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
听阳焰口气充满不耐,靖凌也只得闭嘴藏舌,随阳焰脚步前行。
43.
一抵达太子书房,阳焰命若巧赶紧打盆水来,待若巧匆匆捧着水盆前来,阳焰什么也没说便抓着靖凌双手押入水中搓洗。
「大、大殿下!」
「小、小的自个来就可以了。」
没料得阳焰会这么做,靖凌慌乱欲抽回手,却又听得阳焰一句:「闭嘴。」
瞧着阳焰侧脸,靖凌诧异那张脸上难得瞧见的气怒,又不知阳焰究竟为何发怒,只得乖乖住嘴没再吱声。
飞溅水花溽湿衣袖,靖凌只觉再困窘不过,不过是血罢了,阳焰何必这般小题大作。
靖凌不知该将目光放哪是好,只好望着被血逐渐染红的水。
方才听刘宣那么道,靖凌心中隐隐骚动不安。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为何刘宣要他逃?刘宣还说了什么?应听他的话,不该帮顺王?所以,与幸悯腹中的盘算计划有关?为何说对不起父……说对不起他?
溅着水花荡漾波纹的水面上,映着他与阳焰的脸,靖凌顿时有些惶惑,不禁别过眼。
方才他已喂刘宣小师父的药,定是能抑止一般毒性,只是仍是得仔细看照究竟是何毒,才有办法仔细解毒……靖凌有些混乱地想着。
阳焰洗去靖凌手上血污,抓着靖凌掌心仔细盯瞧了好一会,而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张眼已是毫无气怒的镇定。
「……大殿下?」见阳焰似已冷静,靖凌试探喊了声。
阳焰无事一般放开靖凌的手,拿过一旁若巧备好的乾布巾拭乾双手,而后一屁股坐下,右手拧着眉间微微低首不知思索些什么。
「大殿下?」随手接过若巧递上的布巾,靖凌忍不住再问。
「……前先日子听说,幸悯不知从哪弄来的毒,似是十几年前横行江湖的毒仙亲制、再狠毒不过的毒……」
突然听得小师父名号,靖凌有一瞬怔愕。
「据说中了这毒的人,会自皮肤内脏慢慢溃烂,奇痒无比却抓不得,一抓便会连血肉一块抓下……就连旁人碰到唾沫血汗,都会自碰到的地方开始发黑溃烂……痛苦至死。」阳焰哼笑了声,抬首往后稍微坐了些,从容悠哉地拿起一旁奏摺,「宫护卫,这次算你命大。」
靖凌有些哭笑不得,他终于晓得为何师父总不爱小师父进药房了。早已退隐江湖的小师父,如今也仅能拿师父跟其他师弟们来试药……试毒。只是师弟与他皆无察觉,还道师父小气吝啬,如今想来可真是捡回好几条命……
不过小师父,您究竟与谁有这般深仇大恨啊……
「赶紧把身上衣服也换掉,闻来满身血腥……」阳焰语气嫌弃摆了摆手,却因被奏摺掩去了脸见不着表情。
靖凌些许无奈,但也只能耐着一肚子疑问困惑接过若巧备好的衣物走至倭金描蝴蝶屏门后换上。
「宫护卫,」方脱下衣物,便听得阳焰唤他。「……我等等,有话与你说。」
「……与方才的事……有关。」
靖凌习惯地点点头,却突然发觉这般点头示意阳焰也瞧不见,赶紧回了声是。
方换好衣物走出屏门,便见若巧拿了个火盆将他换下的衣物一把火烧了。
靖凌瞠目结舌,还未来得及说话,呛人熯焚气味便漫了整屋子,阳焰轻咳了两声,放下手中奏摺喝了口茶润了润喉。
「……今日,朝中出了点大事。」
靖凌被呛了口,也跟着咳了几声。
若巧忙不迭的打开门扇,让那薰呛气味散去。
「父皇倒下了。」
靖凌呆愣看着面无表情的阳焰,一口唾沫没咽妥,呛得他猛咳。
「我方要道重点……」阳焰看来些许无奈,「罢。」
「咳……圣上……无……」
一句话都未说全,阳焰便接着道:「父皇没事,仅是受了极大刺激晕厥罢了,早已转醒。」
靖凌方松了口气,又呛咳了两声,眼眶里皆是泪。若巧见状不禁上前拍了拍靖凌后背,想让靖凌好过些。
「……刘宫两家勾结商贾贩卖私盐。」阳焰淡淡说道,似在道一件再平凡不过的事,「你该担心的,不是父皇。」
靖凌惊愕得连嗽咳都止了住,瞪大眼直盯着阳焰过于冷静淡漠的脸瞧。
「父皇听得这事,一个气急便晕了过去。」阳焰摆摆手,若巧便退了出去。
「父皇醒来后,便将这事全权交给老四……看来是老四开始动作了。」
「方才在廊下看见的御林军,应也是为这而来。」见靖凌满脸不可置信,阳焰仅是苦笑:「揭发这事的,是老四。」
「不是我,是老四。」阳焰又道了次,字字铿锵。
靖凌张了张口,却找不到任何话语。为何是幸悯?靖凌以为,该是阳焰不然就是六殿下千恒……如今宫刘曹三家不都已站在幸悯那方……为什么?
阳焰起身,走至黄花梨木方桌旁指尖轻轻拨弄上头摆着的残盘,「我没想到,老四竟这般狠绝。」
「他想一次解决两大世家在宫中势力。」自枣木棋盒中拿起一子落下,阳焰冷冷自讽笑道:「一层层慢慢剃除太费时费力,不符合老四行事作风。我该想到的。」
「可是宫刘两家如今都已站在四殿下那边,」靖凌急急辩驳,「四殿下该是没必要……」
阳焰眯起眼,食指中指夹起白子,就着斜斜映入房内的日光仔细瞧看,「若他未来称帝,宫中元老派系党争对他而言,不过是阻碍,老四才没那心力在大老中斡旋制衡,能除的便先除……」
「曹家与他血亲缘重,现下当然除不得。因此,老四便找上了刘家……只是我没想到老四会顺便扯宫家下水。」阳焰低首看着棋中残盘,仔细琢磨了许久,「官商勾结本是重罪,如今又扯上盐枭……」
「……」靖凌当然晓得,贩私盐是连坐死罪,历史有太多借镜,汉武帝所道钛左趾没入其器物,剥皮、夷十族……太多太多,翻起这般古籍,血腥之气萦绕不去。
「一直以来,刘家皆是公正不阿的,因此历代皇帝都放心将盐政交与刘家。」啪一声落下一子,阳焰又拾起一子,「而你们宫家为了掩蔽锋芒,则往民间经商发展。」
「老四却将这两股力量兜了起来,」落子的清脆响声回荡在书房里,听来莫名压迫。「这就是为何老四极力拉拢刘家之因,他要这宫刘站在同一侧,如不贩盐,凭藉宫刘叶三家势力权柄,就能让老四在朝中呼风唤雨……如真贩私盐,能为老四赚来大笔财富不说,他也能自导自演……扣上官商勾结、擅贩私盐的罪名,藉此一次扯下两大世家。他不需耗多大气力,便能扯下这两家。」
「所以他反自己揭露这般事,要父皇相信他是清白。」阳焰笑道:「若晚了,由我、由老六来揭,他定无法抽身。」
「这就是,老四如此急进之因。」
外头一阵杂沓脚步声响,远远,听见争执喧闹。
靖凌有些不安,但见阳焰不曾自棋盘中抬首,也只能耐着满腹疑问等待。
半晌,阳焰指尖拨动盘上云子,低声道:「如果我是老四的话……」
「大殿下也会同四殿下这般……吗?」靖凌不禁反问,却在道出口后些许犹疑。
「宫护卫你说呢?」
阳焰浅浅抿起一抹冷笑,瞧得靖凌有些心凉。
「我……不懂。」靖凌别开眼,不想将阳焰眼中的心思瞧得太明。
阳焰沉默了半晌,沙哑着声音意味深长低道:「……不要懂,不需要懂。」
靖凌有些不明了阳焰话中所指,抬眼却仅看见阳焰望着窗外,背着光的脸庞如今看来晦涩难明。
「所以方才御林军是来追捕刘宣……」私贩盐是连坐重罪……那,宫家呢?他呢?
靖凌只觉头脑混乱一片,还未深思便直觉问道:「……大殿下,您先前就知情了?」
「……若我说不知情……」 阳焰回首看着他,一迳地笑,「你会信吗?」
阳焰语气酸涩,甚是有些讽刺尖锐,让靖凌没来由的畏惧,瞪大眼张了张嘴,什么也道不出口。
他也不晓得自己心里期待的,究竟何种答案;不晓得该怎么回答阳焰近似挖苦的回问。心里乱纷纷,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阳焰冷哼了声,「不仅我,父皇也知晓。」
「圣上也……」所以那日,才会问他近来有无回宫家……是吗?
「但父皇仅是疑心私盐之事……我原先也仅知晓刘家宫家底下挂勾谋策。」阳焰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老四这番心思,父皇兴许还不晓得。」
外头的喧闹越来越近,靖凌不禁往窗外望去。
远远,只见着门口护卫挡着御林军,若巧弯身不知与他们说些什么。
「我想……」阳焰难得有些吞吐迟疑,靖凌不禁竖起耳细听。
「……宫大人或许早已发现,所以才……」
阳焰一句话,像砸在心版上,靖凌只觉耳畔轰轰作响,顿时瞢聋了般。
「爹是为你好,这宫廷……终究不适合你。」
「我……对不起宫伯伯……对不起思凌还有你……」
阳焰看了他一会,似有些不忍地别开眼,「对不住……明明知晓,却没同你说。」
靖凌呆愣看着阳焰,那日衣袖拭擦唇边血痕,静默陪伴的那般体贴,原来,是有这番因缘。
「别多想。」
他的确,什么也想不了。
「只是……」阳焰探出手,似想与他说些什么,但终是叹了口气,负手走至窗边,「外头的御林军,定也是为了这事而来。」
「宫大人早先一步同你断了父子关系,父皇又将你当亲儿对待……若真要清算,父皇定也会护着你。」阳焰轻声嘲讽:「老四就连这点也算准了。」
「若方才我没拉你离去的话,你定会被老四冠上谋害刘宣之名。」
「如今,就看若巧能挡他们多久。」
听阳焰轻笑,靖凌仅觉一股恶寒自背脊窜上。
原来,幸悯肚腹中存的,便是这般阴谋诡计。
原来,他以为他该已看清这宫廷阴晦黑暗,却仍是天真得近乎愚昧……
近乎愚昧。
「……那,父……宫家呢?」许久许久,靖凌才自喉中挤出这几字。
阳焰仅是望着窗外骚动,似没听见似的。
靖凌敛下眼,只觉像被淋了一桶桶的冰水,冻得他狼狈困乏,再说不出话。
阳焰当然不在意宫家生死,宫家原就是阳焰政敌,能一并扯下宫家,或许对阳焰而言,才正合了他心意。阳焰是下任的帝,若说幸悯此举是为称帝铺路,那阳焰想必也思虑过许多方法除去宫中大老。
「他也有,许多没同你说的。」刘宣的话,似又在耳畔响起。
靖凌望着洁净乾爽的手,想起刘宣倒在他身上那般血湿腥气,只觉一阵恶心。
「四、四殿下,您这般,奴婢会挨骂的。」若巧似再也拦不住外头喧闹,声音越来紧张高扬。
「无妨,你家主子若真恼怒了,天塌下来有本王替你担,让开。」
随着脚步嘈杂声响逼近,阳焰脸上更是冷凝警戒。
「太子殿下,日安。」幸悯推开门,满脸笑意与身后杀气腾腾御林军两般样。
「主子……」跟在众人后踏入书房的若巧满脸愧疚,低首不敢瞧阳焰一眼。
「若巧,没你事,先退下吧。」阳焰随意摆手,若巧急急行礼后赶紧退到一旁,深怕阳焰气怒怪罪。
「四弟可真好兴致,找我有事?」阳焰随手拿起书卷,浅笑问道。「还带了这么多御林军来我这小书房作客。」
「这太子书房怎能称小呢?四弟我可是欲得得不着呢。」说着真假难辨的话语,幸悯也是一脸灿笑:「四弟想同您要个人,不知可否?」
「想从我这要人,还得看是什么理由。」阳焰走至花梨木官帽椅上坐下,闲适地靠着背叠起脚,翻过一页,笑容不变:「近来朝务繁杂,太过无聊的理由我可不听。」
「啊,需要我请若巧倒杯茶水,请四弟你坐下好好与我谈谈吗?」
「不用大殿下费心,我要到人便不打扰大殿下。」幸悯抬手,御林军默默退一步,「相信大殿下早晨也晓得了,宫刘两家贩私盐之事。」
「啊——似乎真有这回事呢。」阳焰心不在焉地望着手中书卷,头也不抬。「那,与我的人有何干系?」
「该烦恼的,不是四弟你吗?」阳焰轻哼了声,再嘲讽不过。「那似乎,都是你的人。」
「相信大殿下也知晓,私贩盐是连坐重罪,所以……」没有正面回应阳焰挑衅,幸悯有些轻蔑地看了靖凌一眼。
靖凌静静听着,只觉再疲倦不过。阳焰也好幸悯也好,都习惯将情绪藏得那么深那么沉,这般,不累吗?
「所以?我可不晓得这屋内有谁姓刘抑或姓宫呢。」阳焰有些无趣地掩嘴打了个哈欠,「若你是指靖凌的话,他可是早被逐出家门,与宫家毫无关系了呢。」
听得自己的名,靖凌不禁一凛。
「但总是与宫家曾有关系,大殿下您可别拿这当理由。」幸悯双手抱胸,玩笑口吻:「您该知道,这并不能当推托之因。」
「若我没听错,父皇是道,收押宫刘两姓族人来日再审,」阳焰有些不耐,「这里是太子书房,在我这,没有宫刘两家的人,只有我的人。」
「不知这般,四弟还有什么要说的呢?」轻声阖上书,阳焰不冷不热地道。
跟在幸悯身后的御林军有些躁动,却被幸悯一个扬手制止。
「我早知晓要自大殿下您这拿人本不是件易事。」幸悯抿起笑,而后自怀中拿出一青花瓷瓶,「宫护卫,相信你见过这东西吧?」
见幸悯突与他说话,靖凌怔了好一会,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幸悯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若说没见过才稀奇,毕竟这是自宫护卫你房中搜来的。」
靖凌眯眼仔细细看,那不是……怀宁送他的瓷瓶吗?因与怀宁闹得不愉快,那日收下后回房他便摆在桌上再没瞧过。怎么会……在幸悯手上?
「你……搜过惜宁宫?」阳焰咬牙,似有些发怒,但脸上仍是一贯的笑。
「我岂敢得罪大殿下的宝贝弟弟,」幸悯狡狯地扬起笑,「我不过,要青逢公公陪同我至宫护卫房内兜兜绕绕罢了。」
「却没想到让我找到如此有趣的东西。青逢公公可是脸都绿了呢。」
见靖凌仍是一脸茫然不解,幸悯冷笑:「宫护卫,事到如今你就甭装傻了。」
「本王或许不能以宫家私贩盐名义擒拿你,却能以暗杀刘家长子罪名拘拿你。」
听幸悯这话,御林军几步向前,将靖凌团团围住。
靖凌不知该不该抽剑抵抗,瞥了眼阳焰神色欲听阳焰指示,却见阳焰脸色阴冷,瞧不出心思。
「四殿下似乎是误会了什么。」靖凌双手一摊,「我怎么可能暗杀刘宣?我与刘宣可是自小到大的好朋友。四殿下定是搞错了。」
「若是如此便罢,本王也想当这般没这回事。」幸悯温和笑笑,与怀宁几分相似的俊逸脸庞上迫人的狠诈,「那我倒想问,为何自宫护卫你房内搜来的瓶内,会有与刘宣所中,同一般的毒?」
「或是宫护卫你要说,那是谁与你的?我可是听服侍你的宫女道那瓷瓶在那已好几日了。」
「不知,是谁与你的呢?」幸悯一字字道,语气中藏着隐隐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