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他们今天也会告诉你了,这廷变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我明白的。”韩易之为自己又满上一杯:“我明白的。”
“你可少一点愁眉苦脸吧,”琴音不满地用筷子头戳了下韩易之:“虽然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每个人也是把命押上来了
!廷变一旦未成,能保住几个人的命都不知道。那下一步棋,有没有命下,还非定数!”
韩易之点头,又点头,捧着的酒碗却端不住了。
离乱,他是一路看过来的。那一场苍琅之变,明明是皇室间的争斗,可真正深受其害统统都是无辜的人。从平京流落到芩州的
年岁中,看过多少饿殍横尸,多少断壁残垣,多少死别生离。而今,这一切都要重演,自己则荣幸地成为了那个起因。
“琴音姐,你说得对,一切都还非定数,只有这场离乱是注定的了!”
长叹一声,韩易之将酒碗重重地摔在地上,看着白色的酒汁四溢横流。
“也许吧,这场离乱是注定了。”琴音轻声附和着,又拿出了一个酒碗满上:“那么,在起程前,就多陪你琴音姐我喝一杯吧
。”
屋外,肆虐了整个冬季的北风渐渐停息了,而这杨柳之庭却似乎将等不来东风拂面了。
第十四章
杨柳之廷,立朝第十五年,二王爷萧泽叛乱,随后四王,六王也揭竿而起,举国三十六州中,十一州届属叛军所辖,近乎半壁
江山皆失,朝野震惊。自苍琅之变后,最血雨腥风的战火熊熊燃起,誓要燃尽那青云之上的绿柳垂杨。
而故事 ,此刻还是要回到这一场祸患的最开始,即平京城外那一场失利的廷变。
******
在众人平身之后,萧泽携着身边的李晋又再次大礼参拜。
“臣萧泽携萧靖觐见。”
“草民萧靖参见陛下”
二人声音一前一后响彻整座高台。虽然事先已经听得消息,周遭垂袖躬立的文武中,还是有人不禁微微抬头想要张望,却被那
跪拜少年锋利的神采逼了回去。
这是当然的。在这些紫袍长绶的人中,不知有多少是参与了苍琅那场血案的刽子手。此刻,面对那唯一幸存之人,怎能免于肉
跳心惊?谁知晓自己会不会被萧烨就这么拎出来,跟那个倒了霉的七皇子一样,成了另一只替罪羊。
声音落下,整座高台静寂无声,金字的幡帐在烈日下蔫软地垂着,仿佛是看厌了这些翻覆演出的剧目。
“你……”隔着灼人双目的阳光,金座上的人终于开口了,正午的最后一丝微风也收了脚步,同众人一起屏息以待。
“你就是靖儿?”一句问话,听不出任何情绪。
李晋将头再次贴在地上,沉声道:“草民萧靖叩拜吾皇万岁万万岁!”
“快快平身,平身!”说着,萧烨就从龙椅上站起来,大步地走向跪拜着的萧泽和李晋,两名墨甲的护卫紧随其后。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走到离二人还有几步之遥处,萧烨停下来,示意身侧护卫搀扶二人起身。
“谢陛下。”
“二哥啊,”萧烨冲萧泽扬眉一笑:“你这次不仅平乱有功,又为朕寻得了失踪多年的侄儿,你叫朕如何赏你啊!”
萧泽敛颜,同李晋再次躬身行李,正声道:“平乱乃臣之职责所在,不求封赏。而寻得靖儿,乃陛下多年之愿,今日得偿,乃
天怜陛下觅侄苦心,故而借臣之手以现,臣绝不敢借此邀功请赏。”
“二哥,此言差矣。”萧烨含笑凝视着咫尺处的二人,以往叵测的黑眸竟映出几许鲜红的波澜。
“你,真的是朕的侄儿,萧靖?来,抬头让朕看看。”
李晋弯着腰,耐着袖管中那柄短刃灼人的冰冷,毕恭毕敬道:“草民不敢,恐犯天颜。”
“恐犯天颜?”萧烨朗声笑道:“你若真的是朕的侄儿,便为皇亲国戚,有何冒犯之说?来抬头让朕瞧瞧,二哥说你像极了朕
故去的兄长,朕还真的想要瞧瞧。”
听言,李晋终于慢慢地直起了身子,抬眼直视着那黄袍加身之人,那个逼死了自己全家人的,帝王。在看清了李晋面孔的一瞬
间,古怪的笑意爬上了萧烨溢出红光的眼角。
“你说你是萧靖,可为什么你同我兄长毫无相似之处呢!”
萧烨的话一出口,犹如琴师纤指一勾,将原本伪装的和煦上成了紧弦,轻触即崩。李晋不动声色,恭敬地再度微微垂下头,一
面度测与萧烨之间的步距,盘算着如何能在瞬间直取萧烨心口。
“幼子随母,臣下看来,靖儿更像他母亲些。”萧泽沉稳地接下了话。
“哦,是吗?那我倒是要仔细看看了,看看这孩子同韩芊然有何相似之处?”萧烨说着上前了一步,愈发红艳的眼睛刺得人几
乎不能直视。
待韩芊然三个字出口时,萧泽忽然愣住了。他似乎在瞬间察觉出了那里不对,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去想了。
李晋已经出手了。
要的就是这个时候,就是萧烨离自己不足半步,而他身后的护卫还来不及掩护的时候。在众人还没有看清时,李晋的手已经敏
捷地抽出了袖中的短刃,身子向前一倾。就仿佛遇见多年未见的亲人,李晋扑进了萧烨的怀中。
萧烨似乎早都料到了李晋的行动,单臂一张,叔父般亲切地将李晋揽在了怀中。
这一幕似乎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众人都只是怔怔地瞧着这叔侄重逢的戏码,等待下一幕的急锣在某个角落猝然响起。
忽然间,萧烨猛地推开了李晋,力道之大令李晋连退数步方才稳住。只见萧烨惨白着脸,手紧捂着的心口上,正插着一把短剑
,血顺着剑柄滴滴答答地染红的明黄的龙袍。
“……刺驾!”
停顿了片刻,随着萧烨身后护卫的一声喊叫,整个高台陷入了混乱一片。此时,只见柳慕从朝臣中闪出,长剑一挥,高声道:
“萧泽逆贼,派人假冒萧靖造反!护驾!乱臣贼子,杀无赦!”
随着这一声召唤,高台上的武将护卫们才算理清了这场混乱的根源,纷纷抽出刀剑,围住萧泽等人;同时护卫高台两侧的御林
军也开始集结,待要冲上高台。
“且慢!”
就在双方厮杀即将展开的一刻,武将中突然冲出一人,镇北将军杨冽。他右手中长剑一横,揽住了身后的军卒,左手高举着御
赐虎符,喝住了台下的御林军。
这时,众人才看到,李晋早已制住了萧烨,手正紧握住插在萧烨心口的刀柄。若是这剑被这么拔出,萧烨必然会血流不止而死
。
“萧泽逆贼,圣上待你不薄,你怎敢如此大逆不道!”发话的是杨冽。
“大逆不道?”萧泽怒目道:“你们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难道你们各位都忘了苍琅之变?我们今日就是要诛杀你们这群乱臣
贼子!而罪魁祸首正是这个杀兄弑嫂的萧烨!”
“大胆狂徒!竟敢辱骂圣上!”杨冽额头青筋尽显,血灌双瞳:“周围有我三千名御林军镇守,你们是插翅难逃。还不快快投
降,放还圣上!这样你们还不至于死得太难看!”
“哈哈哈,哈哈哈,”回应的是萧泽难耐的大笑:“三千御林军,是吗?”
杨冽惊愕地看着萧泽,陡然颈部一凉,贴上来的是柄熟悉的剑,自己弟弟杨思远的剑。那还是杨思远生辰时,自己专门派人打
造而成的。
“哥哥,对不起了。”
杨思远说着,抽走了杨冽手中的虎符。接着,他对着高台两侧的兵士号令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诛!苍琅血债,今日血偿!
”
听到号令,台下身着墨甲的兵卒跟着撕破了自己的衣袖,露出了亮蓝的里袖,在臂膀出赫然绣着一个金色的“祯”字,那正是
萧靖父亲为太子时的旗号。
“乱臣贼子,人人得诛!苍琅血债,今日血偿!”
千人齐声而喝,振彻整座平京城
“你……”杨冽紧锁的双齿近乎要磨出血来。
“哥哥,血债,是要用血偿的!”杨思远冷语道:“你们已经被团团围住了,此刻没有虎符,平京城内的武将也不能调迁其余
守军。你们没有退路了,请兄长您劝萧烨速速归降,也好让平京城百姓免于战乱祸患。”
“你们妄想!”
“妄想?”萧泽冷笑地看向被李晋制住的萧烨:“三弟,如何啊?”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萧泽一把攥住萧烨的喉咙:“三弟你看不出来吗?你这个镇北将军打算像当年牺牲大哥一样,牺牲了你呢!”
“……”
“我们如此好言劝他,他却说我们妄想,别忘了,你萧烨的命现在在我们手上!”萧泽紧拧着眉,控制着自己不马上捏断萧烨
的喉咙:“你说呢?若是你肯归降,我会给你个痛快的!”
“真的吗?二哥,若是归降,你会让我死个痛快?”
“当然……”
萧泽的回答忽然断开了,因为他发现问话的并不是自己攥着脖子的萧烨。他猛地回过头,寻觅声音的来源。在那远处金光熠熠
的宝座上,正坐着个护卫打扮的人。那人抬手撕下一层薄薄的面皮,下面隐藏的,是萧烨的脸。
错愕间,那本被制住的萧烨,忽然猛地一脚揣在萧泽腹部迫他松了手;同时他握住了李晋握住刀柄的手腕,用力一攥,竟生生
地捏断了李晋的腕骨。猝不及防的李晋惨叫一声,捧着手腕向后跌去。挣脱了压制的萧烨,飞身跃出包围,落在了柳慕的身侧
。接着,他抬手也从脸上撕去了一层面皮。
“鬼……”
不知何处,传来惊呼,对持的双方都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
那张面皮下,藏着的确实是一张鬼怪的脸——满脸的长长地伤疤交织纠缠,一双红色的眼睛横嵌在疤痕间,若大张的恶鬼之口
,准备吞下所有注视着它们的魂魄。
“若要归降,我可给你们留给全尸。二哥,你可否考虑?”
第十五章
“萧烨,你还真是贪生怕死得令我料不掉,”萧泽不齿道:“不过,就算你脱身了又如何?就凭你这几个武将护卫就打算赢着
三千军士?”
“二哥此言有理,我也是怎么算也没算到,我自己养的狗会反咬我一口。”萧烨别有深意地看向还被自己弟弟挟持的杨冽:“
杨将军,你这兄弟相残,我可是见得多了,所以你就自求多福吧。不过,我这武杨文柳的杨柳之廷,也不可事事就靠一族之人
顶撑啊。是吧,柳慕。”
“得令!”柳慕一抬手,接着扬声号令:“众将士,听令,杀!”
接着,脚下高台的一阵悸动,传来闸门铁索搅动之声,无风的高台四周猝然扬起滚滚黄土。谁曾想到,这几丈高台下竟然藏满
了“枭”的死士!
“怎么样,二哥?”萧烨不是在提问,而是自娱似地兀自道:“怎么样啊,二哥?不降吗?那就杀吧。”
“杀!”
看着萧烨的口形,柳慕再度发出了指令,顿时高台上下陷入浴血厮杀之中。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也因躲避不及,被杀红
了眼的军士不分敌我地斩杀在地。萧烨不拦也不阻,由数十死士团团护卫,悠然地欣赏着远处血肉横飞。在他身旁,正是满脸
伤痕的柳彦澈。
“乱臣贼子,一概诛杀,不留活口。”萧烨冲着柳彦澈发话,手指向的正是李晋的方向。
“是。”
柳彦澈得令,飞身跃入了厮杀中。
******
“韩先生,琴音姐,大事不妙,快带人护二王爷走!”
断了一只手的李晋,单手持剑,替被数人围困的萧泽挡下几剑后,冲正奋力厮杀的琴音和韩琪大喊。
韩琪听到喊声,立刻冲杀过来,带着琴音等人挡护在萧泽左右,接着对身边的琴音道:“琴音,你带人护王爷走。”
“是!”琴音应声,立刻率数人护着萧泽一边往高台下退去,下面的一队兵士纷纷策马过来接应。
“韩先生,你也走!”李晋费力抵御着,一边将韩琪向台阶处推:“刚才我听见了平京城中鸣钟,熙恐怕没有控住这边的消息
,其余平京城驻军恐怕就要来了。”
“我知道。”韩琪费力地用剑抵挡着来势汹汹的死士武将,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正在几步之遥搏杀的杨氏兄弟。
趁刚才的一片混乱,杨冽挣脱了杨思远的掌控,手中的重剑逼得武艺稍逊的弟弟步步后退。
“你这个逆子!竟敢勾结外人,做出此等事来!”杨冽嘶吼着,挥舞手中剑:“我今日要清理门户!”
杨思远顶着杨冽凌厉的劈斩,持剑的虎口都被震出了道道裂口,可口吻却不改以往的平静:“哥哥,这大逆不道之事,不是我
们杨家的专长吗?要清理的,大概是我们杨家所有的人吧?”
“你个混账!我可不能让你毁了我们杨家的基业!”
杨冽涨红了脸,挥着剑朝杨思远的肩部砍去。杨思远侧身要躲,却冷不防被身后一名偷袭的军士刺中了腰部。脚下一软,杨冽
的剑刚好狠狠斩下,竟削下了杨思远半个臂膀。自家兄弟的血喷了杨冽一脸,这个杀人不眨言的镇北将军,终于也挥不动手中
的剑了。只是眼看着自己那血染了半个身子的弟弟,逐渐被刀兵围住。
“不!”
发出惨烈的嚎叫的不是杨思远,而是韩琪。几乎是在瞬时,他就杀到了杨思远的身旁。他一面扶着杨思远朝高台边退,一面发
狂似地怒吼着斩杀所有敢靠上来的军士,
“杨冽,你可不能徇私啊,孤可不知杨思远的这次策反,你有没有份啊。”
萧烨的话鞭子一样的抽过来,杨冽骤然一惊。
兄弟算什么,当年萧祯也曾称兄道弟,可是最终能够靠得住还是手里握得那些。兄弟算什么,亲生的兄弟不也一样背叛了自己
吗?
“众人退下!”杨冽一抹脸上的血迹,号令道:“杨思远大逆不道,就由我替杨家清理门户。”
听言,其他兵士都默默退下,留下杨冽同已经退到高台边的韩杨二人对峙。
“韩琪,原来你还没有死啊。”看着韩琪,杨冽拉开阵势道。
“你没有死,我还死不得!”韩琪抖着唇,一字一顿。
“果然跟当年一样不识时务!竟然还带坏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杨冽笑着,任由自己弟弟的血顺着嘴角不停滴淌下:“既
然你们如此交好,那我今天就成全你们。”
韩琪搂着杨思远,扬起手里的剑:“我不跟畜生多费唇舌,动手吧!”
“好!”杨冽半眯着眼,端详着眼前的两人,如同豺狼般权衡着如何将猎物一击毙命。
“韩琪,你别管我了,快走。”
突然听到杨思远这么说,韩琪愣了愣,手搂得更紧了:“要走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