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沫看着窗外的蓝天,想着自己的师父和徒弟,只觉得很无奈,人生中实在有太多无奈,这种无奈又偏偏是自找的,如果不要想那么多、不要在意那么多,就不会寂寞,也不会难过了,奈何就是不得不在意。
若说他平静淡泊的个性适合修仙,这种事事牵挂的习惯,却反而是不适合了吧?他还记得,对他的个性看得很通透的宇文剑影,曾经对他说过,「天雷易挡,情关难过」,情劫情劫,自己若有情劫,就是那个笑睨天地的师父了吧?可是那个人是不会被感情束缚住的,自己也并不想束缚他。
就算他身边从来没有谁会停下来,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不会后悔。
他只想静静过日子,天劫若来,挡得住就成仙,挡不住就灰飞烟灭吧!活了这几百年,也很够本了。
门板被轻叩,宇文沫回过神来,「请进。」这么一大早,应该除了宇文洋也没别人了吧?
那夜过后他们就分房了,宇文洋跟小虎、喵喵睡一间。
「师父早安!」果然,少年笑咪咪地推门进来,「师父你吃早餐了吗?」
「还没,你吃了吗?」宇文沫反问。
「还没!」宇文洋凑过来,带点撒娇地道:「师父,我好想吃小鱼粥,好久没吃了,你做给我吃好吗?」
宇文沫一瞬间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但只是在心头一闪而逝而已,于是他微笑着起身,「好啊!徒儿要跟为师的一起去厨房吗?」
「好!」宇文洋就像孩子一样,灿笑着跟在他旁边。
宇文沫觉得好像回到了宇文洋五、六岁时,自己在厨房做饭,小徒弟就一直跑进来,硬要黏在他旁边,又被他赶出去。
他是很喜欢的,那样的生活,如梦一般的平静安祥,早起之后读书做早课,吃饭时一边叮嘱徒弟不要把饭粒掉出来,晚上如果睡不着,就两个人一起爬到屋顶数星星。
那么平凡的日子,就是他幸福的全部。
热腾腾的小鱼粥摆在桌上,宇文洋小心翼翼用汤匙搅拌着,把粥慢慢吹凉了,一口一口很珍惜地吃下去,就像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样。
宇文沫看着徒弟很明显正在隐忍眼泪的双眸,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这孩子藏不住心事的,要说些什么,他大概已经知道了。
也……是时候……了吧……
宇文沫慢慢扯起一个苦笑。
一碗粥没有配菜,就是吃得再仔细,也很快见底了。
宇文洋慢慢放下碗,用冷静而眷恋的音调道:「师父,洋儿都十五岁了,也算半个大人了吧?」
你要去哪里?要什么时候回来?宇文沫闭了闭眼,应声道:「嗯!」
「虽然洋儿不像师公那么聪明,不过只要努力,有一天也会变得跟他一样厉害吧?」宇文洋单纯地笑了笑。
「你不用跟他一样,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宇文沫勉强露出笑容,伸手,越过桌子,亲昵地揉了揉那猫毛一般蓬松柔软的银发。
「师父最疼洋儿,洋儿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师父疼洋儿。」宇文乖巧地笑着,「所以洋儿也想要变得很厉害,有一天可以保护师父,不像师公,都没有保护师父,我跟他不一样,我是好男人。」
宇文沫失笑,「你还在坚持这个啊……」
「我会保护你的!」宇文洋绕过桌子,在他面前站定,又露出那种带着决然,其实非常软弱的眼神,「师父,你抱抱洋儿,好不好?」
宇文沫起身,慢慢抱住少年微颤的身躯,收得紧紧的,像再也不会放开。
宇文洋微微笑着,「师父,我想带着喵喵,出去历练一段时间,不过师父放心,我会按时给你写信,也会照顾自己,好不好?」
宇文沫沉默良久,应道:「嗯!」
「师父很想回家吧?我走了之后,宗主应该就不会强迫你留在这了。」宇文洋灿笑着,用力地抱住他,「师父要好好照顾自己喔!这时候生病,就只有小虎可以帮忙了。」
宇文沫又道:「嗯!」
宇文洋没有再说话,只是把他抱得紧紧的,宇文沫也就跟着沉默。
早就决定好的事情,知道自己不会后悔,可是心脏,还是这么痛。
「师父保重。」少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抱着他的力道却丝毫没有放松。
那之后,宇文洋就收了行李,带着喵喵走了。
这一走,就是三年。
「小虎,你蹲在门口做什么?」宇文沫放下书,无奈地叫唤,「看这天灰蒙蒙的,是要下雨了,还不快进屋?」
小虎慢慢踱进来,有点沮丧地道:「我在等信。」
宇文沫一句「我知道」没有说出口,又拿起了书,微笑道:「喔!」
宇文洋惯于依靠禽鸟送信,通常是见了什么会飞的就抓住,用术法指引鸟飞回这山中小屋来,这种莫名其妙的送信法当然也是那野孩子在山里玩时摸索出来的,当时觉得没用处,现在一想倒是方便得很,只要抓得到会飞的就能送信,要不走兽也行,就是速度慢些。
宇文洋离家之后,两年来风雨无阻地给师父写信,一个月必定有一封,内容多半是关心师父的身体健康、问候小虎,最后再重申一次「洋儿最喜欢师父,师父要等洋儿回家」,对于自身处境却是几乎绝口不提,只能从信的材质和脏污程度来判断,若看到干净的信纸和整齐的笔墨,那个月宇文沫就特别安心。
可是从今年过年开始,就连这微弱的判准都没有了,宇文洋不再写信回来,每个月本该收到信的那几日,宇文沫就会特别坐立难安,小虎更是干脆跑到门口等,每次一有鸟飞过就死死盯着,宇文沫也会微微绷紧了身躯,等小虎沮丧地垂下头,再一脸若无其事地继续翻书。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二个月,又是新年了。
「不用等了,再等也没有结果吧!」宇文沫阖上书,低叹了口气。
是腻了吗?是倦了吗?为什么忽然漫无音讯?因为不想猜测最坏的结局,宁可想着也许那孩子跟哪家姑娘看对了眼,真放弃修道了,尽管这么想,也是不甘心。
师父当初离开时,他也是不甘心极了,那么多年来没有写过一封信给他、没有回过家门一次,他也是不甘心极了。
不甘心,又能如何?要走的人留不住,不微笑着把人送走,难道要声泪俱下,紧抱着对方求对方不要走,弄得颜面尽失吗?
他知道没有人会想跟他一起过这种闲云野鹤的生活,他们有雄心壮志,而他没有;他们想功成名就,而他不想;他们执着于羽化登仙,而他什么都不执着,这也许是,一开始就注定好的分歧点,谁也不会永远待在他身边,就是这样而已,认真想想,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也没什么好难过的,宇文沫对自己说,再次静静地打开书,想把这本总是看不完的书看完。
他才看没几个字,刚进门趴下的小虎就「唰」地站起身,死死盯着门口。
宇文沫很快也感觉到了,有微弱的妖气和浓重的血腥味正在逼近,连忙跟着起身。
小虎弓起背脊,正要出声威吓,忽然一顿,露出带着困惑的表情。
宇文沫也困惑了一下,这妖气感觉有点熟悉,就是血腥味过重,辨认不出来,但随即他就刷白了脸——小虎之外,他又认识哪只妖呢?
小虎显然也想到了,就像离了弦的箭那样冲出去,宇文沫抛下书跟着冲出去,他没有感觉到徒弟的气息,使役妖会离开主人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主人的强制命令,就像被宇文剑影留在家里的小虎,另一种当然是与主人解除了咒约,那么重的血腥味——
宇文沫冲出了家门就看见一团黑影嘴里咬着一个长布包,拔足狂奔往他的方向,速度很快,但是身形非常不稳,沿路黄土地上都是痕迹斑斑的血。
「喵喵!」小虎大叫,冲过去接住了有点顿不住脚步的异狼妖。
喵喵粗喘着气,慢慢瘫软在小虎身上,那一身亮丽的紫色皮毛被血染得纠结,褐色红色沾着沙土脏成一团,额上的咒印黯淡到几乎看不见,它扔下嘴里咬着的东西,嘶哑地道:「请……」
咒印还在,那就是宇文洋还活着!宇文沫深吸口气,勉强稳住心神,将灵力聚于双手,把还在流血的大伤口都冻住,「不要紧张,喵喵,冷静下来。」虽然他自己的声音都在微微发抖。
喵喵吐了口血唾,嘶声道:「先看……那个……主人交代的……」
宇文沫见它眼神很坚定,一时半刻该无性命之虞,赶紧回头捡起布包,把沾着血的粗布迅速剥掉,入眼是一柄长剑,宇文沫不解,握住剑炳一拔——
光华万丈,剑锋所溢泄出的白光几乎把四周都照亮,耳边嗡嗡作响,隐闻龙啸之声,光华散去之后,可以清楚看到一条金龙缠绕着白刃,做张牙舞爪之态,栩栩如生。
「狂龙剑!」宇文沫惨白了脸,「他去了雷隐山锁妖塔?」
妖魔之辈每隔千百年,往往就会为了天界的压制而向天庭宣战,这种神魔之战大的打上百年千年,小的打上数十年,往往打得生灵涂炭,天庭虽未曾败于妖魔之手,但有些道行高深的老妖,真是倾尽全力也杀不死,唯有抓了关起来,锁妖塔就是为此而存在。
华北有山名雷隐,此山下有炎热地脉,隆冬之时气温也略胜夏日,夏季更是燠热难当,八百年前曾有一条冰雷双属的龙妖发起战争,最后便被镇压在这极炎之地,欲入此塔者,必须要身怀冰雪之力,否则不说打不开锁妖塔的大门,就是走入雷隐山恐怕都会痛苦不堪。
三百多年前宇文剑影去了一次,他好与妖魔切磋,当然是进塔去找那龙妖麻烦的,不料对方竟避而不见,宇文剑影在塔里待了一年多,把塔中其他的妖魔吓得鸡飞狗跳,龙妖说不出现就是不出现,最后宇文剑影火了,遣小妖去问话,到底为何不能一战?要是再不出现,干脆把塔里杀个干净好了。
最后那龙妖就说,宇文剑影的配剑狂龙有龙灵在中,龙族不杀同族,所以避战,这当然完全是不想打架的藉口,但是宇文剑影相信了,于是就交出了配剑,空手自是打不赢龙族,被请出锁妖塔之后宇文剑影大放厥词,说有一天会再来取配剑,要打赢那龙族,结果是他成仙去了,这剑也就成了「遗物」。
此事不是秘密,风云宗上下都清楚,但是拥有冰雪之力的只有宇文家一脉,也没人有把握打赢龙族,再加上反正宇文剑影都成仙了,就无人再提此剑。
「他去了雷隐山,是不是?为了闯锁妖塔,才一整年都待在里面,所以音讯全无,是不是?」宇文沫已经面无血色,连宇文剑影都打不赢那龙妖,宇文洋一个孩子,能够如何?这也太过有勇无谋,他知道小徒弟也许是想取回配剑让自己开心,可现在那孩子生死未卜,他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是……」喵喵深喘口气,咧了咧嘴,雪白的利齿都染着血色,「请……去救他……」
「我会去,我不把这兔崽子打一顿我就跟他姓。」宇文沫按按太阳穴,冷然道:「小虎,我把东西收一收,我们去雷隐山。」
小虎欲言又止,「主人……」
喵喵抬眼看着他,眼神凶狠锐利,那是高高在上的异狼妖的眼神,是一言不和就会毫不留情撕碎对方的残忍眼神。
「喵喵!」宇文沫低喝,宇文洋在的时候喵喵非常温驯开朗,有时候他还真会以为这是猫。
小虎叹道:「雷隐山太危险,就算知道你非去不可,我也不得不劝戒一次。」
「我知道,小虎,谢谢你,真的。」宇文沫微笑着摸摸它的头,脸色仍然惨白,「我若说要去,你也不肯不去吧?」
小虎点点头。
「好吧,那就一起去吧……」宇文沫深叹口气,先拿布来给喵喵包扎好了,把它缩成小猫的大小,放在小虎背上,随即开始收东西。
小虎感受着背上微弱的呼吸,低声问:「如果我劝主人不要去,你会跳起来咬我吧?」
「嗯。」喵喵气息微弱地应声了,「我喜欢你,想一直跟你当好朋友……可是我……更喜欢主人……」
小虎垂下头,半晌抬首道:「谁来了……」
来的人是上官兰,脚下踩着飞剑,沿着那一地怵目惊心的血痕急冲上来,跳下地之后看了喵喵一眼,深蹙起眉。
「你来做什么?」宇文沫刚收好东西走出来。
「看来你已经知道你徒弟去闯雷隐山了……」上官兰「啧」了声。
宇文沫一怔,「你怎么知道他去雷隐山?」
「整个风云宗都知道了,说是英雄出少年,消息都传到我们无极剑门了。」上官兰翻了个白眼,「你应该不晓得吧?当初建造锁妖塔使用了风云五宝之一的火炎珠,说好塔一建成就把这宝物归还,不料建成后没人打得过里头的妖物,包括你师父,他当初进塔一是找妖怪打架,再来就是要讨回宝物了……结果火炎珠一直留在塔里,几任宗主都致力于拿回来,可惜——」
宇文沫再次刷白了脸,身体气得微微发抖,「你是说,是宗主叫洋儿去拿的?」
「当然,不然他连进塔的本钱都没有!」上官兰又「啧」了声,「昨天火炎珠被用术法送回风云宗,这件事才爆发出来,我师父叫我来给你报个消息,看我们是不是可以救他……」
宇文沫气到全身发抖,他知道宗主快要飞升了,也知道待在风云宗里,靠着五宝的力量结阵抵御天劫才是最安全的做法,可是那个用生命去冒险的人,不该是他宇文沫的徒弟。
「你冷静点,冷静点喔!」上官兰按住他的肩膀,「既然我师父都下命令了,身为你的好友,我会万死不辞地去帮你救他,你千万不要做傻事。」他俩是总角之交,相识了好几百年,他没看过宇文沫气到发抖,一副马上就要杀人的模样,就是宇文剑影离开时,他也不过是沮丧罢了。
「我知道,多谢你。」宇文沫深吸口气平复下情绪,「今年采的雪莲草还有剩,我进去拿,你吃了之后该能暂时改变体质,才进得锁妖塔。」
「我本来想,你会说反正我也进不去,叫我不要跟的……」上官兰讪笑着搔搔头。
虽知他是在开玩笑,宇文沫仍瞪他一眼,转身进屋去拿雪莲草。
拉开柜子,一整叠的信妥善地收在冰玉盒旁边,有些真是脏得看不出纸原本的色泽,但都被妥善地摆放着。
宇文沫眼眶一热,深深地叹了口气。
傻徒儿,你以为我是尴尬才想赶你走,因为不想让我开口,你就主动离开了吗?你以为我很喜欢我师父,看见他留下的东西我就会开心了吗?你以为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抱着这东西终老,就是幸福了吗?
傻瓜,剑是死的,你却是活着的呀!
傻瓜,真是傻瓜!
宇文沫低下头,感觉心底都刺痛起来。
他仍然没有相信徒弟所谓的喜欢,可是想起每封准时寄到的信,想起徒弟软软撒娇着叫师父的样子,想起宇文洋最后离开时那很决然又很脆弱的眼神,他就觉得那份感情是以什么为出发点,都根本不重要了。
原来那孩子不是想出去历练,而只是想把这东西拿回来,既然如此,如果那孩子更眷恋于在自己身边的生活,那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把他推出去了。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都要把他的徒弟救回来,谁死在锁妖塔里他都无所谓,可是那个人就不能是他宇文沫的徒弟,不能是宇文洋。
绝对不行。
狂龙剑被他收进了柜子里,没有多看一眼,他翻身坐上小虎的背,跟着上官兰急匆匆地走了。
第七章
要不是为了救那小鬼,要不是吃了雪莲草根,上官兰一辈子都不想进雷隐山……不,就连吃雪莲草根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雪莲草全株只有根可以让体温下降,偏偏就只有这部位苦得跟什么似的。
宇文洋啊宇文洋,要是你有命出锁妖塔,可不要忘记报答师叔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