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兴许是阳焰已稍没了戒心,阳焰偶会寻些事情与靖凌说道,少了些不自在,话语间也无那么咄咄逼人,慢慢的,靖凌竟也习惯不那么戒备字字琢磨推敲阳焰话中含意,说起话来也不那么拘谨。
进宫这么久时间,这还是靖凌首次与阳焰这般相处,道不出的奇异。
一直以来,靖凌都不太明了该如何拿捏忖度与阳焰说话的尺度。
阳焰总在怀宁面前挂着亲人温和的笑,转身却淡漠朝他人冷言号令,翻脸之快宛若翻书,在旁人眼里看来百般复杂滋味。
更多时候,阳焰是喜怒不形于色,让人难以捉摸的;嘴角挂着轻浅微笑,却看不穿内心究竟盘算打量些什么,仅能偶自那双墨黑眼眸中捕捉不意透出的情绪,但总还是让人看不分明,像隔了层厚帐,摸来满手的尘埃。
靖凌一贯不愿太过深入解读阳焰情绪。阳焰仅是怀宁兄长,是一样利益将他们兜搭在一块;无论搭档共事再多次,靖凌最终在意的,仍是怀宁。
更别道阳焰是东宫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阳焰说起话来拘拘束束,手脚更不知该摆哪好;似甫进宫那日亮晃晃的刀锋时不时地抵在颈间,让人喘不过气。
靖凌有时也会困惑,心思这般捉摸不定的阳焰如何待遇服侍他的宫女近卫。
如今,在锦阳宫的时间长了,自然也些许明了。
对人警戒防备的阳焰,就连惜宁宫内打杂跑腿的小黄门都得一一挑过审视打量,做事不俐落爱嚼舌根的,绝进不了惜宁宫近不了怀宁身旁。为让这班宫人杂役更耿耿忠心,阳焰更制了分明规定,赏罚严明。
这般为怀宁仔细选挑大批人手的阳焰,贴身侍奉的近卫女官却仅有寥寥几人。能进得了锦阳宫伺候的不多,真正能近阳焰身旁更在少数,不过若巧、影卫几人。
只是在靖凌看来,阳焰也非完全信任这寥寥数人,彼此默契不道破罢了。
时序悄悄行进,御花园里百花虽仍争妍,却有些不耐暑气燠热低低垂首,落得遍地奼紫嫣红;雪白荼蘼花苞已缀满枝桠,朵朵小巧花儿团簇其中,夸耀展颜迎风摇曳。
近日来至太子书房递拜帖的人日益渐多,阳焰看来也些许焦虑,更时常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不见客,连奏摺也鲜少批阅,镇日看着窗外荼蘼直出神。
靖凌见状不禁壮着胆问道:既无事可作,他身上的伤又将愈合,是否能让他返回惜宁宫,他实在不放心怀宁……却不知为何遭阳焰横了眼。阳焰没答应也没反对,仅在隔日拿了一卷书卷,命靖凌将里面人物关系牢记在心底,尤其朱色圈记而出的人,更得小心注意。
靖凌有些不解不甘却仍是乖乖接过,阳焰也没多做解释,仅道仍有政事得处理,留下若巧与靖凌一同,便领着影卫走了。
靖凌看着什么鬼怪般,猛瞪着那书卷好一阵子,直到阳焰走远,若巧轻声提醒:主子说道要您两日内将这熟记。靖凌这才回过神来,咬牙认分地拆开卷上编结。
摊开一看,靖凌吓得差点没把手中书卷摔落。
那是前朝有名分官员关系把柄,乃至与后宫妃嫔牵扯关联。
这般书卷名单,若落到有心人手上,若真有意,这朝中说不准要大搬风……阳焰竟如此轻易与了他……说不上什么滋味,或许这次,圣上是真有意要让他至前朝,要不阳焰也不会这般态度。
只是一直以来,靖凌都跟在与政事尚无牵连的怀宁身旁,虽对前朝情势略有耳闻,但总也是一知半解,更有许多是单自阳焰口中听得,如今要他两日将这些朝官宫妃之间派别利益弄分明……靖凌望着那份长长书卷,后脑杓隐隐抽疼。
两日期限眨眼即过。鸡鸣破晓之际,阳焰往常一般命影卫领靖凌至太子书房,并交代靖凌顺手带上书卷。方到太子书房,阳焰命他归还书卷,指着他眼下阴影,浅笑问道是否已熟记。未等靖凌应答,阳焰便就着案桌上仍未熄去的烛火焚了书卷。焰舌窜噬而上的火光闪动,映得阳焰侧脸一明一暗,瞧不出心思。
那日之后,阳焰时常就着奏摺,低声询问靖凌意见。
起初见靖凌有些怯懦迟惑,阳焰戏谑笑道又非要他立于庙堂上奏,只是想听听别人说法罢了。几次之后,靖凌才较敢说出自己看法。
阳焰鲜少打断他,总等他说完后才提点几句何处不够周详。有时阳焰也会抚着下颔仔细思量他提道的见解,而后不冷不热称道赞美几句,让靖凌受宠若惊。
而阳焰也会开始与他分析阐明如今朝中谁说了什么话,谁或有什么心思,并着手郑重引荐他与朝臣职官会面商讨朝事。
靖凌虽不知阳焰真正盘算,但阳焰看来些许躁急,迫得靖凌冗忙得几无闲暇,也忽略了怀宁面上日益红润丰泽的羞赧在意。
待后来察觉,却已为时已晚。
38.
那日,若巧道圣上突然有事找大殿下商谈,要靖凌别至太子书房,留在惜宁宫便可。靖凌不意扑了个空,又因昨夜听得怀宁留了冬烟侍寝,靖凌不愿如此早回惜宁宫,便索性捧着书在太子书房待了下来,欲待阳焰返回之时与阳焰议论书内记载的用兵之计。
自阳焰开始与靖凌商讨朝事后,阳焰便予了靖凌权力,让他能自由进出太子书房,房内藏书也任他翻阅展读。兴许,阳焰已对他稍有信任了……靖凌也道不上个所以然。
只是太子书房内有许多他不曾拜读过的书籍,因此当下靖凌也没推却,事情便这般定了下来。
几个时辰过去,若巧忽然敲门入内通报。
自书中抬首,靖凌困惑看着满脸不知所措的若巧:「发生什么事了?」
「宫大人,外头……」
靖凌有些狼狈地推开门,门棂应声砸上的巨大声响让他想起了十七岁那年,他也是这般甩上门,头也不回地负气离家而去。
再次看见那张比记忆中憔悴年老的面容,眼眶深处微微发热,却被靖凌硬是压了下来,道出口的话语,再冰冷生硬不过。
「找我,有事?」
太子书房门外,身着仙鹤襆朝服的宫云凌负手而立,神色凝重。眼下或因劳累而生的阴影,让宫云凌看来比实际年岁更老许多。
「靖凌,爹为你觅了桩婚事。」没多做解释,连声招呼也无,宫云凌劈头便道。
「对方是刘家远房的千金,家在边疆做生意,在当地还小有名气……」
靖凌霎时只觉脑中嗡嗡作响,瞢了一般。
「你收拾收拾,与爹回府去。晚些爹会与圣上……」宫云凌上前,欲握住靖凌的手。
退开一步,「多年没听你同我说话,一开口便是这个?」靖凌咬牙,甩开宫云凌伸过的手。「开什么玩笑!」
「我早同你说过了,殿下一日不大婚,我一日不成亲。」
见自己好意被拒,宫云凌似也不在意,仅是苦口婆心劝道:「爹是为你好,这宫廷……终究不适合你。」
靖凌想起十四岁那年在父亲书房内,父亲那声拖着长音的「而是……」。只是,脑海中也同样浮现,母亲棺木旁,父亲扬手挥开使他跌落地上那幕。
一股气哽在咽喉,靖凌面容难看地笑咳了两声。事到如今,他仍期盼些什么?
「事到如今装什么慈父脸孔!你不是早当宫家没我这长子了吗?」
这一切,也未免太过可笑。
「你……」兴许没料到靖凌这般反应,宫云凌脸色骤变,一口气喘不过,你了好几声,颤着臂扬手与了靖凌一巴掌。「逆子!」
靖凌没闪也没避,仅是訩着嘴角的笑接下这一巴掌,那强劲力道令他偏过头,眼前一瞬发黑。
「好,既然这般,那自今日起,你不再姓宫,再与我们宫家毫无干系!」
阖上眼再睁开,靖凌缓缓回过头淡漠望着因愤怒不断颤抖的宫云凌,彷若看着戏台上闹剧般,事不关己。
「这般,你满意了吗?」宫云凌甩袖,转身便走。
「……终于把我赶出宫家大门……相信您盼这日已盼许久了。」扬臂拭去嘴角的血,靖凌只是一迳地笑,「滋味可否舒爽?宫大人。」
宫云凌霎时停下脚步,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似有难言之隐,但终是没说什么便迈开脚步离去。
望着宫云凌看来有些瘦骨嶙峋的背影,靖凌只觉荒谬怪诞,好似他前一秒仍是那个仍未束发为髻的孩童,一口一声的爹再亲腻不过,后一秒便是这般情景……面上微肿的巴掌印阵阵抽疼,就连朝着那背影,他也开不了口喊一声爹。
可笑得让他鼻腔深处隐隐发酸。
他甚至,不晓得宫云凌为何隔了如此久又提起成亲这事。
一旁若巧自袖中拿出帕子,紧张地走近欲处理他的伤,「宫大人……」
靖凌扬手制止,不愿若巧近他身:「你也听见了,我再不姓宫。别再这么叫我。」
「可是大人……」若巧仍是不死心,欲用帕子擦拭他嘴角的血,「您脸都肿起来了,若不处理的话,定会青淤……」
「先……让我静静可好?」靖凌低垂着头,疲倦地闭上眼。
「大人……」若巧正拿不定主意,却远远看见阳焰走近,赶紧向阳焰求救:「主子……」
阳焰身着雪白盘领五爪蟒服,绣金缝边勾勒而出的图纹在阳光下看来些许刺眼。
阳焰不急不徐地走近,低声要若巧先回避。
若巧担心地咬了咬唇,仍是弯身行礼告退。
甫抬眼,靖凌就连行礼与否都还未来得及思考,只见阳焰彷佛什么都知晓般,什么也没问,仅是扬起手,用衣袖轻轻拭去他唇边血痕,而后轻拍几下他的背,低声叹道:「先回……惜宁宫歇息吧,别多想。」
阳焰伸手碰触靖凌的脸,探看他脸上红肿,彷佛再自然不过。贴在发热肿胀颊上的指尖略略冰凉,让靖凌顿时清醒回神,呆怔看着阳焰近在眼前的脸。长长睫毛微敛,衬得那双眸子越发地墨黑;呼在脸上的气息是那般温暖炽热,让他不禁慌了手脚,艰难喊了声大殿下。
阳焰拿开手,略略退了一步,举起手,似欲再轻拍他肩,但终是收拳放下。
阳焰轻叹口气,没多说半句话,仅是微微颔首示意,越过靖凌便迈步进入书房。
望着印染阳焰雪白袖口的灼灼鲜红,靖凌只觉眼底一阵酸涩,紧闭上眼,不让那些情绪被人瞧见。
39.
紊乱情绪稍稍平复后,靖凌终是听从阳焰建议返回惜宁宫。
方踏入惜宁宫,便发觉怀宁早已屏退宫女官人,与李顺勤在书房内高声阔论。
其中,偶也有影卫搭腔的一两句。
犹豫踌躇了会,靖凌终是抬手敲门。
屋内刹时静默无声,靖凌微怔了会,而后启口低低道了声:「是我,靖凌。」
屋内顿时爆出大笑,尤以怀宁的声音最为宏亮。靖凌推门而入,便瞧得怀宁笑得频频拭泪。「靖凌你别吓人了,我还道是母后还父皇呢!吓得我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靖凌稍嫌尴尬地环看四周,李顺勤与影卫频频点头,不断轻拍胸口。
「是啊宫大人,您可真是差点吓死小的了!」李顺勤吁了好大一口气,惊魂未定。
「小的人粗贱胆小啊!」
刻意不去在意那如今听来讽刺不过的称呼,靖凌强打起精神:「你们再说些什么?
这么怕被圣上听了去?」
「哎呀,靖凌你明明就知晓,」怀宁笑得小奸小恶,微微眯起的桃花眼月牙般倒挂在红润脸庞上,「怕父皇母后知晓的,不过就那些嘛。」
兴许是方才的事仍令他惊悸未平,望着那浅浅酒窝,靖凌只觉隐隐疲惫,不愿费心训诫驳斥。「应当又与宫外事情有关吧。」
「嘿嘿、果真是靖凌,这般了解我。」怀宁指着一端绣墩要靖凌坐,「你的脸怎了?」怀宁身子前倾,想看仔细他的脸。
来时虽已搽了金创药,但红肿仍未退,怀宁会有此问靖凌也不意外,便随意捏造了个藉口。「方才与大殿下起了点争执……」虽对阳焰有些说不过去,但他也想不出更适当的理由解释脸上已略显青淤的五指痕。
「唔!」怀宁怕痛似地瑟缩身子,「这一掌打得可不轻啊!靖凌你做了什么让哥如此气怒?」
「我在主子身旁这么久,可没瞧过主子这么生气……」影卫怔怔自语道。
「没事、没事,不过是口角冲突罢了,大殿下也已气消了。」靖凌赶紧打圆场,「方才你们在道些什么,在门外就听得唧唧呱呱。」
怀宁裂嘴憨笑,招了招手要李顺勤说。
「方才哪,咱们正在道那绣梅真是个厉害角色呢!」李顺勤往前一步,说书般顿挫抑扬。「说到这红绣楼的名妓绣梅呢,除了那容貌美若天仙、沉鱼落雁、聪颖敏慧,琴艺过人之外,绝不能不提的便是她那过人胆量。」
见众人皆竖起耳朵专心听他说话,李顺勤不禁更加卖力:「一般达官贵人就甭说了,若不得绣梅赏识,连近她身都不得了,更别说能听她抚上一曲。」
「只是呢,出入红绣楼的公子哥儿并非都是善类,这绣梅也挺有胆识的,不畏要胁恐吓强权逼迫便罢。这次呢,可就连平王的帐都不买呢!狠狠刮了平王一顿呢!」
说到激动之处,李顺勤不禁舞动手脚。「据说,平王脸色可是难看得很,一阵青一阵白,精彩得很!小的只怨没能身在那当下,要不可真能好好耻笑那装模作样的平王一番!」李顺勤没个正经嘻嘻笑道。
「六哥这次可真是碰了个硬钉子!」,怀宁笑叹道:「就道她是奇女子,连猜得我真实身份时,眉头也没蹙一下呢!」
怀宁冷不防说漏了嘴,惹得一旁李顺勤一声惨叫,怀宁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补上一句:「我可没主动与她提喔,是她猜出来的。人皮面具也有好好戴着。」
李顺勤慌乱挥舞手脚,看了看怀宁又看了看靖凌,不知该帮哪边好。
若平时,靖凌一听得这般话语,定会气得自绣墩上起身,给怀宁好一顿骂。如今,靖凌垂着肩,连勾起一抹笑的气力皆无,仅觉得可笑。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可笑,好似他费尽心思为眼前的人着想忖度,却完全不被当一回事。
他只觉一阵心酸。
瞧靖凌一脸古怪,似是气得连话都说不出口,怀宁赶紧找帮手:「小三当时也在,不信的话你问小三。」怀宁指着坐在一旁的影卫,使了使眼色。
突然被点名的影卫恍然惊醒,连忙接话道:「殿下说的是,绣梅姑娘是自殿下琴音与习惯猜得的,绝不是殿下与她说的。」
「对啊对啊,只是如小的方才道的,这绣梅姑娘可聪颖得很,发觉殿下易容又有一手好琴艺外,便推啊推的,推得殿下身份了。」李顺勤连忙陪笑脸,「宫大人您可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呢。」
「靖凌你可别生气,这真的只是意外。」怀宁有些淘气地歉然笑道。
「是啊,宫大人,你可别真上了心呢。」
靖凌抬眼看着眼前似再熟识不过的情景,望了眼影卫,那般与怀宁一搭一唱的默契,彷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原来,真如圣上说的,并非仅有他行。
好似一直以来坚守着的什么在脚边慢慢碎裂,再待不下。靖凌起身,恭敬朝怀宁鞠躬作揖:「七殿下,请容在下先告退。」
齿间微微打颤,靖凌仍是努力挤出这几个字眼。也不管怀宁究竟准不准,靖凌一个箭步推开房门,将一室骚乱留给屋内三人。
「殿下!您怎么傻到自己道出口啊!」
「因为是靖凌嘛!又没什么好设防的我便忘了……」
「哎呀殿下……这下可好,宫大人是真生了气了呢!」
「……」
离去之时,靖凌仅是一迳的笑。他不晓得除了笑之外,他还能做何表情。
今日一切荒诞得像出闹剧,他像是戏中丑儿,台下群众再怎么嬉笑嘲弄,也仅能继续訩着笑扮丑。
他似乎有些懂了,阳焰要他回惜宁宫之时话语中那短暂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