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个房内,靖凌自木匣中拿出药丸化在茶水中一饮而尽,而后拉起被褥蒙着头,什么也不愿想、不要想。一觉醒来他又能没事一般,继续待在怀宁身旁。
只是,就算吞了小师父的药,靖凌也仅睡了几个时辰便被梦魇了住,惊醒后翻来覆去再无法入眠。提气跃上屋顶盘膝坐下,月牙皎洁如玉,天顶星河是如此闪烁,靖凌却望着远远宫灯直出神,魔魇了般。
突然很想好好喝上几坛酒大醉一场,不再去回顾梦里景象。
只是,这在夜晚仍鲜色如血染般的宫墙,刺得他眼眶直发疼。
远远地,听见一轻浅脚步挨近,靖凌只觉再疲惫不堪,连抬眼都惰怠。也不想知道来人是谁,刺客也好、探子也罢,要杀要剐,便随意吧,他没有心力与之周旋。
来人却在他身旁停下脚步,在他脚边摆上一坛酒。而后在离他约几步之处坐下,不发一言地打开另一坛酒,默默饮起。
靖凌也没与阳焰招呼询问,?起酒便狠狠喝了口。
甫开坛的汾酒清香绵甜,入喉后却不知为何再辛辣不过,呛得靖凌眼眶微有湿意。
阳焰或许看见了,也或许没瞧见,只见阳焰又尝了几口酒,静静瞧着夜空不吭声。
虽不知阳焰究竟知晓了多少、怀着什么心思,但靖凌对阳焰这般体贴,却是再感激不过。
抬首,闪烁星河弯弯月牙似伸出手便能探得。靖凌只觉那酒实在是太过呛人,干咳了好几声,却驱不走聚集在眶底的湿意。
40.
那夜,安慰逼问皆无,阳焰仅是缄默陪在一旁陪同靖凌一口一口喝酒,直至天际微泛光彩。
晨曦破晓的朝阳划破静谧夜空,嘈杂人声随同初升旭日露颜而渐鼎沸。
阳焰起身掸了掸灰尘,拿过空坛跃下屋檐,因无眠有些疲困的侧脸远远看来,仍是瞧不出心思的沉着。
靖凌偶也有错觉,觉得阳焰是否同他一般,都在竭力掩藏真正心绪情感,只为不破坏些什么……只是,对阳焰真正重要的,大抵不过就是怀宁与这宫廷朝事……一直以来,阳焰不都手腕灵巧地斡旋驾驭其中吗?
又或许,这仅是他一厢情愿地以为,阳焰从未掩饰真实情绪,不过他胡乱推断……
回望着阳焰沉邃黑眸,眨了眨酸涩的眼,靖凌突觉自己果真真不了解阳焰心思。
如今,却也没那多馀心情问道。
阳焰瞧了他好一会,淡淡说道:「今日便歇着吧。」
没待靖凌回应,阳焰又道:「怀宁那我会交代,要他别吵闹。所以……」
听得怀宁之名,靖凌只觉一阵心酸,满嘴道不出的苦,因而没听得阳焰最后那句遭风掩去的话语,只见微微张阖的唇形。阳焰等待似的,直盯着他瞧。
靖凌一怔,霎时不知该与阳焰道些什么。
兴许是平日听惯阳焰发号施令冷漠口吻,这般刻意不着痕迹的关怀,令靖凌不大自在。
一声别扭的谢字还未得出口,便听得一声轻浅喟叹随风逸散。
再次眨眼,便见阳焰已转身施展轻功离去。
不知为何,心底总似亏欠了阳焰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彷佛闭眼,仍见得着那双漆黑幽深双眸。
靖凌只觉莫名难受,道不上口的愧疚,他也不明了的惶悚。
阳焰离去后不久,天色已近大白,靖凌终是起身,捶揉酸麻膝盖,长长吁了口气。
经过这么一夜冷静思索,靖凌也些许明了,或许,真正让他倍感心酸的,不是怀宁那般态度。他平日知晓的怀宁就是那般,对信任的人不抱心眼,总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只是昨日那般风云骤变,让他顿感不安,欲自怀宁那寻求安宁,却不意听得那般话语,让他错觉似连立足之地也皆失去,才有如此反应……
但,心底不禁有一微小声音质疑:真的仅是错觉?他是不是,又在为怀宁寻藉口?
一直以来,他都以站在怀宁身旁为己任,也习惯了为怀宁的所作所为打圆场,这次,是否也是这样?
经昨日一事,靖凌清楚地知晓体认,真如同圣上所言,并非只有他才能守护怀宁……他这般可笑坚持,似乎天真得近乎愚昧。
他不禁想问,既然,并非是无可取代的,那么,怀宁究竟将他摆在何位置上?是不是终有一日,他真得自这位置退下,眼睁睁看着怀宁离他远去?
那么,到那个时候,他,该用何种理由藉口留在怀宁身旁、留在这宫廷?
这么根本的问题,却是他一直以来不断逃避不愿面对的。
他口口声声的侍卫守护、振振有词的大婚说词,不过全是推托藉口之词。他仅是,私心想留在怀宁身旁罢了。
他以为,装作不晓得不去思考,问题便不存在。却在昨日,全被翻掀了出来。
一直以来,他的觉悟就不够深切。
靖凌只觉额际隐隐抽疼,脚下一阵虚浮。
他兴许,真的需要好好睡上一觉。就着这酒气醺蒙,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上一觉。
41.
隔日,天方蒙蒙亮,影卫便叩门与靖凌道阳焰有急事得离宫一趟,命他至太子书房为阳焰易容。
靖凌虽觉别扭,仍是随影卫脚步前去。
一至太子书房,阳焰递了张画像与他,靖凌便就着画像替杨焰易容。
指尖碰?阳焰的脸,微凉温度触来些许尴尬。
屋外悠啭鸟鸣此起彼落,屋内却是静得连两人呼吸声响都是那么清楚。
搜肠索肚深思苦虑了好半晌,却仍找不出话语打破这怪诞气氛,靖凌索性紧闭嘴巴,不多想什么,专注手上动作。
靖凌以为,阳焰多少会同他问起前两日的事,阳焰却什么也没提,平日一般耐着性子待易容结束。
若非面上青瘀未消,阳焰这般态度真会让靖凌以为那仅是一场梦,彷佛什么都没变。只是如今,他人口中宫护卫三字,听来无比怅然。
「晚些,你便回惜宁宫去。」自会面便没开口说过半句话的阳焰,在易容方结束时淡漠说道。
靖凌虽有满腹不解,仍是乖乖领命,只是忍不住出口问道阳焰今日无须早朝?
「我要雁安替我去了。」阳焰低首理了理衣裳,半歛着的睫毛长长掩去墨黑眸子。
「这事比较重要,我想出宫亲自确认确认。」
「雁安?」首次听得这名字,靖凌不禁一怔。
「这些日子陪在怀宁身旁那影卫。」阳焰似不太愿多说,简单解释后,拍了拍衣袖,仔细瞧了镜中映出的面容。「……父皇昨日下令了,要皇子们皆回京,兴许真的……时日不多了。」阳焰面容瞧来平静,语调听来却似些许寂寞。
「大殿下……」靖凌想找话语安慰阳焰,却想得圣上那日所言,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张了张口,终是作罢。
半垂下眼,靖凌又想起那日,信鸽带来的信笺上小师父洋洒挥毫的四字「生死有命」。 靖凌明了,师父不愿漟混水也不愿插手复杂宫务。只是,每每想到圣上略带青白的面色,靖凌仍是有些怨自己为何没自小师父那习得更多医药学识……只是他也知晓,师父定会给他一个栗暴,骂他这小毛头连武术都没个精通了,净想些邪门歪道有何作为,真不知那武状元称号是如何赢来……
想起师父与小师父,靖凌突然有些怀念那几年总跟在身旁聒噪吵闹的师弟们,还有庄外潺潺溪水声、青草新绿气息……如今想来,百般遥远。
「未来……我也只能这般吗?」
突听得阳焰轻声喃喃低道,靖凌几要当那是错觉,因他抬眼,仅看得阳焰略略抿着唇,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浅笑。令靖凌好不困惑。
「大殿下?」
「今日你别同我出宫,」阳焰拿过挂在墙上,怀宁送的重焰系在腰间,「去惜宁宫吧……怀宁昨日念着要与你道歉。」
「……」
「出去吧,与若巧道我有事寻她。」阳焰摆摆手,送客意味浓厚。
道了声遵命,靖凌行礼退下,阖上房门后,竟觉有些不愿离开这太子书房。
他还未,决定以什么面容表情对待怀宁。
靖凌曾以为,自己能安于护卫之名;曾以为,他要的便是守在怀宁身旁,一生一世。
曾以为,他能够藏着这分不堪的情感,让这秘密陪同棺木阖盖掩埋。
但随着日益积累的眷恋,他越来越贪心,像在心中喂养了只永不餍足的兽,不时叫嚣渴求着只望着他便好。看着他、单单依赖他就好……
两人一同就好,单单就两人,其他人事俗务,又有何干系?
只是他晓得,怀宁不过将他当兄长、当玩伴,而非同他一般,把他当一切。
有多次想与怀宁坦诚,想告诉怀宁,别这般玩世不羁;别总是、毫无自觉地踩着他人真心游戏尘寰……却怎么也道不出口。
就连以兄长身份,靖凌也道不出这般有若举刀剐剖自个伤口的话语。只怕被怀宁瞧出什么端倪,拆穿破坏眼前平和假象,令他无法继续留在怀宁身旁……
他怕,怕得迈不出步伐。仅能这般不上不下的,訩吊着一口气,看着怀宁身旁莺莺燕燕来来去去。
每每见到怀宁与宫女燕好之时,总似有根硬刺哽在咽喉,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只觉一阵难过。
因此,他总是能逃便逃,在怀宁命宫女侍寝之时藉口许多事,躲得远远的;没见着没听得,就能平日一般留在怀宁身旁。
尽管如此,一直以来,他总还以为他是特别的。就算仅是兄长、护卫身份,单单能这般陪着、待在怀宁身旁的,仅有他。
但如今看来,也不过一厢情愿。可笑得紧。
他不晓得,该拿什么表情面对怀宁。
自嘲地哼笑了声,靖凌甩甩头咽下这般难熬,与若巧招呼声后直往惜宁宫前去。
他晓得,这不是怀宁的错,是他多情,打一开始,就将怀宁摆在特别位置。
才觉分外的疼。
方踏入惜宁宫,便见怀宁迎了上来,靖凌顿时有些不知如何招架。
怀宁有些紧张地解释他真没有与绣梅提起自个身份,也都有乖乖戴上人皮面具,只是绣梅太过聪颖,没个小心便被瞧出真正身份。他真不是有意的。
扬着歉然的笑容,怀宁满口的对不住,道这次已好生反省过了,要靖凌可别为了这事与他呕气。
看着怀宁颊边浅浅酒窝,微微露出的虎牙,靖凌短暂阖上眼掩去那阵牙酸。再睁眼,已能撑起一抹笑,摇头说道没什么。
瞧靖凌态度已趋软化,怀宁打蛇随棍上,要李顺勤自暗柜里拿出一青花瓷瓶,说道是要与他的生辰贺礼,是难得稀有的药材,先前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拿得的。要靖凌定要收下,若不收便是仍生他气。
靖凌笑着接下那小瓷瓶,却连打开的心思都没有,道了声谢便放入怀中,不再说话,微微低首退开几步,一般护卫般。
见他这般怀宁有些无奈,嘟着嘴暗自生气没多说什么,坐回椅上用力掀翻书页,撞得案桌上东西哐啷作响。
一旁李顺勤左瞧瞧右看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只得附在怀宁耳畔小声开解几句。
怀宁横了李顺勤一眼要他闭嘴,而后哼了几声,提笔在纸上挥毫没再理人。
李顺勤碰了钉子,搔搔头退到靖凌身旁,小声要靖凌别与殿下赌气,要不大家都不好过。
见靖凌摇摇头没说话,李顺勤只好摸摸鼻子,没再吱声。
远远望着怀宁看来稚气的脸庞,靖凌不禁耸肩叹气。
他不是同怀宁赌气,只是,需要点时间好好想想。
42.
「大人,主子找您。」影卫自梁上跃下,必恭必敬弯身道。
靖凌自书中抬首,瞥了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琴弦的怀宁一眼。
怀宁扬手,头也不抬:「你就去吧。」零落几个和弦听来些许苍凉。
放下书,「遵命,殿下。」靖凌起身恭谦有礼地朝怀宁行礼。
转身踏出房门之时,几个错落杂音随指甲刮磨划过木头声响迸散。「靖凌,你要同我呕气到何时?」怀宁咬牙问道,「也未免太过小家子气。」
背对怀宁,靖凌不禁扬起一抹苦笑,「属下真的没生您气了。」他仅是气自己,如此快便原谅了怀宁做的。仅是气自己,为何见着怀宁的笑,便连原则坚持都快丢失扬弃再找不回。
怀宁冷哼了声,没再同他说话,一迳与影卫说话。「小三,咱们晚些……」
「殿下……」
靖凌听见影卫有些困窘地回话,但他仅是轻轻阖上门。
这几日,靖凌与怀宁之间,虽仍是会说话,但总觉别扭得很。
靖凌晓得,怀宁生气怨怒也不会真往心上去,只要他往常一般同怀宁嬉闹说话,这惜宁宫便不会如此乌烟瘴气。
只是,这般真的好吗?
一直以来,靖凌掩着藏着,想尽法子别让怀宁瞧见这阴晦宫闱、听见那阴谋诡计;只求怀宁这般干干净净的,悠哉开心地度日就好。靖凌晓得,阳焰与他一同,都仅在乎怀宁感受,不愿怀宁受伤难过……偶有一点小任性也无妨,只要怀宁开心便罢。就连怀宁偷溜出宫,阳焰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让人知晓身份,身旁有护卫跟着便罢。
但怀宁却这般变本加厉……
他不晓得,是不是这般想法错了,才会造就如今怀宁这般事事都不往心上去,就连被揭穿身份,也似皮不痛肉不痒地嘻笑打闹着说嘴……
正因困惑,靖凌更不知拿何态度面对怀宁。
他想,稍稍退开几步,别让怀宁的一举一动牵动心绪。
与些距离仔细想想。
恰巧近日来朝中似特别忙碌,阳焰便时常要靖凌至太子书房帮忙,让靖凌松了好一口气,无事一般在惜宁宫与锦阳宫间来去。
阳焰似也注意到这般转变,几次似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却终是什么都没问。
听着屋内嘈杂谈笑说话声一会,靖凌长长叹了口气,毅然迈开脚步往太子书房前去。
方踏出惜宁宫,弯过廊道,便见刘宣站在廊间,似已等候许久。
靖凌稍稍缓下脚步,原想绕道,却想得如今他再不姓宫,他倒想知道若刘宣真要找碴会说些什么。这般一想,靖凌忍不住露出自嘲笑容,笔直朝刘宣走去。
刘宣看着他,似有许多话想说出口,却又吞吞吐吐。
靖凌只觉怪异,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与刘宣搭话。
「靖凌。」与刘宣擦肩而过之时,刘宣喊了他一声。
靖凌停下脚步,听见身后响起细微脚步声。
「……靖凌,我……」刘宣的声音听来有些沙哑。
靖凌回头,却见刘宣疲倦似地低着头,单手掩脸。「我……对不起宫伯伯……对不起思凌还有你……」
「我应听你话,不该帮顺王的。」
靖凌满头雾水,再困惑不过。
「刘……」
一声呼唤未出口,只听得刘宣扭曲着颜面,自齿缝间硬挤出丝丝气音。
「快……逃……」
靖凌被刘宣这般话语给愣住了,还未能来得及应对,便见刘宣似被抽走气力般厥了过去,直直朝他倒下。
靖凌直觉跨步欲扶住刘宣,却不意摸得满手血湿。
「刘……宣?」自刘宣背上拿开手,看着掌间略略泛着黑的鲜血,靖凌想也没想,赶紧点了刘宣几个大穴,自怀中摸出小师父做的药丸。虽仍不知是什么毒,但小师父的药总归能稍微抑制毒发。
靖凌扳开刘宣嘴巴,将药塞入刘宣喉中,正欲开口喊来人,却听得远远杂沓脚步逼近,方松了口气欲仔细刘宣身上的伤,便见阳焰自檐上跃下。
「快走!」
「大殿下?」靖凌只觉脑中一片混乱,「别废话,快走!」阳焰紧扣靖凌手腕,不让他再有机会说话,拉着他提气便往檐上一跃。
「可是刘宣……」靖凌虽被阳焰拉着走,却不时回首探看刘宣状况。廊下,已见得方才听得的杂沓脚步声,原来是提着剑前来的御林军。靖凌满腹疑问,不禁开口:「大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