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我叫住他。‘你能保证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吗?’虽然我说得很小声,爱德华还是听到了。‘当然,我保证!’‘那你也能保证不会再对我做上次那样的事吗?你让我很害怕。’‘是的,我保证不再强迫你做任何事。’‘也不会打我?’‘当然不会,我是绝不会伤害你的!我亲爱的小斯科特,我比任何人都要爱你啊!’‘那……’‘嗯?’‘头上的伤口还疼吗?’其实我对于痛觉的忍受能力很强,但是我不确定爱德华是否同我一样。”
“‘已经完全好了。’他摘下帽子,给我看他额头上的伤口,那里还贴着一小块纱布,不过看起来的确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天不行。’我对他说。‘什么?’‘今天我要擦三楼的窗户,检查的人过几天就要来了。明天早上你在老地方等我?’‘好的。啊!要不今天晚上?我找到了棕熊的窝。它们正在冬眠。如果你今晚能溜出来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爱德华的建议让我怦然心动。要知道几个月来我还没真正看到过棕熊呢!最接近的一次,也只是找到了它们的脚印。‘唔……好的。晚饭之后吧!大概七点左右的样子?’我提议。爱德华立即同意了。他告诉我他会带着火把在稍稍远一点的地方等我。他让我穿好新靴子,这样就不会因为在雪地上走路冻伤脚趾了。”
“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我们已经和好如初了。分别的时候,爱德华伸出手,就像是要来摸我的头顶,但最后还是讪讪地收了回去。我心里既高兴又伤心,甚至有点想走过去抱住他。不过我还是决定再给自己一点适应的时间。等我们参观完棕熊的窝,一定可以重新建立起对彼此的信任!”
斯科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教堂的大门被关闭之后,告解室外面的灯光也被调暗了,这让他的脸显得更加苍白。神父突然发现,斯科特眼球上的黄色会随着光线变幻。似乎周围的环境越是暗,黄色的部分就越是亮。在布帘外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它甚至像是黄金一样熠熠生辉。
“后来发生了什么。”神父开口问道。
“在我溜出去之前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浴室的水管坏了,我必须先修好它,否则母亲就会盯着我一整晚。等我好不容易来到树林里的时候,已经超过九点了。爱德华还等在那里。他手上的火把让我非常容易就找到了他。我走过去,极力做出以往的轻松姿态。他微笑着摸我的头顶,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但是我们都知道,那天晚上的事让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难以化解的隔阂。”
“我问他棕熊冬眠的山洞在哪里。他向前走去,示意我跟上他。晃动的火把将我们的影子拉扯成骇人的形状,投射在雪地上。我们走了大约有一刻钟。爱德华提议我们先原地休息一下。他说他带来了热巧克力,他知道我非常喜欢巧克力的味道。我没有异议。他让我等在一颗松树边上,他去取事先就藏在岩石缝隙中的补给。”
“大约过了四五分钟,爱德华走回来,手上拿着一个保温杯和一捆绳子。我问他绳子是用来干什么的。他笑了笑。‘它十分结实,足可以捆住一头熊。’他向我展示手里的绳子。我突然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古怪。正当我感到疑惑不解的时候,他突然向我扑来,迅速将我正对着背后的树推去。那颗松树大概有一人合抱这么粗,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我捆在了树干上。这时候我才知道,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那天晚上的想法!”
“‘爱德华!你想要对我做什么?你保证过的!’我大声喊他的名字,试图让他明白他的举动让我觉得非常害怕,如果再继续下去,他很可能永远都不能获得我的原谅。我的面孔紧紧贴在树干上,从肩膀到腰,都被绳子牢牢捆住,唯一可以活动的小腿也无法对爱德华造成任何威胁。我听到他嘴里发出兴奋的吼叫。他又扯下了我的裤子,冰冷的空气让我的大腿直打颤。我发出尖叫,爱德华朝我嘴里胡乱塞了样东西。我吐掉它,又开始大喊大叫。但那根本没有用,在这片树林里,除了我们就只有已经冬眠了的棕熊!”
“后来的记忆有些破碎。我只记得有什么东西撕裂了我的身体。爱德华大概是把火把插在了雪地上,他的影子就笼罩在我的头顶,就像是魔鬼正在吞噬我的身体。我绝望极了,没有人能保护我,没有上帝,没有救世主,我甚至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那颗松树边上,小腿上还挂着我的长裤,整个下半身都浸透了雪水。我把一小截缠在胳膊上的绳子弄下来。四处都是浓烟。我过了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树林着火了!”
“树木发出嘶嘶惨叫,一截一截地掉落在雪地上,融化出一个个深坑。也许是爱德华带来的火把引燃了树林,但是我找不到爱德华,周围只有噼啪作响的火星。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喉咙在本能地用咳嗽抗拒浓烟的入侵。在一颗树边上,我看到了一把猎枪的残骸。枪管已经炸开了,木制的枪托还保持着完整。它就像是一个被拧断了脖子的老人,以扭曲的姿势孤零零地倒在雪地上。”
“爱德华的猎枪在这里,可他人呢?行走在树林中的时候,爱德华从不离开他的枪。他告诉我,哪怕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危险随时都有可能会出现,必须每时每刻都保持警惕,把枪放在能立即够到的地方。我突然意识到,爱德华可能已经不在了。”
“我朝着房子的方向飞奔。周围全都是着了火的树木。它们烧得十分平静,甚至很少有火焰露出枝头,唯有那些低矮的植物在熊熊燃烧。眼球被刺激得几乎看不见东西。我几次被绊倒,从雪地上滚过。最后,就连我的外套也着起火来,我不得不把它丢弃。”
“终于,我看到了我的家!曾经的美丽家园正在火焰中发出声声悲鸣。不断冒起的浓烟和升腾在半空中的碎屑就像是她被点着了的头发。上帝!我的母亲还在里面!因为冰雪融化了,我几乎是滑进了地下夹层。那里的情况还好,火焰似乎还没有波及那么低的地方。虽然就房子的燃烧情况看来,这也是迟早的事。”
“我钻进地下室,然后又跑到底楼,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管理员的房间。烟雾已经弥漫在房间中的每一个角落。母亲还躺在床上,我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她弄醒。等我们跑出房间的时候,大门已经燃烧起来了。我带着母亲跑进地下室,告诉她可以从地下夹层逃生。可是我忘记了,以她的体型根本就爬不出去!”
“她被卡在地下夹层的入口,疯狂地捶打两边的木板,试图让躯体通过。我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往后扯。在我们身后,是渐渐漫延过来的黑烟。终于,木板被弄破了一道口子,我掰碎了其余的部分,好让母亲顺利地爬进夹层。我带着她冲出房子。她歇斯底里地尖叫了好一会儿,然后发现再不离开就会被火焰包围。”
“‘见鬼!见鬼!怎么会烧起来的?真他妈的见鬼!’她叫骂着打开车门,幸好因为附近没有人家,她总是懒得锁我们那辆老爷车。我问她我们该怎么办。她一边踩油门一边吼:‘还能怎么办?只能离开这里了。总有人会发现这场大火的,这可不是我的责任!但是没有人会再付给我薪水了。这些该死的有钱人!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见鬼!怎么会着火的!’”
“就这样,我们身无分文地离开了。我不知道那天夜里,在我晕过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就是一切离奇事情的开端。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一切会不断重复下去,一直一直地重复下去……”
忏悔者突然捂住面孔。他的身体小幅度地颤动着。即使时隔多年,那段可怕的回忆依然摧毁了他的意志,让他的神经渐渐走向崩溃的边缘。
“你还好吧?”神父突然打开了他们之间的隔板,将一只胳膊搭上忏悔者的肩膀。
“别害怕!”看到忏悔者惊恐的眼神,神父不由加重了手指的力度。隔着硬邦邦的外套,他摸到了忏悔者的肩胛骨,对方比外表看来的还要瘦。“这只是一个预防万一的小措施。”他解释道,“我们在这里安装了一扇活动窗,如果对面的人让我觉得有必要打开它,我就会那么做。”
斯科特继续呜咽着。他极力向后蜷缩身体,脑袋沉得比刚才还要低。
“你看,我不可能走到你那边去,这只是一扇小窗而已。”年轻的神父在对面用最温和的语调说,他的手掌并未离开忏悔者的肩膀,“如果肢体接触让你感觉不适应,你只需要告诉我就可以了。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我只是想看看你好不好。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些简单的药物。”他开始翻隐藏在隔板下方的药箱。“心脏病……糖尿病……急性阑尾炎,好吧这个你可能不太需要。”
忏悔者破涕为笑。空气从他的鼻腔中冲出来,细微的声响让神父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拂过了心脏。“请……请放开我。”斯科特小声说道。
神父失望地收回手掌。“不要难过,把一切都告诉我。都过去了,所有的事都过去了。你还想寻求上帝的帮助,对吗?”他重新关起隔板上的活动窗,尽管这么做让他觉得有些不情愿。
“不……您还不明白,这一切永远都不会结束。”斯科特重新呜咽起来。离开肩膀的体温让他的紧张感大大减少。“不会……结束的……”他用手掌抹了一下脸,然后将头别到一边,“也许我根本不应该来这里。”他透过布帘的缝隙看着告解室对面的圣母像,“它也影响到了您。我真蠢,它一定也影响到了您!”他抓起椅座上的围巾,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现在离开。
“斯科特兄弟,你可以离开,可是你犯下的罪要怎么办呢?虽然从你的话里我完全没有感受到你的罪恶滔天,但你不是想要获得上帝的指引的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影响我对你的判断。今天,如果你将一切都说出来,那罪恶就会止步于今日。在你离开教堂的时候,可以挺起胸膛,像所有人一样满怀着对主的感激。难道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没有人可以阻隔上帝的救援,除了你自己。斯科特兄弟,好好想一想吧!你不该怀疑上帝的仆人被邪恶入侵,更加不该怀疑主的全能伟大。我保证不再打开隔板了,你可以随时继续你的忏悔。等一切都过去之后,我将十分乐意邀请你跟我共进晚餐。虽然只有冷面包和一点点汤,但那都是上帝赐予的食物,它可以帮助你洗涤心灵。”
忏悔者明显地被神父的话打动了。自十五岁以来,他还从未感觉到自己如此贴近正常人的生活。是的,坐在对面的人和其他人不同。他是天主的化身,是带来福音的天使!自己不应该对他产生任何怀疑。没有一种邪恶可以入侵他的身心,他身上带着神性的光辉!
“谢谢您,我已经没事了。”斯科特在稍稍平静了一下内心后说,他始终不敢再次抬起头来。
“我之前说过了,由于那场大火,我们逃出来的时候身无分文。不过母亲很快就补办好了银行卡和身份证,她甚至为我也搞到了一张身份证明。我们继续向东前进,大概开了几个昼夜的车,然后来到了一座港口。在那里母亲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
“那艘船的名字叫做皇家海军号。当然,她跟任何国家的皇室或是海军都没有任何关系。那是一艘隶属于远洋航运公司的半客运半货运的邮轮,上面装载了大约十万吨的散货,以及一百多名乘客。这些乘客大多都是老年人。他们并不富裕,将生平所有的积蓄换成了一张船票,加入到这次穿越大西洋的冒险之旅。他们不在乎时间,只想要度过一段最后的美好时光。皇家海军号会在大西洋上走一条迂回的路线,停靠好几个港口,最后抵达法国的勒哈佛尔港。”
“由于厨房中的一个帮工刚好在出发之前病倒了,母亲接替了他的职位。我猜想母亲之所以被雇用是因为她声称自己是一名职业看护。‘我了解那些无病呻吟的老家伙们。只要稍稍按摩两下他们的膝关节,他们就会乖乖回到房间中去。’在面试的时候,母亲这样对船长说。船长是一个留着漂亮小胡子的老头。他看起来精神极了,腰杆挺得笔直,面孔黝黑,眼睛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他同意让母亲上船,连带着我也成了船上餐厅里的一名招待。”
“母亲告诉我,我们的真正目的是找个法子离开美国。她怀疑我们的前雇主正在四处找她。那个人的势力很大,即使那场火灾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也很有可能因此受到牵连。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不禁有些心虚。母亲说我们在欧洲大陆上有一些亲戚,她让我最好在上岸之前学会‘饶舌的法国话’。大概是因为我渐渐长大了,她对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凶恶,只是一再警告我不要对任何人透露我们的过去。”
“1月21号,我们的船正式起航。船上连同我们在内一共有二十多名工作人员。当然我是属于编制外的。船长不同意雇佣童工,我的待遇差不多就跟航海学院的实习生一样。船上的客人们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暮气沉沉。事实上,餐厅里永远洋溢着欢乐。老年人们热爱开玩笑和讲故事,他们喜欢在饭后玩上几局牌,而且出手都非常大方。他们全都很喜欢我,有时候甚至会给十块钱以上的小费。”
“他们的生活十分有规律,不到五天我就已经能背出所有客人的用餐顺序。他们每个人都在固定的时间点出现在餐厅门口,就连身上的衣着打扮都没有多大变化。引座是一门学问。有些人执意不想看到彼此,而有些则已经在船上培养出了深厚的友谊。在我不忙的时候,他们喜欢拉着我问东问西。没过几天,‘没头脑的斯科特甚至记不得自己的老家在哪里’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全船。对我炫耀攀比过去的经历也是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在我看来,他们每个人都像是一本活的百科全书。那些充满神奇色彩的个人经历,还有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情节,都让我深深为之惊叹。他们还喜欢玩一种侦探游戏。将在场的所有人编织进一场凶杀案,讲清楚所有细节,让大家来猜到底谁是凶手。我对这种游戏相当不在行,从来没有猜对过。”
“就这样,我开始了我愉快的招待生涯。每天穿梭在客人之间,尽量避免和船上其他的工作人员打交道。我从母亲手中接过食物,把得到的小费交还给她。这份工作对我来说简单极了,要不是有一天发生了一场意外,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十五岁生日那天发生的事。”
“有人想要伤害你吗?”坐在隔板对面的神父突然问。他将身体前倾,双目紧紧锁定忏悔者的面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伤害我是不是他们的初衷。”斯科特叹了口气,“但是毫无疑问,我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事。”
“在船上的时候,我一天工作十二小时。尽管母亲一再坚持我并不需要休息日,船长还是按照船上的规矩,每隔三天给我一整天的假期。当然,除了继续待在餐厅听老人们闲聊之外,我并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母亲试图让我发展一些副业,比如帮水手们洗衣服、擦皮鞋或是烫衬衫。不过大家似乎都对她‘奴役’我的行径十分不满,一致地认为我应该好好享受我的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