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逃,一直在逃,似乎自己的半生就这么被一个逃字,耗尽了。
身负长剑的韩琪,单手紧抱着怀里的包袱,一边领着身后仅存的五百精兵,追随着萧泽的队伍策马狂奔。红色的血水顺着包袱
滴滴答答地淌落。
父母双亡那一年,是自己带着妹妹拼了命得逃,才终于躲过了那被斩草除根的命运。苍琅之变那一年,是自己带着易之拼了命
得逃,才终于为芊然保住了她仅剩的这个孩子。漂泊十年余,今朝却又开始了亡命之途。
“当心前方有拦截!”忽然身旁的琴音一声大喊:“大家保护二王爷!”
说完,她就抽出背后的两柄弯刀,双腿将马身一夹,急速驶到前方萧泽的马侧。反身一跃,落入敌阵,手起刀落,几枚人头骨
碌碌地滚出好远,而那些身子迟了片刻,才缓缓倒下。
韩琪扯住缰绳,看着那些头颅在尘土中翻滚,已经被抻成细线的理智终于崩裂了。
他只感到身子一轻,接着就发现自己也跃入了那些被派来拦阻的军士中。剑光过处,除了飞溅入尘沙中的血,韩琪什么也看不
见了。他唯一能够意识到的,就是那个被紧紧抱在怀里的包袱,似乎还有滚烫的血正不断地涌出。
杨思远。杨思远。
“杀!”韩琪爆发出一声怒喝,寒光剑气震得几个围上来的兵士不住地后退。他就势跟上,一剑就穿透了其中一人的肩胛,手
腕反转,带得血肉飞溅。而后他一把抽出长剑,默然地看着那人仰躺在地上惨叫着打着滚。
正在此时,身后有剑气袭来,韩琪一侧身,对方刀锋贴着他面颊而过,而他的剑则横着斩向了对方的腰际。那陌生的脸上瞬间
闪过一刹惶急,身子就从半截断开落到地上,而那个神情都还未及从脸上褪去。接着,韩琪反手又是一剑,斩断了另一个想要
突袭之人的双足,然后上前,冲着那人肋骨的地方,踩下。
聆听着传来噼啪之声,韩琪觉得自己在笑。双颊染满融融春色,眉宇轻展似远山绵延。而眼中倒映着,不仅是对方兵士如遇妖
魔的恐惧,还有琴音惊愕的回眸。
可是,韩琪只是笑,笑着斜了斜身子,一脚更深地踩进了那脉动的胸膛。
“我杀了你这个魔鬼!”
迎面,有人撕吼着举刀砍来。韩琪轻巧地挪开半步,手中的长剑若游龙般斩向来人。可剑,却在抵达那人面门时,猛然刹住。
只见,泪水血水混杂着泥土染花了那人的脸庞,可是那眼中绝望的愤然却是遮也着不住。
他大概是自己脚下这人朋友吧。
迟疑中,韩琪的左肩被刀穿透,手臂一松,包袱掉在了地上。包袱皮开了一角,恰巧能看见了是双未及阖上的眼睛。
杨思远,杨思远。
******
韩琪跟随在李晋的身后,踏上了设在平京城门处的高台。他打量着四周,不由地一阵嗤笑。这个萧烨果然还是贪生怕死得厉害
,高台四周围除了身着墨甲的御林军,其余所有的房舍都被清除,连树木都砍了个一干二净,不留任何可藏身之处。在烈日高
悬下,这巨大的红色高台孤然兀立,毫无喜庆之色,反倒像一张血盆大口,小心地掩饰住自己红唇下白森森的利齿。
台阶终于走到了顶端,韩琪微微抬了抬头,看见了不远五在风中招展的黄色巾旗,下面坐在紫檀蟠龙,椅上的,正是着金冠金
袍的萧烨,两侧数十位身负盔甲的武将和紫袍文臣正肃然而立。
“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萧泽沉厚的声音响起,韩琪等一行人齐齐跪拜。屈膝时,韩琪望见了立在西侧武将队列中的杨思远,他的身旁正是近日刚加封
的威国公,杨洌。
其实,就算到了此刻,韩琪无法肯定杨思远真正的企图。他要帮一群已经失势的前朝旧臣,来踩踏他自己哥哥的赫赫地位,为
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谁能说,这不是他另一个圈套?打算将他们骗至平京,再一举歼灭?用他们这些人命,他杨思远足可以买个一人之下,万人之
上。
不过是除此之外,他们已经再没有别的机会了。再没有别的机会,以最小的伤亡,看着萧烨从那高高的金座上,掉下来,粉身
碎骨!
“免礼,平身。”
韩琪跟着众人起身,蓦然他觉得似乎有视线落过来,待他想要找寻时,已经痕迹无寻了。
韩琪不知晓的是,那大概是杨思远最后一次看着他了。
第十二章
五年前,塞外,闽州
北风咆哮着,宛如狂躁的野兽,疯狂地撞击着门窗,寻找任何可趁之机窜进比外面暖不了分毫的屋内。韩琪坐在书桌前攥着笔
,对着冻硬的墨盒发呆,而脚边的火炉都不知灭了多久了。
“啊,天啊,你这房子怎么冷成这样啊?”
门帘被掀开,又迅速放下来,穿着厚重皮袄的杨思远一面往手上哈着气,一面冲韩琪道。
韩琪眼睛转都不转,只是将手里的笔放下,取了一本案上的书卷翻看着。
“窝在这么冷的房子里看书,非冻到不可,我去叫仆人来添火。”
杨思远扬着嗓门要叫仆人,却被韩琪啪的摔书声截断了。
“我这里就不劳您操心了,如果没什么事,我想一个人呆着。”
“哈哈,我自然是有事才来的,这闭门羹难道我还没有吃够吗?”杨思远说着拉过张椅子,挨坐在韩琪身旁:“这塞外的冬日
可不好熬,你千万要注意着些。好在二王爷那里各种药都是齐全的,如果有什么不适,不要瞎挺着……”
韩琪嫌恶地将椅子挪开了点:“这就是你要说的?”
杨思远愣了愣,有些解嘲地笑了笑,坐远了点。看着那带着几许讨好的神情漫过已经浮现细纹的额头,韩琪的心沉了沉,站起
身来,走到那咯吱作响的木窗旁。
“已经厌弃到连两句寒暄都不想吗?”
背后的声音在问,韩琪不语,默默地把冻出裂痕的手揣进袖中。
“呵呵,明明知道的,却就是止不住问……”杨思远盯着韩琪的背影,重重地跺了跺有些冻硬的脚:“那下面我说正事了,你
要是愿意可以坐下来听。”
韩琪仍旧没动,杨思远扯了扯嘴角,本就熬得有些发红眼睛渐渐地耗尽了最后的一点光亮。
“那,我就谈一谈我跟萧王爷的计划吧。”
“请。”
听着生硬的请字隔空砸过来,杨思远坐在昏暗的室内,搓了搓僵硬的双手,终究使劲地眯着眼睛笑了。苦等了十年,苦守了十
年,落下还是个背影。
他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不急不缓地将后来的棋局一步一步地讲给那个始终背向他的人。耳边的风雪呼啸却在恍然中化成了绿竹
清碎的稀疏声,隔着南江风月一帘,有女子引筝独歌。而自己呢,正席地而坐,醉意正酣,看着歌者身边侧立的一抹瘦影融成
了淡月如霜。
只有此刻,才忽然明白,那是所记住的,也不过只是他的背影罢了。韩琪守望的,除了那个迎风长歌的女子,不会再有第二个
人了。
其实,杨思远和萧泽的计划说来也简单,那就兵变。
这是十年前萧泽就要做的,可是那时他是绝无胜算的。就当他要带着自己的兵马杀向京师博命时,杨思远赶到了。整整耗了五
天,萧泽宣布带着闽州众军叩拜新帝即位,从一块心腹大患摇身一变成了萧烨的心头宝。萧泽甚至还带着兵马逼降了同样准备
起兵的一批太子党。
不过,萧烨不是傻子,他知道萧泽绝不是个临阵倒戈的懦夫,所以他一再削弱萧泽的兵力,而萧泽却毫无躁动之象,心平气和
的在边关长年驻守。最后,连萧烨自己也慨叹,堂堂龙虎王萧泽,也不过杨洌之流走狗尔,谁喂口肉就跟着走,区别只是他们
都喜欢最肥最大那块肉。后因边关告急,需要大增军力钱粮,萧烨都一一准了。
自然,萧泽能够心平气和的原因之一是他韬光养晦的图谋。可另一个原因,是萧烨想也想不到的,那就是杨思远。整整十年,
杨思远除了一面保护韩易之等的行踪不被他人察觉,另一面就是截断一切来自萧泽驻地闽州的消息,以自己编好的取而代之。
这十年,萧泽不仅将边关异族的小部落一一吞并,不断扩充军备钱粮,另一面也同剩下几个被萧烨打压的蕃王暗有联络,虽未
挑明,也在隐隐布线。那几位蕃王,虽然跟太子没什么亲情,可是七王爷的先例正活生生的摆在面前。萧烨连自己的亲弟弟都
杀得,说不定一个不开心,他们都得人头落地。
自然,他们要的不外是钱粮,并重新夺回被削减的权势。许得起他们,也就自然有了支持。只是一切还都要小心,萧烨多年的
清洗已经让所有敢出口气的人都闭了嘴。说不定还没转身就被人卖了换钱。
而终于,苦等苦熬苦耗了十年,那属于未来的一盘棋已然布好了子,等得就是韩易之和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有了韩易之,才有了起兵的名号。不论是为正为邪,若无个可以撑起的名头,总难以有真心之人追随。所谓真心之人,便是绝
了口气也要将萧烨扯下皇位的人,或者还有那么一些,希冀能够看着韩易之,也就是萧靖,代替他父亲踏上那天下无双的高位
。
萧泽是,韩琪是,琴音也是。他们曾陪那人出生入死,曾看那人号令万军,如今他们希冀,至少可以看到那淌着相同血液的人
走上通天之梯。
纵然权钱买得来人心,可最终要依靠的,还是那些痴傻的真心之人。
不同的,只有杨思远。他想要的只是还债,还他哥哥欠下的累累血债。
还有,还有……
“韩琪……”
“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会一一告知易之的。”韩琪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弹去顺着窗缝落到衣服上的雪花:“如果没什
么事,我这就去见易之了。”
韩琪的身影消失在了掀开的门帘外,杨思远的视线被那露出的一片灰白之色截断了。
“韩琪……”
幽幽一唤,在房中兜兜转转,还是跌入了那盆冰凉的炭烬中。
第十三章
耗费了十年,等到了韩易之。又按捺了五年多,一个绝佳的机会终于浮现。
萧烨立国后的第十五年,龙虎王萧泽荡平西北三大叛乱属国,扩疆土二十五城之巨,使边疆百姓不再受外族侵扰,特此宣召,
进京受封。并且,在剿灭西北最后一大属国—瀚明国时,竟然救获了当年苍琅之变中失踪的皇子萧靖及当年一等护卫韩琪。据
悉,当年韩琪护萧靖一路逃亡,躲避七皇子残部的追杀,后不甚被瀚明国潜入的奸细劫持。只是瀚明国不明萧靖的身份,便冲
做奴隶,一囚就是十五年。特此,萧泽协其侄萧靖一并上京,参拜当今圣上。
以上,便是苍琅之变后,最惨烈的一场内乱的开端。
只是事实上,这不过是外人所记录的罢了。任谁都知道,这一场看似平淡的开端之下,埋藏着多少算计揣测,拉锯制衡。为的
,只是那至高无上的位子而已。
杨思远说了,这日子动不得,一旦决议,就决不许变数,不许游弋。原因在于,身经百战的萧烨也决不是个傻子。萧烨向来的
宗旨是先下手为强,就算背上多难听的名号,那也可以等等再用别的方法抹平。
一旦有任何关于萧靖的消息,那么萧烨唯一会做的,就是先除了萧靖还有其他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杀兄弑弟的事情都做过了,
死个侄子有算得了什么。
那么,只有逼得他不得不承认萧靖的存在。唯一能够制衡的,只有权。那三个属国并非一日就拿下的,萧泽花了十年多,先慢
慢吞并周遭的小部落,在将他们挨个吞下。而所有发向京城的消息,都被替换成了周遭属国叛乱肆虐边境。有杨思远和那掌握
最大消息脉络的“熙”在,真的假的,不过是由他们决定的。
萧泽一下子吞并了三个属国,加上他原本的封地,手里握着的地面几乎快要赶上萧烨小半江山了。那么萧泽报上来的消息,他
如何压得?
萧烨能做的,就只剩下请萧泽和那个“起死回生”的萧靖来赴这一场鸿门宴了。
枭的行刺,萧烨早料到是不会成功的,萧泽一行人怎么可能让自己手里最大的牌轻易被夺?更何况就算是萧靖死,萧泽也一样
可以在推一个人出来。这场斗争,萧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手中的权谁压得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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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中,萧泽的书房里依旧灯火通明,外围守着一圈面无表情的黑服侍卫。“自去年起,几条流经平京的大河都陆续出现枯水
之兆。而从今年春季的多重征兆来看,平京及其周围几州将难逃蝗灾与大旱。”
站在书桌前,杨思远指着桌上的地图,对身旁的萧泽等人道。
韩易之弯腰看了地图片刻,不解道: “杨大人,您说的这个同我们决议今年进京,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经韩易之这么问,杨思远连带屋里的人都默然不语,神色暗沉。韩易之瞅着众人,半晌,眉头狠狠一拧,对着韩琪道:“干爹
,我们谋划的,不仅仅是一场廷变吧?”
看着韩琪面有难色,杨思远立刻接过了话头:“廷变若是能一举成功,自然是最好,只不过……”
“只不过……”
“只不过萧烨生性狡诈,他当然是不会信萧王爷是带你来投诚的。虽然我们这一行明着只带了不到一千人马,可是还是不会打
消他的疑心。”
“所以,你们都认为萧烨会暗有埋伏?可是杨大人你不是说,你将掌控京城守军的调遣,一旦萧烨有安排,都会有应对之策?
”
“话是如此,但是,这一次的变数是我们谁都算不全的。”
“不对,”韩易之一手按在桌案上,盯着那中心处的平京城池:“你们其实一早谋划的,就不是廷变,而是此后之战吧?你已
经算好了接下来平京可能出现蝗灾旱灾,那么若是打起仗来,兵粮供应不及,必将削弱萧烨的兵力。而这场廷变的功效也不过
是让天下人知晓,你们的队伍有个萧靖来充名正号!”
“就算是,也是没有错的吧,易之?”萧泽苍然的声音响起:“我们要的是胜利,那么多做准备有什么错呢?若是廷变能成固
然最好,若是不成,我们也不能失去了退路。”
韩易之哑然,好一阵,方慢慢退开了几步:“叔父说得对,没有错,没有错。”
“少主……”
“我太过偏激了,叔父说得对,杨先生您接着说吧。我想先出去走走。各位,失礼了。”
杨思远点点头,接着道:“那么,我建议入京之途,我们兵分两路……”
在杨思远低沉的讲述声中,韩易之走到了屋外。冲几个守夜的侍卫示意无需跟随后,便独自步回了自己的居所。刚踏进外屋,
抬眼就看到琴音正笑吟吟地坐在桌旁,脚边的风炉上一锅米酒正冒着热气。
“琴音姐你今天怎么没去?”韩易之捧着酒碗问道。
“去见那个杨思远?我可真是敬谢不敏了。”说着,琴音干下半碗热酒:“再说了,若是我也得耗在那里,谁来陪你小子借酒
浇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