脚却生得极完美,肌肤细腻洁白,足下的每一个弧度都能令人爱不释手。
在某一夜他曾捉住那双脚细细把玩,直到折腾得某人耐不住啜泣出声也没舍得放手。
可惜自那次以后,这般美景再不得见,令他着实想念得紧。不过若真骗得君离尘脱下鞋,他又如何舍得让别人见到那景色?
千般思量尽在一瞬之间,皇甫释笑着从袖中掏出一些药粉洒到君离尘靴上沾了血泥的地方,“我不会骗你,不会伤你,这样也就无碍了。”
君离尘虽在某一瞬窥见了皇甫释垂涎的不雅神色,但见他言行与平素相比并无诡异,便也只当是自己看错了。
而沈五叔却捂住额头,无声却苦恼地叹了一口气。他是知道内情的,自然也知晓皇甫释纯属胡言,再看见他神色,哪里还有不明白某人心里不轨想法的道理。但他终究不好拆穿,只好叹气。
待到大船在靠近湖边的地方停下,船上两个穿着素青衣衫的男子放下了一架梯子,直接斜搭到了马车旁边。
皇甫释试探着扶向君离尘的腰,“我扶你?”然后被不留情地拍开,他叹息,“虽然你已经答应和我一起,怎么还这么别扭啊……”
君离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冷笑,“别扭?要不要让你看一下真正的别扭?”
“呃……不用了不用……”皇甫释瞬间被他的话话噎得泪流满面,“您请上……”
君离尘转过身径直踏着梯子登上了船。
皇甫释见沈五叔也紧接着要上去,忙拉住,“唉,五叔,你得帮我收拾马车里的甜点啊。”
教中明明有厨艺非同一般的孟青杰,有谁稀奇这点甜点?这理由可真是假了一点。沈五叔默默地将这话咽下了。
正有风拂过,君离尘几不可见的一顿,白袍的下摆翻飞,墨色长风随风舞动。
风姿绝世。
“教主,这样真的好吗?”沈五叔担忧地低语,却对着某人眯成一条缝似的桃花眼顿时无语。
“他很漂亮是不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美的人……”皇甫释微微笑着,“我知道他称不上是世上最美的人,但是这么多年以来,只有他,才足以让我神、魂、颠、倒。”
“我明白,可是……”
“五叔,我很有自知之明的。我从来不是个负责的教主,我所做的,仅仅只是为你们提供一个‘家’而已。”皇甫释扯动嘴角,“我的心思向来简单,请容我再一次自私吧。让我完成,我的这一次豪赌。”
他将自己的一切,无论是生命,还是重比生命的执着,尽数付出,只为完成这必须的赌注。
输了,他一无所有。
赢了,他再无遗憾。
而一旦他被伤害,他就能狠下心来,将那种痛不欲生的悲哀,原封奉还。
沈五叔将叹息藏在眼底,“教主所给予的,是我们所有人都最想要的。教主的事,我们都会全力支持。放心吧……”
……
第十五章
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可是,我必须承认,哪怕知道这样做是错的,我也依然不会有所迟疑。奉上我所有的一切,请你,好好地看看我……
告诉我……我是谁?
等到三人都已踏上船板,那两个男子便收回了长梯。接着对皇甫释行了一礼,“恭迎教主回宫。”
皇甫释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道,“没事,我也好久没回来了,你们还好吧?大家都还好吧?”
那二人也笑着答道:“大家都还好,就都挺想念教主您的。孟大哥也总说您不在,他做点心都没人赏脸了。现在可好,您回来了,枫雪姑娘也会很开心的。”
皇甫释脸色一变,忙偷眼瞧了下君离尘的脸色,急道:“清风,清越,你们两个说什么呢?她开不开心和我可没关系!”他伸手一把挽住来不及退开的君离尘的手臂,“这就是离尘,你们不是早就想认识他了吗?”
“……”清风与清越对视了一眼,“离尘姑娘不是没找到吗?……这不是男的吗?”
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算计他的?
君离尘挑挑眉,不着痕迹地掐了某人一把。
皇甫释一脸苦色,哀怨道,“我可没那么说过……”
沈五叔忍着笑拉走了清风清越,留皇甫释撒娇卖痴地讨好着君离尘。
一教之主的面子?那是什么东西?只要君离尘想,皇甫释随时可以把那东西丢地上,再狠狠踩上几脚。
君离尘只觉得某人那模样像极了摇头摆脑的小狗,心情倒是忍不住好了很多,不过依旧不动声色的,毕竟,某人实在太擅长得寸进尺了。他可一点也不想在那几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人面前丢脸。
这湖确实很大,而且明明有风,湖面却见不到一点波纹。君离尘正疑惑自己似乎自上船就再没嗅到血腥味,就发现随着船的行进,他面前的景色也忽然改变了。
并不是随着船的行进景色有所改变,而是像之前所见尽是幻影,亦或是如今所见才不是真实一般,不过眨眼之间,眼前所见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血湖依然是血湖,可湖岸上却忽然出现无数高山。最近湖边的那座山底部没有生着草木,却有一扇巨大而坚固的门。门边散碎安置着几个小木屋,屋前均有一块长木板延伸至湖面上方。
“……”
相信没人见到这般景象还能无动于衷。
而能让这里变成如今这般景象的人,真的会是那个整天嬉皮笑脸的红衣少年?
皇甫释难得没有凑过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君离尘的脸。偶一低头,眼底只有一片暗沉。
船停在了湖边,距那支出的木板只差毫厘。这也是极难得的一点。这船一停一行,都被控制得分毫不差。
君离尘一回头,正对上皇甫释大大的笑脸,一惊之下,险些向后仰倒。皇甫释忙用左手勾住他的腰,趁他还没站稳,踮足的同时右袖一拂,整个人便已托着君离尘飞离船板,落到了木板上。
君离尘不悦的扭开了头,不去看皇甫释一脸的讨好。
本以为会被带到那扇大门前,却没想到皇甫释径直向前走了几步,推开了木屋的门。
君离尘虽有些薄怒,到底还是好奇的。但一见那门后风光,他一口气便被哽在了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