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滞在了这一刻,我笑眼之中尽是朦胧。
霍骁一贯的从容和冷静,他眼中的光芒收敛得又快又狠,仅仅只是点了点头,片刻的停顿后,他从腰间取出一张折叠的老旧布巾塞到了我的襟前,严肃而郑重地告诉我:
“这是玉华寺暗道的地图,我已探过,确然可通至寺外的山道,往西走便可出城。此道年岁久远,甚是破落,可就是好在知者寥寥,依我本意,原是要带你一同由此出去的,可惜这暗道狭隘,只通一人,以我的身量走起来委实艰难,入口又在偏殿庭院,甚是显眼,乃是在御林军的眼皮子底下。”
霍骁认真地看着我,道:“你细细看清了这图纸,入夜行动,我在出处接你。”
我低头将那地图收好,抬头看向霍骁,用力地点了点头。
“什么都别怕,星云大师会去绊住皇上,戌时之后你大大方方地去那园子里,倘若顺利,半个时辰就能从暗道中出来,如若遇上麻烦,你便不要冒险,照旧回去,切记别让人瞧出眉目来。我若亥时等不到你,便折回玉华寺,你就在留宿的房里等着我……”
“是要硬闯了?”我皱眉问他。
霍骁安抚似地紧了紧我的肩膀,道:“有星云大师照应,暗道这一计该是妥当的,若是此事有变,我便只好烧几间这寺中的房子,造些乱子了。”
“可行么?”我担心地问。
“这就不用你操心,到了那种时候,我自然有分寸,你只用等着我。”
我颦眉道:“皇上本无意留在寺中留宿的,万一,他一定要回宫去……”
“星云大师若是留不住他,你便说明日要去拜祭林老。林老的墓园同玉华寺本就只有半山之隔,册封前要去拜祭,亦是人之常情,皇上……不会不答应的,”霍骁用手抚了抚了我的额角。
我不由自主地一怔,因为他提到了“册封”这样一个很是敏感的字眼,而有些仓皇地绷住了身体。
霍骁看得出我的尴尬,便立刻说道:“暗道经年未着人迹,我昨日探路之时没少吃灰,你是个爱洁净的,若是顺顺当当地进了暗道,记得带块巾子蒙好嘴脸。”
我勉强自己对他笑了笑,忽然很想探过身去好好抱一抱霍骁。
霍骁眼中柔光一闪,不用我伸出手臂,便已自行拥住了我的身体。
我埋在他的脖颈之间闭着眼睛,用力地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麝香混杂着肌肤的味道,那可以是我甘之如饴的安定剂。
“笃——笃——笃——笃——”
沉重的木鱼声响闷闷地传了进来。
不待我反应,霍骁果断地将我推了开来,神情立刻就冰封万里,他简短地告诉我:“皇上快出来了,你快些出去!”
他三下两下就把我拉到了那窄门之前,然后将我搡了出去,骤然一亮的光线让我不适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我连忙回头去看自己的身后。
霍骁站在佛像之中,一面着一侧合门的机关,一面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着我,吻了吻无名指上的玉指环。
“莫怕,一切有我。”
俊美却又疲惫的脸庞上,玄墨似地瞳仁璀璨地像是钻石。
我看着他,想再去拉一拉他的手。
低低地一声响动之后,窄门迅速地关合而上,最后一眼的霍骁,仅仅只是黑暗中一抹挺拔的身影,朦胧得有些幻灭,如同梦寐里的一个碎片。
我不由自主地一下子扑上了那道已经和佛身相合的窄门,用滚烫的额头抵上了那冰冷的石门,指尖曲张,想生生地抓出一个可以进入的洞口来。
“霍骁……”我难受地呢喃着。
“笃——笃——笃——笃——”
木鱼的声响更加急促了一些,也将我混沌的思绪拉回了一些。
整了整衣襟,我轻手轻脚地绕出了佛像,看着底下亲手执着红木槌子敲打木鱼的星云大师,很是歉疚的一笑。
星云大师年事已高,被我们拖来淌这浑水,实在有晚节不保之险。还有方总管,他愿意替霍骁送来那枚玉指环,必定也是受了什么威胁才不得已为之。
我有些笨拙地跳下了供台,走回自己方才所坐的蒲团,转头望向已恢复原先神色的星云大师,有心想开口说上几句道谢的话。
只是嘴唇都尚未动作,就听见殷容睿的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只是片刻的工夫,殷容睿便手执一枚愿签阔步走了出来。
他先是在我身上扫了一眼,然后便含上一抹笑意,走向了星云大师。
“还请星云师父将此物好生供在佛祖跟前了。“
星云大师睁开眼睛,缓缓地站起了身体,双手合十地行礼,道:“签上所言乃是圣上所求,本就非同凡物,只要皇上如同这签上所言一般,心愿自然达成。”
殷容睿快眼瞧了一眼那愿签,含笑道:“但愿如此。”
星云大师手执愿签笑得和蔼可亲,道:“圣上累了这小半日,还请快些回房歇息吧。”
殷容睿看了看我,然后摇摇头,道:“水也取了,愿也求了,时候不早,需得回宫了。”言罢,便走到我跟前,把我拉了起来,道:“本就不打算久留,也不曾带了你的药来,若是再在此地耽搁一会儿,定要误了你吃药的时辰,好容易才瞧着好些,可别又病回去了。”说完,就朝门外喊了一句:“开门!”
话音刚落,巨大的殿门就呜呜地被守在门口的护卫给拉开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星云大师,只见他几步上前,正是要挽留开口,脸上仍旧是风淡云清的笑容,没有一丝不自然。
就在此时,天边轰然滚动了几个响雷,宽旷的殿前石板之上点点滴滴地湿润出了密密麻麻的水渍。
半柱香之后,雨势一发不可收拾,瓢泼浩大之状,令人咋舌。星云大师和我的那些理由借口,也因此通通没了出场的机会。
雨下得这么大,山上的土路乃是万万行不得了,万一不慎跌进泥淖或是遇上塌方,让九五之尊伤了哪里,真是举家都得罪该万死了,所以协同前来的臣子一个个都主张应当先留在玉华寺中,再加上,这样的大雨雷电,确实是连马匹都不愿行走的。
天公作美,殷容睿不得不点头答应了留宿的提议。
晚间的斋饭过后,星云大师竟然真的有办法将殷容睿请至讲经的庙堂,意欲为皇上将佛理疏通一番。
于是,我也得以有机会安静地一个人躲进了厢房的里间。小心得将门窗检查了一番之后,我拿出了霍骁给我的地图,摊开在了床沿上。
暗道有些曲折,但在我极度集中的专注之下,也显得并不复杂难记。
雨声很大,我的眼里除了那暗道的形状之外,再也装不下其他。
“吱——”
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湿冷的空气轰然涌入,我浑身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我扭头一看,就看见一只精致华丽的靴子踏进了房门,我心中大叫不妙,殷容睿才刚出去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怎么就回来了,星云大师的佛理就是太精简了,还是太无聊了?!思绪混乱间,我飞快地将那地图藏到了枕头之下。
动作完毕之时,殷容睿已走进了房中,一双眼,凉凉地看着我。
第一百六十六章:夜半玉华2
殷容睿缓缓显出一抹笑来,像是浸润了雨水一般凉薄,他挑了挑乌郁的眉毛,道:“这是要睡了?”
我心中本是七上八下地乱成一片,听他这样说,自觉没有露了什么马脚,便也镇定下来,淡淡地说道:“不知怎的,是有些乏了。”
殷容睿闻言便是颦眉,道:“这才不到戌时,况又是刚用了晚膳,这会儿就睡,你也不怕积食损了脾胃。”说完,他大步流星地朝我走了过来,伸手对着我的额头就是一弹指,然后呵呵地说道:“亏你自己还是大夫呢!”
我垂下眼睛,想了想之后,从床沿上站了起来,道:“皇上不是去听星云大师讲经了么,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殷容睿看了看窗外的雨势,然后回转过头,看着我,单是微笑。
我一看见他笑,心里就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尽管殷容睿有着英气的面容,还带着少年人的俊秀。
哗哗的雨声掩盖了我有些紧张急促的呼吸,有那么一二刻,我觉得殷容睿的眼睛里,也正是雨水零落。
我在他的注视下,觉得周身都有些不自在,仿佛站在雨中,从头到尾地湿冷一片。吸了口气,我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几步,一时间无话可说,想了半天,才指着坐塌,干巴巴地说道:“皇上,您坐。”
殷容睿看了一眼坐塌,微微侧过脸,然后拉过我的胳膊,一瞬间,生生地将我摁坐在塌间,他将自己修长的手臂一展,撑在了我的两侧墙壁上。
他困住我,继而似乎是得意地笑了笑,道:“佛曰佛云,朕,其实不大信。”
我此时不大敢看殷容睿的眼睛,所以便低垂着眼睛,装出沉思状,然后喃喃念了一句:“原是这样。”
殷容睿靠近了一些,轻轻地问,“倒是听说,你家府上的老夫人,素好吃斋礼佛。”
我听见他提起奶奶,便不觉看向他,点头道:“是,家祖母平素是个菩萨心肠的老人家。”
心尖悠悠地一软,脑海里是奶奶诵经的模样。
殷容睿越靠越近,然后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道:“难怪熙儿总这样念着,想必这位老夫人是个能疼人的。”
随着他的靠近,他的气息也近在咫尺,所以我想避开,无奈后脑已经挨着墙壁,实在是退无可退,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躲开,只好恢复低垂眼帘的姿势,一味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很不是滋味,道:“家祖母待我,自然是极好的。”
“又想上了……”殷容睿抬起一只手,捏着我的下颌,抬了起来。他笑,声音渺渺地,“……是不是?”
我无可奈何地看向他,胸腔里似乎是被扎了一下,不痛不痒的程度,可还是让人觉得相当不适,良久,我口气直直地说道:“我一直都想。”
殷容睿淡笑,道:“倒是老实。”
我沉默看着殷容睿,胸口郁闷起来。
“熙儿是个少爷命,到哪儿,总有人用心宠着。”殷容睿略略讽刺了一句,“你家老夫人倒是不必忧心的。”
我对奶奶的想念和牵挂是毋庸置疑的,见过霍骁之后,我对奶奶,又生出了太多的愧疚和自责。所以“奶奶”对我来说是一个特殊名词,尤其还是在这样一种特殊的背景下,它更让我看清自己的自私和无能,尽管我想通过逃避来使得自己更加决绝一些,但是,这个名词简直太强大,强大到可以操纵我的情绪,我的腔子里涌上了一股冲动的热血,我知道我被戳到了痛处,羞耻,压抑,愤怒。
“皇上既然不愿让我同奶奶见面,又何苦提及,又何苦出言揶揄!”我的声音有些不受控制。
殷容睿捏住下颌的手指用力了一些,他拧眉一笑,道:“这是怪朕了。”
我下颌使劲,企图甩开了他的手指,可惜无济于事。
“瞧瞧气得……”殷容睿松开了手指,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颊。
我一扭头,抓住他收回手的空当,撑手站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就走出这房间。
殷容睿回身拽住了我的手,道:“朕把你家老夫人接来了。”
“哗——”
窗外的雨声刹那重重地一阵作响,期间夹杂着几声惊雷!
我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殷容睿,他的声音在雷雨里几近被淹没,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说了什么话。
殷容睿轻轻地“哼”了一声,慢慢地走向我,道:“朕可不想你因此事记恨朕。”他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道:“思来想去,还是让你们祖孙见上一面的好。”
我恍惚而又惶惑地盯着殷容睿,眼神是直的,道:“雨这样大……山路这么难行……奶奶……”
殷容睿牵起我的一只手,道:“你家老夫人到的可比咱们早,朕昨日夜里传的旨,今日晨间,宫里的人就将你家老夫人送到玉华寺了。本想临回宫之时,让你们见上一见的,不想,一场雨,耽搁到现在。”
心脏咚咚咚地乱跳一气,简直快要炸了。
我几近惶恐地看着殷容睿。
“……不欢喜么?”殷容睿将我拉近了一些,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
我下意识地躲了躲,觉得他掌心的温度简直可以灼伤我。
“还气朕么?”殷容睿抿唇笑问。
我张了张嘴唇,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朕带你去见她。”
殷容睿拉着我的手,脸上是温柔的笑,眼帘之后的瞳仁柔软地闪烁着,手上的温度很暖。雨势仍旧是连绵不绝地哗哗作响,我无法思考,无法犹豫,无法排斥,无法拒绝,我想见奶奶,因为……这是最后一面。
推开门,湿冷阴寒的气息迎面而来,殷容睿带着我在灯光忽闪的行廊间走着,时而有雨点飘飞而入,浸润脸颊和头发,以及随着走动不断翻飞的衣袂。
我的心跳得很快,脑子里很乱。很多过去的画面交叠而来,有爷爷在药园里朝我招手,有奶奶在房屋内朝我微笑,有家里的老人朝我恭敬的问安,有小冬瓜雪儿朝我又好气又好笑地插科打挥……那是在林府的春夏秋冬,是成长的年年岁岁。
画面的结尾,是一个稚嫩的小小身影在夜空下仰头站立,默默许愿,开始是回家,后来是长大,再后来,祈祷变成了牵挂。那身影慢慢回转,身形渐渐成长,待他转过头时,他显露出一张美丽而凌弱的面孔,分分寸寸的精致,里里外外的出尘,月华如洗,目光炯炯,脑海里幻化出的这个少年,用一双眸子,漠然而冰冷的看着我。
他这样望着我,似乎带着怨艾,带着不满。这显然无可厚非,因为我,林佑熙才会活成如今的样子,而他本该拥有平顺的人生,如他家人期盼的那样,从珍贵的孩子变成高贵的男人,荣华显贵地终其一生。
第一次,可以这样审视“自己”,我觉得他好美,好忧伤,好孤单,又好陌生。或许,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林佑熙,又或许,我真的到了该告别林佑熙这个身份的时候了。
告别他的人生,告别有关于他的一切。
一段寒冷而迅疾的行走,殷容睿终于停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一段石子路之后的庭园,在红色的灯火中回头看我。
“看见了么,亮着灯的那间屋子……”
我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望了过去,瓢泼的雨帘之后,红色的灯火从不远处的屋内晕染而出,像是心中汩汩流动的血液。
“就是那里……”殷容睿走近我,在我耳边,缓缓地轻语:“让你们分开了那么久,朕有朕的无可奈何,不过,都过去了。如今,朕不是又让你们见上了么。你们祖孙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朕就不进去了。”
我侧过脸,小心翼翼地看向殷容睿,他的面颊上有点点的雨水,所以,他的笑容看上去也是冰冰凉凉的,尽管那是一个相当平易近人的笑容。
“时辰尚早,不用着急回来,朕许你久留。”
我动了动嘴唇,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觉沉重而又郁结,良久,我低低地说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