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负手而立,一声不冷不淡平身,显得万分威严。
皇后娘娘方直起身,见他俩欲下跪,便扬手一挥:「你们就免礼了吧。」
怀宁笑笑,撒娇口吻:「孩儿见过母后。」
靖凌仍是恭敬地鞠躬打揖:「卑职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目光在众人间周巡一回,而后轻轻颔颐。
「朕心中方道梓童你是否忘了今日之约,正想遣人唤你过来呢。」皇上坐下,看了眼一旁服侍的公公:「赐座。」
「坐下吧,靖凌你也是。」
靖凌原意退几步,却听得圣上这么说道,踌躇了会仍是低道:「谢主隆恩。」
「臣妾在香芙妹妹那儿与妹妹聊了些体己话儿,不意耽搁了会,还望圣上见谅。」
方坐定,皇后娘娘笑着说道,「只是臣妾前几日听圣上道要与宁儿弈棋,怎么这会儿连棋盘子儿都没个影儿呢?」
「哈哈,还不是怀宁觉得无趣。」
「弈什么棋嘛,还不若抚琴来得有趣。」见皇后娘娘不太认同,怀宁赶紧加了句:「那要不要靖凌评评理,看是哪个有趣!」
靖凌强打起精神笑笑:「……卑职不懂琴,当然只能道弈棋好。」
「靖凌!」
「瞧,靖凌这次可不帮你呢!」
瞧皇后娘娘与圣上一人一句玩笑话数落怀宁,令一旁的靖凌有些坐立不安,不晓得手脚该放哪好。
这般情景不是没见过,只是平日他总离怀宁几步,远远看着听着戒备着,从无一次是像此回,一同坐下,宛若把他当自家人般话家常。
他觉得自己活像上错棚台的戏子,唱着不同曲调戏文。
这位置,该是阳焰占着才对。
皇后娘娘顺势搭问了靖凌几句话,尔后转向怀宁:「宁儿啊,你这几日没给母后惹事吧?」
「母后您道那什么话,」怀宁嘟起嘴不满说道:「好似我平日没事闲暇就在给您惹事生非。」
「哎呀,这岂不是吗?」
「孩儿哪有!」怀宁气呼呼反驳。
「都这么大的人了,连句玩笑话也说不得,」皇后娘娘笑弯了眼,朝怀宁慈爱地招招手:「来来,给母后瞧瞧!」
「每日瞧您不累啊?」嘴巴嘟哝着抱怨,但仍是起身乖乖走近皇后娘娘。
「母后这几日可没见到你呢,想你想得紧。」皇后娘娘伸手捧住怀宁的脸,仔细打量,捏揉怀宁的脸:「哪去厮混了?这几日连请安都无。」
「啊、这、孩儿可忙着抄写您那五十篇《孟子》呢!」怀宁朝他拼命眨眼:「靖凌你说是吧?」
「呃、殿下说得是。」靖凌连忙颔首称道:「殿下这几日可认真得很。」自小道大,为怀宁掩饰圆谎已成了他职分,只是不知娘娘还信他几分。
「有这般事?」皇后娘娘捏着怀宁面颊,有些不信:「那晚些母后要冬烟去取回来。」
怀宁支支吾吾道不出话,靖凌连忙接话:「殿下原是要写完了,但卑职不意弄翻墨……」
靖凌话语仍未落,便听得怀宁搭腔:「对对对,所以孩儿正重写着呢!」
皇后娘娘横了怀宁一眼,「罢了,反正母后也不曾指望你会乖乖写完。」
「那起头就别要我写嘛!」怀宁小声嘟囔。
「若非靖凌为你说话,母后哪这么轻易饶过你。」皇后娘娘重重敲了下怀宁额头,「这小鬼灵精。」
怀宁捂着额头,唧唧嘟嘟了几句,惹来皇后娘娘白眼频加。
一旁青逢公公与李顺勤自御膳房回来,圣上与青逢公公耳语交换了几句,而后訩着下颌不语。
皇后娘娘与怀宁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圣上才缓缓开口:「话都你们母子俩在说。
朕还真有些寂寞呢!」
「啊,圣上怎这么道呢,臣妾也不过与咱们孩儿多说了几句话您就吃味儿了啊。」
皇后娘娘掩嘴窃笑。「晚些臣妾还想让宁儿奏上几曲呢!不知圣上意下可好?」
不知是否是靖凌错觉,总觉皇上面色略略不同,只是脸上还是笑着的。
「好是好,但先让你们母子俩好好聚聚先。朕正觉有些闷呢,恰好起来走走逛逛解解闷。」圣上起身,指节也轻叩了怀宁额头一下,惹得怀宁捂着发红的额头直跺足。
「你们先聊。」
「靖凌,咱们就先别在这碍人眼目了,同朕一块走走吧。」
靖凌怔了怔,赶紧起身:「卑职遵旨。」
36.
自朱栏廊间望去,兴许是昨夜大雨的缘故,御花园里浩繁花儿颓然低低垂首,仅有几朵方自花苞缓缓展颜的荼蘼抖擞绽放。
时近日暮,远远望去,朱红宫墙金色琉璃瓦上,挂着几朵天际彩云,宛若画工精细的云屏一般,叫人不禁多瞧了几眼。
「又是这般季节,」走近朱栏旁,圣上望着被天色染得略略红粉的皓白花朵直发愣,「再阵子,荼蘼就要盛开。」
圣上抬起手,望着空无一物的掌心,废然长叹:「山径阴阴雨未乾,春风已暖却成寒。不缘天气浑无准,要护荼蘼继牡丹。」低沉嗓音缓缓吟道,伤感哀愁自紧蹙眉间满溢而出。(注:宋 方岳《荼蘼》)
正当靖凌搜肠索肚恼着该说些什么和缓气氛,便见圣上回身轻问道:「靖凌,这些日子你可好?」
「回圣上的话,卑职很好。谢圣上关心。」口头恭敬回话,靖凌半敛下眼。
他也不晓得究竟是好是坏。近日来许多事都似雾里看花,叫人看不清明。
怀宁脸上少见的羞赧、阳焰做事鲜有的怪异、幸悯那叫人说不分明的笃定……好似有什么大事将发生,叫人不由得心慌。尤其是怀宁,他……
但在圣上龙颜前,如何苦痛忧愁也只能道声好。
「那便好。」圣上弯了弯嘴角,而后转过身搭扶朱红雕栏。「那与宫爱卿之间呢?
仍是不常往来?」
靖凌没料到圣上会提及此,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应道。
「宫爱卿至今,仍未谅解你当初舍文从武之事吗?」圣上再问,话语中带了浓重关怀。
「……」靖凌想道:他与父亲的嫌隙,并非仅因当初他择了武举而非文举。但在圣上面前,这些话当然说不出口。
「不过朕能明了,毕竟以前……」圣上突然忆起什么般,收声不说话。摇摇头喟叹了声,尔后回过身问道:「这些日子你可曾回宫家?」
「启禀圣上,卑职已许久不曾返家了。」回望圣上关切的脸,靖凌努力不让自己表情看来奇怪,「自职掌七殿下护卫后,卑职就鲜少出宫了。」
「那你定不晓得……」圣上小声模糊喃喃了几句,靖凌欲听听不得。
仔细一瞧,靖凌才发现圣上面上的憔悴是那么明显易见,比阳焰生辰那日看来,更显病容老态。
「圣上?」
靖凌喊了声,只见圣上长长叹了口气,再次背过身负手而立。
「靖凌,如今,你可有意至前朝替这天下苍生谋福尽事?」
这问题圣上并非首次问道,靖凌也不仅一次答覆。他晓得,圣上与当年的父亲一般,皆希冀他能至庙堂里为这天朝百姓鞠躬尽瘁。但他仅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他有私心,有想做的事、欲保护的人……仅是这般,天下苍生什么的,与他何干?
「启禀圣上,如同卑职曾同您说的,七殿下一日不大婚,卑职就仍会是殿下的护卫。」
只是,近来,他也会迷惑,自己是否错了。
「你还真固执呢,朕问了百千次,你就同朕说了这百千次。」圣上回头瞥了他一眼,忍俊不禁:「真的不斟酌斟酌?」
「回圣上的话,卑职……能力未足。」
「说到底,仅是你放心不下怀宁罢了。」圣上叹了口气,回过身背靠朱栏,「靖凌,朕从你那么小一丁点就看你长大,朕知道你行。」
靖凌低首,有些艰难地说道:「可是圣上,七殿下……」
「靖凌,不是只有你才能保护怀宁。」圣上指尖轻敲了敲栏杆,「那,并非你的责任。」
那双与阳焰如出一辙的清朗双眸直盯着他瞧,霎时,彷若被揭穿的疮疤瞢疼得直入心口。「恕卑职直言,朝中如此多忠臣勇将,也并非只有卑职能胜任。」心急慌乱下,靖凌不禁脱口而出。
话方出口,靖凌就后悔了。眼前的,是这天朝的帝,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君,尽管平时圣上对他再宽容不已,如此冒犯顶撞,说不得会触怒龙颜。
靖凌抬眼欲小心觑探圣上神色,却不意听得爽朗笑声:「哈哈,你这是怀宁带坏的吧,竟敢如此与朕说话。」
靖凌赶紧解释:「卑职惶恐,卑职并不是有意……」
「无妨,你就像朕的孩子一样,朕就喜欢你们这样。」圣上摆摆手,要他别放心上。
「这宫中每个人都在拐弯兜圈子,就要有你们偶尔让朕说说体己话。」
圣上眉眼间淡淡落寞哀愁之意,让靖凌久久仅能道了声谢圣上谬识,而后噤声不语。
沉默半晌,圣上缓缓开口:「靖凌你晓得吗?怀宁他……顺位原非是七。」
「朕原来,还有几名孩儿,但都夭折了……」
靖凌怔了怔,许久许久以前,似乎也有人这么与他说过。只是当时他仍小,未曾想过会有那么一日,自己与皇室牵扯如此深切,因而从没放在心上……如今听圣上缓缓道来,记忆便深刻鲜明了起来。
「靖凌,如今世人皆道有七名皇储,但实际上不只是七。那些年不知为何,许多妃嫔小产,也有几名皇子方出生没多久便染病亡故,为了这事,圣上还特意请来方士作法祭天祈求。但也不知是方士有能抑无能,方隔了几年,才有七殿下康健出世。说道也是得来不易的么儿,因此圣上皇后对七殿下可是疼宠得很。 因此那七,是至今仍活着的皇子。」记忆里的父亲笑脸殷殷,彷若说道什么有趣故事,唱作俱佳。如今想来,却是那般遥远。
「这倒也算不上什么,生死有命,朕自出生便在这宫廷里,该是看得挺分明。
但,看得分明并不等同看得开。每个孩子都是朕的骨肉,说不难受仅是自欺。」
「其中,让朕最难受的便是原先最小的那个……」半眯着眼,圣上仰起头远望渐被残阳染红的天际。「……当初,朕分明晓得那趟征战去不得,却仍是去了。却没想到那孩子出生之时便同母亲而去……朕仍未看过他,也不曾抱过他……待朕自边疆凯旋归来,仅见得棺木内一大一小尸首……﹍就连道别,都来不及出口。」
「兴许是移情,朕将你一同当朕的孩儿。」圣上苦涩笑道,轻揉了揉他的头:「所以无论何时,只要你开口,朕就在前朝安个位给你。」
许久没被人当孩子对待,靖凌有些无所适从:「谢圣上……」
「但,如同卑职方才道的,如今卑职仍是七殿下护卫……当初这职位是卑职向圣上强求来的,如今殿下仍未封王婚娶,卑职……」
仍未想得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让圣上打消念头,圣上打断靖凌的话。
「靖凌,你真像朕一名故人。」彷佛透过他看着某人,圣上眼底满是怀念挂记,「尤其这双眼……真是像极了……」
方说道,圣上便伸手欲碰他的眼,靖凌戒慎惶恐,不知该退开与否:「圣上?」
「你与他一同,不求名不求利,只求……」那已略有皱纹的手即将抚上他眼那刹那,圣上忽地没了声息。
「……圣上?」靖凌又喊了一声,悄悄退了步。
自嘲摇头笑笑,含糊一句:「也是,毕竟是……」让靖凌摸不清头绪。圣上而后仅是收回手,温和笑笑,彷若什么事皆无发生。「说了许多前尘往事,还希望靖凌别觉得无聊是好。」
靖凌连忙摇头:「圣上可别这么说。」
「这荼蘼花总会让朕想起许多事。」远远望着那几朵白色花儿,圣上看来有些落寞寡欢。「曾想着全伐了省得看了烦心,却总还是舍不得。」
顺着圣上目光之处望去,满园低垂没生气的花儿托榇下,几朵白色花儿像费尽全身气命般竭力绽放。
「靖凌,朕没多少时日了。」
话锋突然一转,恍若说着再一般不过的事情,圣上脸上净是平静。
靖凌紧张回话:「圣上可别这么说,您是龙孙帝子、吉人天相,上天定会……」
「朕的身子朕自己晓得。」圣上摆了摆手,要靖凌别多说。「朕并非胆小怕死之辈,只是,就这般死去,总会有些遗憾。」
「靖凌,」圣上回首望着他,「其中一个便是你。」
「……」
「朕希望,你能舍下怀宁,至前朝发挥潜藏了许久的才干,为这天下苍生,做些什么。」
「圣上……」
「你仔细思量斟酌吧,朕不逼你。」
还欲说些什么,只见李顺勤喳呼着一路小跑步而来。
「看来晚膳已备妥,回去吧,别让怀宁等太久。」
圣上拍了拍靖凌的肩,力道虽是再轻浅不过,却让靖凌倍感压力。
明黄衣袍在空中划过的痕迹,鲜明得令他眼底刺痛。
37.
那日之后,不知是否是圣上与阳焰说了些什么,阳焰总寻许多理由要靖凌至太子书房帮忙。
说道帮忙,但也不过是案牍书简、奏折信札的收拾整理抄写,那些并非非他不可的事务。
或许,圣上真曾与阳焰说道什么,但靖凌晓得,阳焰这般,不过是寻求藉口托词,要他别待在怀宁身边。阳焰……仅是不愿让身上仍带伤的他伴在怀宁身旁。
无法矫捷伸展身手的护卫仅会拖累主子,阳焰不愿拿怀宁的安危赌注。
虽是清楚明了,靖凌却仍是不想轻易离了怀宁。
因此许多时刻,都是阳焰命影卫强硬请他至太子书房,他才心有不甘地迈步跟上。
心里虽有诸多埋怨,但靖凌也不敢公然违抗阳焰命令。
尤其怀宁时不时以少了个牢头盯瞧为由打趣,要阳焰尽管商借可甭归还……虽知是玩笑说词,但总听来刺耳,让他些许受伤。
想当然尔,护弟心切的阳焰想当然尔不会轻易让怀宁独身一人,无法趁了怀宁心意。
每每阳焰唤他至锦阳宫之时,便会遣上那日屋檐上与他搭腔说话的影卫替代他守护怀宁。令怀宁私下不满地与他抱怨哇哇叫了好几番,说道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哥就不能行行好让他好生逍遥逍遥吗?
每当怀宁这么说道,靖凌也仅能苦口婆心规劝安抚怀宁。
靖凌也晓得阳焰烦心些什么,如今阳焰仍未清楚明了幸悯肚腹里盘算些什么,怀宁却更是变本加厉,不带护卫不易容都敢擅自出宫……近来更是变着许多法子欲甩开影卫出宫溜搭。
阳焰当然也清楚怀宁一倔起来谁也拦不了,却又说不了重话。
几次下来,只要不甩开身旁护卫,阳焰便睁只眼闭只眼,由怀宁去了。
阳焰甚至命他将人皮面具还给怀宁,免得怀宁在宫外被朝中人士识认指出,让怀宁好阵子看见阳焰便亲腻地一口一声哥撒娇不断。
拿回人皮面具后,怀宁更是如鱼得水,三番两头地自密道溜脱出宫,在阳焰严命下,靖凌跟不得,只得与影卫更调职务,留在宫里看着太子书房内如山高的奏折书牍乾瞪眼,呕得他一口怨气不知该往哪发作。
这般,靖凌在惜宁宫的时间少了,在锦阳宫的时辰多了。
与总爱变换陈设的怀宁不同,太子书房内字画摆设十年如一日,似时间在此凝止驻足不前了般,不知为何总让靖凌有些不适。
许多时候,太子书房里仅有阳焰与他一同。起初,两人鲜少交谈,阳焰偶会提防地抬起头,盯瞧靖凌有无偷懒停歇,次数一多便让靖凌脾胃生疼。这时,靖凌每每会忍不住开口,与阳焰有一搭没一搭攀话,免得气氛尴尬滞碍。但有时,搜肠刮肚仍是寻不着话语,靖凌便会沉默听着外头薰风摇曳树梢的沙沙声响,手上继续阳焰分派事务。房内书页翻动的细微响音令人昏昏欲睡,靖凌不禁怀念起惜宁宫内时时响起的焦尾琴音,悠悠扬扬,带了些稚气天真,与这幽沉宫廷不符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