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爱我,为什么,却始终都不明白我……
当花园里再也找不出一朵凝脂花,皇甫释凝望着桌上空置的白玉瓶久久无法回神。
这些日子,他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门被人用力踹开又踹合拢。
青衣男子手里拎着两坛酒坐在了皇甫释的对面,脸上满是笑容,“释,陪我喝酒。”
“你回来了啊,晏容。”皇甫释轻轻地笑了,“怎么?不开心?”
“怎么会?我很开心啊,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皇甫释静静的看着晏容,良久,他微微偏着头微笑,“不是要喝酒吗?坐下吧。”
晏容的酒量一向不好,因此朱雀向来把他管得很严,从不让他多沾酒,连带着皇甫释也常常管着他。不过今日不知为何,皇甫释竟是毫不推迟。
酒是好酒,也是烈酒。
“任君醉千年,黄粱梦中颜”,几盏黄粱最下肚,便是仙人也是要醉的。这话虽是夸张,但对似晏容这般几乎不沾酒的人而言,这酒的确太烈。
“哈哈!释……你是个傻瓜!”晏容两眼圆睁,神情亢奋地拍着桌子大笑。
“是,我是傻瓜。”皇甫释淡淡地应着,手里一杯接着一杯不曾停过。
“朱雀……朱雀是个混蛋!你也是!你也是个混蛋!”晏容晃着脑袋,说话的声音倒还清晰,只是声调放得极高,听着着实刺耳。
皇甫释拿眼睛扫了一眼桌上另一坛没动过的酒,低低地笑了,“没错,你说的,一点不错。”
晏容却没注意到皇甫释的异常,他本就醉了,此刻反反覆覆就只不停地重复着那两句话,脑海中自虐一般只有那可爱少年的身影。
记得的始终是那个少年扶着一个娇弱的少女,带着些尴尬地低声道,“阿晏,我找到爹娘了,只是他们不肯跟我一起来。这是流萤,我未过门的娘子……”
“混蛋……”晏容将头埋在双臂中,衣袖拭去了他眼角湿润的痕迹。
皇甫释的眼中带了些悲哀,并手为刀,斩向晏容的后颈。
晏容只觉一阵钝痛,彻底失去了知觉。
皇甫释单手揽住晏容后退,举袖一拂,桌上的酒坛顿时被带落下地,溅得遍地都是清透的酒液,酒香扑鼻。
这一刻,他的脸显得异常妖冶。
难以言说的悲哀,无路可退的的疯狂。
不过弹指,一点火星自他指尖溅落,火焰带着炙烈的温度瞬间燃起。
“任君醉千年,黄粱梦中颜。”皇甫释喃喃低语,“你可知,我是真的,曾醉了千年。”
火焰一路攀升,燃烧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
桌子崩塌了,那个晶莹剔透的玉瓶跌落于地,瞬间裂成千百碎片。
“你又可知道,你们之间的结,再易解不过……你是晏容,是我从千年后带到这里来的晏容。你从来就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不是么?不被束缚,不被牵绊,自己的东西还想要的就伸手拿回来,不想要的,就这样丢掉也无所谓。”
“带你一起来,不是为了让你苦恼的。”
火焰已然逼近,入耳的尽是木材崩塌的声音。隐隐约约,屋外似乎有惊呼声。
淡淡的光圈环绕着屋内的两人,炙热的火焰亦无法穿透光圈伤到他们。
闯进屋来的圆脸少年看到那光圈也不过微愣,随即伸手扣住皇甫释的手腕将人往屋外带。皇甫释半搂着的晏容依然静静地昏睡着,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一根又一根带着火焰的木柱倒下,又被光圈弹开。
朱雀低声开口,语调生硬,“为什么?”
皇甫释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只为一个答案。朱雀,你是怎么选择的呢?”
“你不用告诉我,等他醒了,由你自己亲口对他说对你而言,到底什么更重要。如果你后悔了,就早点放手。当断即断,如若犹疑不定,受伤的人,岂止你们两个。”
“……我明白。”
出得屋子,迎面的是一片混乱。那一袭白衣,依旧清华出尘。
皇甫释把晏容交给朱雀,无视了迎上来的孟青杰等人,缓缓的走近君离尘。
“果然不行,”他看着那人似乎带着焦急的脸,“你可知,晏容在等朱雀,而我,在等你……”
然而,晏容等到了朱雀,皇甫释却没能等到君离尘。
“不是这样……”
倒下去的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那人满脸的惊惧。
是真也好,是幻也罢。
终究,放不开手的是他。
……
……
……
第十九章
是爱还是恨呢?他早已分不清,辨不明。
如果可以放手就好了,彼此不会这么累,这么,难堪……
醒来时已是三天后,皇甫释安静地听着君离尘告诉他关于朱雀和晏容的事。
走了啊……真好……
皇甫释抬起头看着君离尘,他曾说过,那一句话他不会再问。
可他眼底分明却刻画满了那一个让他那么不甘心的问题。
你爱我吗?
离尘,你有没有爱上我?
君离尘沉默了一会儿,凤眸盈盈若水,眼底却渐渐染上了赧色。他低垂了眼帘,俯身在皇甫释额上印下一吻,“你快点好起来,明日是我的生辰,你说过会有礼物的……”
话没能再说下去,是皇甫释探起身,温柔却不容抗拒地吻住了他。
离尘,这些天里,你想了些什么呢?
可是我真高兴,真的很高兴……
我等了那么久,我挣扎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你让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离尘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关于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可以告诉你了。不过,不是现在……”
唇齿交融间,他低声呢喃。
……
清冷的兰香,又有些像山茶的浅香,混杂了妖娆的曼珠沙华的气息,嗅起来是浓郁的甜腻气味。
天已大亮。
皇甫释凑到君离尘的耳边低声笑,“离尘,生辰快乐。”
君离尘一把拍开他不规矩的手,“你不是有话要说吗?还有,我对你的礼物可很感兴趣。”
“放心,一定是个很大的惊喜。”皇甫释满眼都是快乐,他挑起君离尘的一束头发轻吻,“对你而言一定很难理解,可是我要说的其实都是事实。其实……”
“教主,莫绝宫苏护法求见。”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打发走了传话的下属,皇甫释不悦地对君离尘瞪大了眼,“他怎么来的?他来干嘛?”
君离尘微笑,“今天是我生辰,他大概是来给我送礼物。至于怎么来的嘛,我让沈五叔去接的。”
“你们不是有仇?他不是困了你好几年么?”皇甫释继续瞪。
“咳……这是误会。”君离尘难得有些尴尬,“我去看看。”
皇甫释皱紧了眉,“不许去!”见君离尘的脸色有些发黑,他忙讨好的蹭了蹭,“离尘你累了,我去就行了。”
君离尘懒懒的斜了他一眼,道,“随你。”
“我很快就回来。”皇甫释飞快地披上绯红衣衫走了出去,“等着我,我话还没说完呢。”
“……嗯。”
苏铭铎仍是一袭黑衣,气度沉稳。
见到大厅里站着的少年时,他面色微变,“怎么是你?”
皇甫释挥退了侍卫,轻轻的笑了笑,“苏护法这话倒问得奇怪,这里是毓罗教,我在这里本就正常。真是奇怪,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不该出现呢?”
“宫主在哪里?”苏铭铎拔剑出鞘,冷冷地看着皇甫释,“宫主绝无可能放过你,那一定是你做了什么……”
“口口声声宫主宫主,看来之前你们果然是在演戏呢。”皇甫释笑得无辜,“你放心,离尘只是太累了而已,我哪儿舍得伤他?离尘他可好不容易才肯承认自己的心。”
苏铭铎眼底划过一丝苦涩。
皇甫释心里都快笑翻了,面上却依旧正经,“让我猜猜,你们听说我教中有一样至宝,能逆阴阳,救活亡故之人,因此设下计策引我上钩,为的就是让我乖乖交出那样至宝救活某个对离尘极其重要的人。而离尘对那个人,一定怀了极深的愧疚,也许还有爱恋,我说的对不对?”
“不错,为了不会被你看出什么来,宫主对自己用了‘逆梦’,又让精通巫蛊之术的人为他消去了部分记忆。只有时机到了,那些记忆才会恢复。”苏铭铎对此倒是毫不隐瞒,“可惜……”
“可惜我还是看出来了是不是?而且离尘对我动心,一切就不能再按照你们之前设想的进行了。”皇甫释笑了,“好了,话说了这么多,你也该走了吧。你放心,对于你们骗了我这一点,我根本就不怎么在意的。”
苏铭铎沉默了一下,收剑回鞘,从怀里掏出一本颜色泛黄的书卷,道,“这是涅盘神功的心法口诀,能助宫主恢复武功,你代我交给他吧。”
却没注意到绯衣少年的表情瞬间僵硬。
皇甫释接过书随意翻看了几页,“你就不担心我会把它藏起来自己练习?”
“你爱他至深,会忍心剥夺他的希望?”苏铭铎冷笑一声,“何况这涅盘神功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学的。”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皇甫释已不确定自己是否该追问下去。
苏铭铎却无意隐瞒,“宫主所习的莫绝宫秘法素有弊端,一旦修习到第八重便会武功尽失,须得重头再来,而经莫绝宫历代宫主的多方查探,唯有司家堡的涅盘神功能解此弊端。”
“别说了,别说了。”皇甫释喃喃着缓缓后退,“不可能会这样的,不可能。”
“否则难不成你真以为,我与宫主为了蒙骗你化去了宫主的武功?”苏铭铎以为皇甫释误会了,微叹了一口气,道,“我言尽于此,既然这一切都是宫主的决定,我自然无话可说。而且你与那人实在很是相似,宫主在你身边,定能解开心结的。”
“告辞。”
苏铭铎转身便要离去,却被皇甫释叫住了,“喂,我问你,离尘当初是不是并不那么……并不那么喜欢那人?”
苏铭铎想了想,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回答道,“宫主不太擅长处理自己的感情,直到失去才认清了自己的心。所以你尽管得意吧,你与那人相比,幸运了太多。”
“呵……我果然,好幸运。”少年轻轻地笑了,那笑里,却满是怨恨而不是欣喜。
苏铭铎觉得不对劲,想要回头,却发现自己竟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原地,无法动弹分毫。
“我记得,那是一间小小的木屋……”
第二十章
真相,永远都那么残酷。如果可以,他真的宁愿就那样糊涂的过下去。又何至于,这么的,绝望……
“我记得,那是一间小小的木屋……”
莫名,司莫名。
那时候的司莫名,只是一个初识情爱的孩子。
一切本来都那么美好。他失去了家人,却为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所救。伤痕被一点一滴的呵护掩盖,相爱,是那样的理所应当。
不过是喝下了一碗爱人亲手熬的莲子粥而已,不过一夜,他的所有都被痛苦与绝望颠覆。
软筋散兑的汤一日三碗,剥夺了他所有反抗的力量。
武功绝世又如何?大概是落到了君离尘仇家的手里,被鞭打,被凌辱,哪一种他都没能逃过。
真肮脏啊。
可是即使这样也不肯死去,因为舍不得。好不容易有了心心念念惦记的人,他怎么舍得就这么离开这人世?
度日如年地硬撑着,直到终于看到那白衣无暇的身影。
“对不起……”那个人竟然流泪了。
他想说我不怪你,他想说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没用,他想说我还是不想离开你,他想说你别嫌弃我……
可是他没有力气说话了,只能眼看着那人点了他的穴道让他沉睡。可他隐隐约约却残留着意识,只觉得空气变得炙热,让他那么的疼……
直到醒来,入目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血红夺目,妖冶异常,却见不到哪怕一片叶子。
天空始终是昏暗的,花海旁的河流里散发着恶臭的气息,许多半透明的手努力向上伸着。河上有桥,有许多衣衫褴褛的人列成长队,从一个眉目和蔼的女人手里接过一碗又一碗的汤喝下。
这里……绝不是人间。
原来,他已经死去了吗?
……
皇甫释缓缓靠近苏铭铎,眉目妖冶,却那样的,悲伤。
“如果可以,我真不想知道真相。”他微微地笑着,语调低缓,眼底却有泪光,“我知道离尘一直在内疚,因为他没能保护我,最后更直接终结了我的性命。我原本一直觉得自己无法原谅。可是,我那么爱他,所以即使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我也还是回到这里。但万万不曾料想到的是,原来一切的痛苦,竟真的都是他给予的……”
苏铭铎的一张脸瞬间铁青,他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法开口。
他对当初的少年有愧,可是却绝不愿为了这愧疚伤害到君离尘。
皇甫释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呐,我现在好痛。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对我呢?我是不是也应该,让你们和我一样的痛才好?”
宫主还什么都不知道!
身体里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苏铭铎眼看着一簇又一簇鲜红妖娆的花从自己的身体里向外攀长,那一处的血肉仿佛就成了花的养料,让它开得更繁、更艳。入目的是一片蔓延开的妖红,疯狂地吸收着他的血肉。
痛不欲生。
如此可怖的情形却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果然是妖孽啊……
可是君离尘,那个他默默爱了那么多年的人,也要承受这种痛苦么?
绯衣少年依旧笑着,笑得那么痛快。
不要……伤害他……
苏铭铎彻底陷入了黑暗。
……
……
看着苏铭铎渐渐融入那一片曼珠沙华,连一角衣物也未能留下。皇甫释感受到了他最后的执念。
“不要……伤害他么?”
太笨了……
眼角滑落了一滴染血的泪。
他怎么可能伤害他,那个人,也是他自己的执念啊……
是爱,还是恨?
他早已分不清楚。
可是他一直就明白,那个人,一定是他注定的劫难。
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伤害。
“君离尘……”
轻声的呼唤在风中消散,那片血红的彼岸花微微摇曳着,消失。
被爱人亲手送入黄泉,绝望,不甘,以及怎么也散不去的执念让他得以借由曼珠沙华获得力量。
曼珠沙华,花叶生生世世不得片刻聚首。而他,却带着无论如何也要与那人在一起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