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老实回答,为什么不跟他走!”柳彦澈只是笑,红眸漾得醉人。凝霜看着柳彦澈,说不清怎么了,就是难受得觉得连五
脏六腑都被搅在一起了:“少爷,你为什么不跟他走啊!你跟他走啊!既然他还活着,既然他要带你走,你为什么不走呢!”
“傻瓜,我要是走了,你们该怎么办啊?”凝霜愣了愣,刷得站起身,伸手也把柳彦澈从软榻上拽起来,二话不说地硬往门外
拖。
“凝霜,凝霜……”柳彦澈任由她拽着,只是撒娇似地喊着凝霜。
就这么拉拉扯扯地,二人一直走到书轩外,站在满园飞雪般的三月霜中,柳彦澈忽而止住了脚步,回手拖住了凝霜:“傻丫头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啊?”
凝霜咬着唇,还死命要拽,可是一步也走不了了。她回过头来,涨得通红的脸上满满都是泪水。
柳彦澈长眉一皱,凑身上前,手贴在凝霜湿透的脸颊上:“我的傻凝霜啊,你哭什么啊?你程哥哥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
“你……你……”被柳彦澈这么一引,凝霜的抽噎更甚一成:“走吧,少爷,求求你,你走吧,跟韩易之走啊!”
说罢,凝霜难以自已的号哭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只知道看到她的少爷这样,连她都疼受不得了,柳彦澈又该怎么熬?她
不晓得什么门当户对,或者觉得两个男子在一起有何不妥,她只知道若是要选,那么这个世上还能让她的少爷笑得绝艳天下的
,只剩下了那个叫做韩易之的人。可是,她的彦澈少爷走不成,走不了,走不得。他的肩上背着太多人的血债,老爷的命,夫
人的命,还有,还有绫晓的命。他放不下他们,她也放不下。可是,这一刻,凝霜真的希望她的彦澈少爷是个自私鬼,自私得
只记得自己。若是这样,他就能走了,跟那个叫做韩易之的人走了。
凝霜只是哭,也只能哭。她想要替这个人,替着笑意盈盈的人,把心头的苦都一一哭出来,如果他不想喊,如果他不想哭,她
可以,她可以替他把眼泪流尽,这样她的小少爷就没有为之落泪的伤悲了。
第九章
夜色一层淡过一层,裹着金光的锦红从衍墨的天际缓缓压过来。纵然明月还高悬当空,可是树间的鸟儿已经醒来,发出迷糊如
梦呓的叫声。挨坐在榻上的两个人无声地仰望天际,静候朝阳初升。“凝霜。”
“嗯。”
“以后别一哭完就拿我的袖子擦眼泪鼻涕的,这可是瑞州进贡圣上恩赐的上好青绸。”
扑哧!脸肿得跟包子一般的凝霜最终又气又恨地笑了,拉过柳彦澈的衣袖,大声地擤了擤鼻涕,方满意地看着自家少爷有点僵
硬的脸。
柳彦澈一拍额头:“唉,你这个邋遢样子, 肯定是嫁不出去了!看来你得吃我一辈子了!完了,完了。”
凝霜也不恼,往柳彦澈身上一靠,凝视着徐徐明朗的天空悠然道:“不就吃你两口饭吗?要是没有我在,你这个性子还不得两
天就把自己折腾跨了?告诉你,这次下不为例,以后要是你再敢点灯熬油,我就让程哥哥拿补药灌死你!”“知道了,管家婆
。”
随着明金色融进沉暗的底色,天空从内里透亮起来,逐渐变得与悬月同色,于是那微微的一轮也再难看清了。接着,从天界深
处,朝阳裹着霞光万道蹑足而来。
柳彦澈忍着光芒的刺痛,不眨眼地盯着旭日高升,连眼珠也烙上金色的斑驳。
“凝霜,会的,会有那么一天,我将放下一切跟他走的。”
凝霜疑惑地转过脸,但是柳彦澈没有回头。
“凝霜,我们约好了,要活着,要活过这一劫,然后他会来,来带我走。”
“嗯。”
“嗯什么?要说真好!”
说着,柳彦澈一扬唇角,起身站在明媚的晨光中,眉目张扬一如往昔。
凝霜点点头,大声附和:“嗯,真好!”
“就是啊,真好!真好!”
柳彦澈朗然的笑声勾得凝霜也不由辛酸地欢喜起来。
“我跟他说了,我柳彦澈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而他韩易之若是敢背信弃义,那么生生世世,我都不会放过他!”
多久都没听到这么孩子气的霸道宣言了,看着被春光涂染的身影,凝霜在一刻间失神了。似乎就会如此,只要她家这个天不怕
地不怕的小少爷放话了,那么翻天覆地又有何不可呢?
“好啦,那么一天之计在于晨,凝霜!”
“是。”
“快去催厨房准备餐点,一夜没睡,彦澈大人我都要饿死啦!”“是。”
凝霜笑着还像模像样地做了揖,转身往外走,可还没来得及踏入那春意盎然的院落中,就被身后的声响惊住了。连忙回头,发
觉自己那刚刚还意气风发的小少爷,正倒在冰冷的地上,无暇的面孔已经被浓稠的血湮没。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飞了满树栖鸟
,落了一园的三月飞霜。
沉睡中,柳彦澈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琉云山的那片碧桃中,熨帖着肌理的是韩易之熟悉的体温。
“这次我没死,那么你回去,会怎么样呢?”
那人愁眉深锁,看得柳彦澈反倒起了作恶的念头。
“谁晓得啊?不过凭我这么得宠,也受不得什么罚的。”
“柳彦澈!”
“怎么?”柳彦澈扬起栗红双眸:“别说你在边关,关于我柳彦澈的流言就一句也听不到?”
“别人说什么,我从来都不信。”韩易之把唇贴在柳彦澈的眼角:“你知道,从来只有你说的,我才会去听,去信。”
“是吗?”柳彦澈轻哼了声:“若是这样我劝你最好还是谁的话都别听,尤其是我。我只不过还没需要走到那一步,若是有那
条路选,我也会不回头走到黑的。”
“我知道。”
短短的三个字伴随着韩易之的呼吸抚过柳彦澈的张扬的眉宇,柳彦澈长睫抖了抖,徐徐落下。
是啊,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个韩易之,还有谁更懂得他柳彦澈。他知道自己口无遮拦,他知道自己横冲直闯,他也知道自己孑
然无依。因为,他们一样的可怜,一样的可怜。
“你们这次进京,难道就是为了挣个鱼死网破?”
“是啊,鱼死网破。”
“就不能再等等吗?”柳彦澈沉在泥沼的黑暗中,抓着韩易之的手:“再等等,我就不会成为一支要猎杀你的网了。”
“不能等,也等不得,苍琅之变至今,成与不成就在此一朝……”
说着,韩易之忽然停了下来,双手抱住了柳彦澈。
“怎么了?”
“……彦澈。”
“嗯。”柳彦澈睁开了双眼,难得耐心地盯着韩易之。在更东一些的地方,夜正在被刺目的光明步步紧逼。
“你现在在做什么,我也是知道个七八分的,所以我知道,若是一朝相遇庙堂,那么你是有你自己的所在的。”
“是的,在你的对面,并且拎着刀不得不取你们每个人的项上人头。”
说话时,黎明的第一道光如剑般刺入了夜的心脏,流光如血痕飞溅在天幕上。映着暗夜明媚的伤痕,柳彦澈反而看不清韩易之
脸上的神情。
“是的,这是你要做的,你要记住这是你要做的。”说罢,韩易之把头埋进了柳彦澈的长发中,收紧的手臂勒得柳彦澈肩头发
疼。
“你就是要说这些!”
“对,”发间传来韩易之模糊的耳语:“你要记得!就算是遇到我,遇到曾经认识的人,你要记得你要活下去,为了你娘,为
了凌晓。你不可以一时手软,就像……”
柳彦澈一声重叹,打断了他:“就像今天这样?”
“对!你柳彦澈说过,只有我死了,你才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只要我没有,你就死不得!”
“。……傻子,这话怎么能反着解呢?”
“为什么不能!”韩易之意外地蛮横起来,可头还是固执地埋在柳彦澈的发中:“如果你不许诺,我现在就带你走!”
“……”柳彦澈喉头哽了哽,尖锐地笑道:“你开什么玩笑?”
“你以为我开玩笑?”
韩易之抬起头,眉头紧凛,黝黑的眼睛牢牢地攥住了柳彦澈想要躲避的目光。在萧索微茫的清晨中,柳彦澈竟不自觉地被瞪得
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像是被那股逼人的气势掐断了声带。
“我现在就带你走!”说着,韩易之忽然猛得将柳彦澈整个人抱住,咬牙忍住胸口的新伤,站起身来。
“韩易之你个疯子,放我下来!”
柳彦澈又急又怒地挣开韩易之的手臂,不意肘部正中那道他刺出的伤口。韩易之低低吼了一声,脚底一滑,仰面向后摔在了地
上,但是手还是牢牢地扣在柳彦澈的腰间。
“你这个疯子!疯子!”
看着韩易之胸口的纱布又衍出血色,柳彦澈心口疼得手都发抖,
“你这个疯子!”
“你答应我!就算是我站在你对面,你也在不能,不能……”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总行了吧!你这个疯子!疯子!”
柳彦澈伏在韩易之的胸口,嘶吼着疯狂地吻着那个让自己恨极憎极的疯子,发烫的血在体内沸腾,几乎要再次冲破脸上无数杀
戮的印记。
“活着,我们都要活着,活过这一劫,然后我们一起走!”
耳边是翠莺的轻啼,伴着疏疏落叶飞花之声,春一季在琉云山走到了尽头,而明朝呢?明朝我们又在何处看水穷云起呢?
或许真的会实现,真的会有一朝睁开双眼,碧泪湖的神仙正从湖心浮现,悠然将往事一唱再唱。
第十章
山道上,一队人马正在夜半时分前行。虽然各个行商打扮,可是仔细看其步履身形,便知皆行伍出身。
“易之,大约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到平京外的慕虚山了。”随着话音,琴音掀开车帘,坐到了马车内。
“嗯,我知道了。”
靠着颠簸不已的车壁,韩易之默然地凝视着手里的锦袋,一面答道。
“之前发生的事情,我不打算追究,况且就算我问了,你也未必想说。”
“多谢琴音姐。”
“没什么可谢的,”琴音冷冷道:“只是你要知道,这一次,我们已然把所有人的命都押上来了,包括你叔父萧王爷全家的人
头。所以,我们容不得变数,生死也就在此一着。”
“我知道,不容变数。”韩易之重复了一遍,将手里的锦袋揣进了内袋。“而且……”“嗯?”“而且这次进京,你不能去。
由李晋代你去。”“什么?”“是的,之前我们不提,便是知你不会同意。但是这一次,我们打算就在晋见之礼上动手,刀兵
无眼……”
“刀兵无眼?难道李晋就是金身铁骨,比我能抗住那钢刀利刃?”
琴音被一堵,叹口气:“易之……”
“少主非臣,怎知臣不能?”车外传来李晋的声音,转眼他也进了车内,冲韩易之了然一笑:“况且,这对我也是个好机会,
可以让我看看那个萧烨,那个亲手将我父一刀刀剐死于大殿上的君主。”
韩易之看着李晋,神情索然。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唇间的讪笑挡了回来。韩易之转开了目光,隔着帘栊望向车外。静
谧的山中,只有明月随着车队的步伐,急行于张牙舞爪的树影中。
为什么呢?这么肆无忌惮地横冲直闯,是为了什么呢?不顾及累累伤痕,也不顾及会拖上所有人的命,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好半天,韩易之徐徐道:“李晋,你知道的,让你去而不是我去,不过是因为我是萧靖,死不得而已。”
“易之……”
琴音要劝,李晋伸手拉住了她:“少主说得没错,就因为你是萧靖,你才死不得。”
语毕,他一把撩开了车帘,指着外面在深夜中急行的队伍道:“也正因为你萧靖还在,所以我们才会都在这里!”
啪得一声,车帘又落下,挡住了作势要漫上来的料峭春寒。盯着神色凛然的李晋,韩易之看见了在那少年青涩外表下滚滚翻腾
的恨意,因为时长年远,反而愈发迸发出逼人的气焰。
“别人不说,至少对于我李晋而言,对于那万千冤魂而言,你死不得!”
“是的,因为我是萧靖,所以死不得。因为我们都还在恨,所以萧靖,还死不得”面对李晋的质问,韩易之冷冷地回道。
说穿了,还是恨,还有对权力的欲望,支配着这一群人走到了一起,要用鲜血来偿还鲜血,用性命来换取性命。只是,这一场
庭变只是开始,不论成功还是失败,这尚算平稳的天下又要变得巨浪滔天了。只是那些离乱中死去的人们,他们的孤魂又该向
谁还愿,他们的血债又该向谁去偿还?
为了我们的恨,我们的不甘,他们就该陪葬吗?
恍然中,韩易之忽然看见了一双哀然的眼睛,后面是汹汹烈火。那是他的母亲,将他取名为“易之”的人,她必然也是看到了
今日的这一步,这个“易之”,不过是个图以自遣的名字。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过,依旧是把无数人的命,堆成通向塔顶的高
梯,无论那里的所在是权力,还是仇恨。
可为什么他还是留下了呢?为什么他不抛开萧靖的名字,在那桃花溪下,带走那个如莲明澈的人呢?
韩易之眉头一展,却终究凝成了抹枉然。
因为他自己也有恨,他自己也有不舍。那些哭嚎呼救的声音日日夜夜追索着自己,看见母亲血迹斑斑的背影,抚养自己多年的
亲人眼底苦痛的恨,以及面前这个少年的执念。他没有办法甩开手,没有办法视而不见。
只是,在自己将刀子挥向那些同样青涩年少的兵士时,他不得不自问,自己这个萧靖和那高高在上,足踏白骨无数的萧烨,究
竟有何区别?
心口,传来轻微的痛痒,仿佛被柔软的指尖嬉戏地戳了几下。
彦澈,想必也陷入在这同样的泥沼中吧。他要毁了那些罪人的一切,可是前提是,他必须要成为罪人。若要诛杀恶鬼,那么你
只能变成更加凶恶的修罗。
如果,你只是那冥河边的一名鬼卒。如果,我还没有因为你的凝视幻化出精魂……
韩易之旁若无人地微笑着,用手回应似地轻叩了叩自己的心口。若是那样,那么生了千年万年,又有什么意义呢?很多时候,
一切的一切,不过起于一次注视,也不过为了那一抹回眸。
终于,韩易之长叹一声,把手重重地搭在李晋身上:“你去吧,但是请活着回来。”
李晋一拱手,直视着韩易之道:“若能,便定会活着回来。”
说完,再一抱拳,便掀帘退出了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