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就顺着身体一路窜进心头,愤恨得发红的双眼竟泛着有些强忍的湿意。
精于筹谋,冷静自若。这是所有人对自己的评价。而惯于冷静理智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自己知道,任何愤怒或情绪,都是不必
要的,且是会影响最后的胜局的不利因素。只有绝对地将自己抽出世事,才能精心盘算,就算是技不如人,败了也不至于没了
东山再起的退路。他柳慕从不屑于意气用事,信奉得也是能屈能伸,可胜得起,亦输得起的道理。
只是,这一次,这一次……
“柳彦澈,这是你逼我的!”
我柳慕可以输给你一次两次,可是你这么玩弄我于鼓掌间未免可恨!韩易之,我倒是要看看,这个人有什么本事,让你做到这
般地步!
同归于尽,这种我最不欣赏的战术,试一试其实也没什么不可!
柳慕从一地狼籍中走出来,抬手抽出挂在帐侧的长剑,手指轻轻擦过那寒光熠熠的利刃,一滴血从指间流到剑上,一路滑过肩
身。倒映在剑上的面庞虽然模糊,但是可以看清那有些扭曲的嘴角正笑得开怀。
如果这是韩易之的血,柳彦澈,你会如何呢?
你还会笑得一派悠然吗?你还敢这么嚣张无忌地踩在我的头上吗?
这一次,我柳慕输不得,所以你必然一败涂地!
第三十五章
此日起,柳慕的军队并未再向桐州进发。柳慕一面向朝廷报信,请求加强军力;另一面,他引军进驻碧霞山西面的云城。
云城,顾名思义,乃云间之城,横埂于碧霞山上。由于碧霞山乃通往平京的必由之路,且云间城耸于高处,若要居高突袭入侵
的叛军,此城必是首选。因此,居于云城的人口大半是朝廷驻军,其余的多为往来运送贩卖物资的商贩,或是世代居于山中的
猎户。
但是由于碧霞山地貌崎岖,且有羌河蜿蜒其间,形成了多条适于进攻的道路,守军很难全面防备入侵的叛军,若想在交战中,
只守不攻,也是极难的。攻难守亦难,便正是云城。选择此地,众人是做了多番筹谋的。萧烨也一再将手下精兵良将派来支援
兵力。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一旦过了碧霞山,此后去往平京,不过数百里,且是平原一片,再无可以阻挡叛军攻势之地了。
天下大局,在此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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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城,真乃云间之城啊。”清晨,整座云城还睡在薄薄的晨雾中,靠近山崖峭壁一侧的城墙上,出现一行人。打头的人装束
格外扎眼,隔着山雾也能看见那明蓝的薄缎外袍,繁复的金线绣秋蕊漫上了里衬的雪色长衫,攒珠玉带闪着熠熠的光。那人握
着柄折扇,一步三摇地打量着城墙两侧的风景,样子很是悠哉。在他身后跟的是一整队兵士,都未携带任何兵器,各个崩着脸
。兵士中,有两个人一起抬着个黑檀茶桌,两人抬着太师椅,其余的人不是手中端着风炉,茶壶,就是端着水果,茶点,甚至
还有人端着几笼热气腾腾的粉蒸包。若不是他们一身的铠甲,必然是以为那家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带着家仆来郊外踏青闲游来
了。但凡他们行径之处,守在城墙上守卫脸色都顿时变得青得有些发紫。“来来来,就放在这里,放这里刚刚好。”那人走到
了城墙的一段,环顾了下周遭,收了步子,折扇一挥道:“把桌椅放好,果品放上去。然后,风炉点上,烹茶。”“是。”不
消片刻,一切都布置好了。那人往太师椅中一靠,悠然地望着两侧山峦叠翠,手往旁边一伸,兵士就赶忙把烹好的茶沏上一碗
奉上。“啊。舒服啊。” 那人喝了一口,大声地砸吧着嘴,然后放下茶碗,拿起筷子,夹起了一个蒸包,放进已经备好的红釉
磁碟里,咬下一口,腾腾热气和汤汁就顺着淌出来。“元,元帅……”身后有迟疑的声音响起,柳慕停了手里的动作,放下碟
子:“何事啊,宋将军?”“啊,前方探子回报,叛军的队伍大约还有四日就要行到碧霞山了。不知元帅大人对于云城守备方
面,是否还有其他安排?”“安排?”柳慕打了个哈欠:“所有有关云城防守的事项,我不是都交给柳彦澈,柳大人了吗?怎
么,宋将军觉得柳大人职责未尽?”“啊,不敢,不敢,”宋将军急忙辩解:“是柳大人让我来请示将军您的。若将军还有其
他安排,柳大人也好及时调整守备。”“你让柳大人无需担忧,交给柳大人的事,我有何不放心的?”柳慕说着又端起了碟子
,懒懒地笑道:“况且,不是他向圣上请求,要为这云城一役出力吗?这倒好了,我也乐得清闲。你回去跟柳大人讲,若是他
忙得过来,除了防御,不如就由他来领先锋军出击叛军好了。”“看来,你还是介意了。”听到柳彦澈的声音也在背后响起,
柳慕脸上的神色更是欢愉了。他慢慢转过身子,抬头看着身后的人,一边伸手用指尖蹭掉了唇上残留的一点茶渍。“柳大人,
是公务都办妥了吗?不如坐下一起吃点东西?”柳彦澈的面色不是很好,眼中血色很重,衬着有些发青的眼圈,便知道是疲累
过度了。他双手抄进袖子里,直盯盯地看着柳慕:“公务倒是还未办妥。况且,就算是办妥了,元帅大人的鸿门宴,我还是免
了吧。”“鸿门宴?柳大人盛赞了,不过是一些家常小点罢了。况且,我也无项庄,敢为了我,在柳大人面前舞剑啊。”柳慕
说着,眼神愈发深沉:“说道舞剑,就是不知道八王爷是否欣赏柳大人的剑法啊?”“元帅何出此言?下官不过是一介手无缚
鸡之力的书生而已,举剑都难,谈何舞剑?不过,居下官推测,元帅大人定是个舞剑的高手。”柳彦澈谦和地笑道:“论起,
笑里藏刀,借剑杀人这种舞剑的高招,元帅大人确实是高手。” “哈哈,柳大人何出此言?在下惶恐。”“下官有说错吗?下
官不过是想为云城防务尽一份力,才向圣上请命。元帅大人,你却如此误会下官,以为下官要篡权霸政,竟把所有兵务都压在
下官一介文官身上,是否太过公报私仇了?”“哈哈,柳大人你可真是错怪我了。”柳慕捂着心头,叹着气:“在下是觉得柳
大人能者多劳,才如此相信大人,将云城之权交付大人手中的。况且,这不正是大人的心愿吗?要是您终于鞠躬尽瘁,死而后
已了,我也定会向圣上禀明,让大人你流芳千古的。”“呃……呃……”听着这对话,越来越往不靠谱的路线发展,宋将军觉
得身后的是寒的,不禁出声,想找个由头,先逃为妙。“何事?”“下官,下官还有公务未完,先,先行告退。”“去吧,”
柳慕说着,一指周围的人:“你们也先退下。”“是。”片刻,所有人都立马撤了个干净。柳慕转回身子,继续吃着有点凉掉
的包子,一面道:“我不是说让你们都退下吗?怎么,柳大人现在连军令都不听了?”“不是,下官留下,是还想要谢谢大人
前几日赏给我弟弟的茶。”“弟弟?不是吧,那碗茶是我赏你柳彦澈的。”柳慕脸上的笑容早已收了个干净,眼中杀机四伏:
“赏你,是为了谢谢你柳大人。谢谢你让我看清了,别人的狗终究是别人的狗,你就是再怎么喂也是养不熟的,最终会一个回
头把你咬死。”“……”“不过,你先别得意。之前我并没有打算上台,所以真正的好戏还没开始呢。”柳慕站起身,单手捏
住了柳彦澈的下巴:“到时候,你可要好好看着啊,那个韩易之也是主角!”“……”一提到那个名字,柳彦澈的神情立刻有
些波动。柳慕看在眼里,不由地把眼睛眯得更狠了些:“就是提了个名字,你就如此了。真不知道等好戏开演时,你会如何呢
?确实让我期待啊。”“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柳彦澈压着怒气,隐忍不发。“那你就试试吧,”柳慕松开了手:“看看,是
你赢,还是我赢。不如,我们打个赌,赌注就是韩易之的那条命!”“柳慕!”“今日种种,都是你行为的代价,是你自找的
。我也要看看,被人一脚踩在心口上,不停地碾压,你柳彦澈会是什么感受。”柳慕转过身,眺望着连绵青峦:“如果不想被
踩下去,那你就赢我试试看吧。”
第三十六章
“唉。”
轻叹从临崖而建的书楼传出。正值子夜时分,整座云城都陷在夜色中,只有这栋书楼的一间书房还隐隐透着灯火。接着吱呀一
声,冲着山崖而开的木窗开了,一个人影正倚在窗楞上,极目远望。
“大人还不休息吗?”
说话的是刚刚进屋的柳子轩。他走到柳彦澈跟前,把手里的托盘放下,上面放着一只砂锅和汤碗。
柳彦澈没有回头,只是手指在窗楞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心绪纷乱的样子。见他没回答,柳子轩便走过去,拾起搭着椅背
上的外衣,欠身给他盖上。
“……啊,子轩啊。”柳彦澈似乎这才意识到柳子轩在身边,回头看着他笑笑,但神情仍不大好,紧皱着眉头。
“虽是晚春,但这山里还是凉,我让厨房用黑米,桂圆炖了黑米粥。”柳子轩说着,走回去书桌前。一掀盖,微微甜糯的气味
就溢出来。柳子轩盛了一碗,放到柳彦澈面前:“趁热吃吧。”
“哦。”柳彦澈答应着,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粥发呆。
“在担心之后的战势?”
柳彦澈看了眼柳子轩,摇了摇头,又重新低下头去。柳子轩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拖了把椅子,在不远处坐下,目光落在那
只冒着热气的砂锅上,倒也忘了要把盖子再盖回去。
“你担心韩易之会输?”
那个名字,仿佛如同深夜里的火光,一提起,就能把柳彦澈的双眼映得透亮。就算是陷在深思中,柳彦澈的嘴角还是不由自主
地挑起来,笑得近乎自傲。
“看来,你是笃定他能赢。”
“笃定不敢,只是,他是不会输的。”
看着那自信满满的神情,柳子轩的眼角抖了下,但仍旧口气平和地追问下去:“那么为何还这么烦恼呢?”
“……”柳彦澈脸上的笑不见了,紧抿着唇没说话。
“因为,柳慕?”柳子轩胳膊撑在椅子扶手上,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颚,烛火昏黄中,那藏着锋芒的笑脸愈发与柳彦澈相似。
“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大人,你本就是在同一个高手周旋,却偏偏布棋又凶又狠。就算他人再想让你,但被逼到没有退路时
,那个人可将是个凶险异常的对手。”
柳彦澈深深一叹:“……我知道。这也是我担忧的地方。”
柳子轩没接话,等着他自己说下去
“若论才谋战略,这两方都是身经百战,不相上下。但是若论阴险狡诈,深谋远虑……”柳彦澈咬了咬牙:“能及柳慕之人,
依我看来,举国上下,只有杨思远了。可惜,他已经死了。”
“大人此言差矣。”柳子轩说着,站起身把粥碗往柳彦澈面前推了推:“若论才谋,确实韩易之柳慕,包括他们的一批幕僚,
相比是不相上下的。因此,此仗要胜,必然要靠奇谋,也就是大人刚刚所说的阴险狡诈。不过,能及柳慕之人,除了杨思远,
还有一人。”
“谁?”
“当然,是大人你喽。”
柳彦澈无奈地摇了摇头,把粥碗端起来:“是子轩你错了,我不及他。就像如今,柳慕为何舍弃攻难守易的暨州,而选择这两
难的云城,我至今还摸不透。而且,他已经摸清了我的底牌,却将云城防务完全交给我,又是为何?”
“看来真是当局者迷,聪明如大人您,这一点为什么都看不出来?”柳子轩乜斜着眼睛,满意地看到柳彦澈的手一抖:“据在
下愚见,柳慕根本就没想过要守着城池。他要的就是你死我活的恶斗,那么选择这云城就是再合适不过了。”
啪啦,一口没动的粥碗摔在了地上,滚烫的粥泼满了衣衫,柳彦澈也浑然不知。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回过神来,脸色苍白如
纸地看着柳子轩:“看来,他是真的要易之死。”
“错。”
“……”
“韩易之的死活,柳慕其实并不在乎。他想要的,是让哥哥,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柳子轩一面用帕子帮柳彦澈擦着身
上的残粥,一面轻声慢语地说道:“我下去再拿一只碗来,这粥熬得麻烦,别浪费了。”
待柳子轩再回到书房时,柳彦澈还是像他离去时一样,呆呆地跌坐在椅子里。柳子轩将粥盛好,粥碗塞进柳彦澈的手里。
“粥快凉了,喝吧。”
“恩。”
“哥哥,你是不会让柳慕得逞的吧?”柳子轩将哥哥两个字咬得分外清晰。
“……”仿佛还陷在沉思中,柳彦澈只是闷头吃着粥,丝毫不觉得柳子轩对自己的称呼有什么别扭的地方。
“看来,这势必是一场恶战。而且,柳慕的目的根本不是要赢,而是要韩易之的命。”
“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柳彦澈说着,把粥碗放下。柳子轩满意地看着见底的粥碗:“再添一碗吗?”
“不必了,多谢。”
“哦,也无妨,也吃得差不多了。”柳子轩将粥碗收好,端起托盘:“那么哥哥的意思是,你必然会插手了?”
柳彦澈看着他,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何时又改口叫我哥哥了?”
“哦,只是想这么叫一下。如果哥哥你没别的吩咐,我先出去了。”柳子轩说着,端着托盘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回
过头,看向柳彦澈:“对了,还有一事想跟你确认一下。”
“讲。”
“你曾说过,你的命,我任何时候都能取,对吧?”
“只要你能。”柳彦澈站起身,却觉得有些轻微的眩晕,他定了定神方道:“只要你能,我的命你随时都能取。”
“那么,在他人的帮助之下呢?”
“只要你能取得到。”
“那就好。”柳子轩点点头:“那么,也就是说,协助他们取你的命,也是一样可以的了。”
柳彦澈愣住了,接着一阵剧痛就袭上心口,他还没来得及运气抵御,眼前就顿时黑了下来,意识也跟着急速消散而去。他最后
听到的,是自己身体撞上地板的响声。
柳彦澈将手里的托盘往地上一摔,缓步走到柳彦澈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此时,书房的门被再次推开了,进来的人正是柳
慕。
“多谢你的药,若是一般的药物,他必然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