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一下地,一直跳到心里。
涯瑜啊涯瑜,你究竟是何意?
总要这样百般地折磨我。
安静的寝殿里,琉聿如同一只木偶,僵硬在那儿,如负千斤,动弹不得。
那夜琉聿被涯瑜亲自抓回皇宫后,似乎销声匿迹了,花街柳巷里,也逐渐消停了那些夸张的传闻。
几日之内,琉聿都窝在自己的寝殿里,喝酒。
聿王寝殿的里里外外都盈满了混杂的酒香,万金难得的佳酿,都被琉聿水似的连灌带洒。
涯瑜知道,但不加干涉。
因为他更知道琉聿心里的苦。
只是涯瑜没有想到,琉聿居然真的那么偏激。
当他在御书房听到奏报,聿王爷带着鄢翮小王爷去荷花池看锦鲤,有一瞬的怔愣和不信。
琉聿想干什么?!
然后就扔下手里的加急奏折,愤怒地狂奔了过去,惊慌失措地忘却了一个帝王该有的仪态和涯瑜天生的镇定淡漠。
奔跑的路上,还不忘摘下头上的玉冠,随手丢在了鹅卵石路旁深深的花草香海里,如弃蔽履。
只知道这个不能让鄢翮看见。
放肆的举动,令随行的侍卫和宫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明明很近的路,涯瑜却觉得如同没有尽头,时时都是一种折磨。
不论是鄢翮或是琉聿,他都不希望哪个受伤。
一路匆忙赶到荷花池,还是春光正浓之时,池子的淤泥下埋着白嫩的鲜藕,水上却没有盛大的粉荷。
有些空荡。
岸旁的杨柳树下,琉聿正和鄢翮说着什么,鄢翮开开心心地笑,不带防备。
不远处,负责照看鄢翮的宫女紧张地看着他们,回头一个“皇……”字刚出口,就在涯瑜警告的眼神下讷住,默默退开。
看管冷宫的侍卫们也在那里跪成一片,冷汗淋漓。
“除了那个宫女,全部拖出去,斩。”涯瑜低声下了命令,甩袖而过。
没有人敢挣扎,亦没有人敢求情。
琉聿往势如水火的这边瞥了一眼,犹自说笑。
第四章:醍醐
鄢翮专心致志,未发现涯瑜的到来,只是惊讶地扯住琉聿的衣袖追问道,“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琉聿抬手抚着鄢翮的发,动作轻柔,看向涯瑜的眼神,却几乎是挑衅。
涯瑜心里一惊,然终是慢了一步。
琉聿牵着鄢翮一起踏进冰凉刺骨的水中,湿了高口的锦绣靴,却扬起高傲的头颅,让涯瑜禁不住倒吸冷气,指甲深深扣进了手心。
琉聿红润的唇漾出毫无温度的微笑,竟是说不出的骇人与惊异。
看着涯瑜的媚惑凤眼,也显得分外陌生。
鄢翮的纯白衣衫,被琉聿燃火的红袍衬着,触目惊心。
涯瑜不知自己是怀着怎样一种情绪,驻步原地,怅然地与琉聿对视,两人间是流水一般的波动,细微到难以察觉。
就是在拼,谁是最先低头的那个。
“好了,到这里就可以了。”出乎意料的,琉聿止住了鄢翮继续像深水处迈的步子,轻轻按着鄢翮的肩。
鄢翮一笑,乖顺地蹲下,水没了半个身子。
涯瑜陡然心惊,不觉中忐忑地向前一步,便换来琉聿一个低嘲的笑。
清澈宁静的水被鄢翮扰乱,在他周身漾着一圈大过一圈的波痕,几尾活泼的锦鲤也聚了过来,穿梭在琉聿浸在水里的红袍下。
鄢翮的衣摆飘在水上鼓着,如一朵仓促盛开的雪莲,他专心地伸臂在水里摸索着,头越垂越低,发梢变滑过肩头开在水里,飞絮一般轻盈。
涯瑜看得紧张,后背渗出一层薄汗。
琉聿却只是偏首略带探究地关注鄢翮,面无表情,周身都是冷气。
气氛极其压抑,涯瑜随时准备冲进水里,在琉聿痛下杀手的那一刻扑上去救人,不管来不来得及。
可他在赌,只要他不动,鄢翮,或许就会平安无事——
以琉聿的武功,若真心要取一个人的性命,便如探囊取物。
所以,也只能赌。
终于,鄢翮轻呼一声,结束了涯瑜和琉聿无声的对峙,涯瑜松了一口气,而琉聿,竟然也诡异地松了一口气。
鄢翮黑亮的眼睛闪着光,原本白净的手背、指尖都沾满了漆黑滑腻的泥污,但他却只顾捧高了手里圆润修长的一节藕,高兴地要叫出来。
转头看到了涯瑜,更是激动道,“涯瑜——你看!”
洁白的衣摆全是水渍,沉沉地挂在身上,却丝毫影响不了他的好心情。
琉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良久,微微勾起了嘴角。
涯瑜看鄢翮开心,也敛去了冷漠,温柔如水地看着他,张开双臂,“上来吧,水里凉。”
那般的柔情,让琉聿又皱了眉。
看着鄢翮一步一步艰难地踩着淤泥上岸,
看着涯瑜用冷丝龙纹的外袍紧张地将他裹住,
看着涯瑜毫不在意地亲手脱下鄢翮泥污满满的靴子将他横抱起,
看着鄢翮将带泥的生藕塞进涯瑜的怀里、涯瑜也只是宠溺地笑,
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笑着离去。
除了鄢翮回首的一句“谢谢”,自己自始至终都是多余的。
到头来究竟执着了些什么,琉聿第一次迷惑了。
双脚在荷花池软软的淤泥里愈陷愈深,抽拔不出。
冷冷的池水没有温度,一如他的心。
“王爷。”一旁有宫人担心他的身子,好心地想让他回过神来。
“滚!”琉聿怒喝,不可自抑地暴躁起来,一掌便击碎了方才沉寂下来的一池静水,炸雷一般的水花四射,溅了一头一脸,更显得他狼狈不堪。
荷花池周围的人惶恐躲避,只留他一个,慢慢脱力地坐在了冰冷的池水里,任它淹没了自己的呼吸和视野。
“哈哈哈哈……”
他霍然起身,长发如绸披散混乱,笑到泪流满面,不懂为什么会被那人纯净如同孩子的眼睛蛊惑,为什么不捏碎了那人的喉骨,让涯瑜断了念想、绝了祸端。
那个狠心决绝的琉聿,杀人如麻的琉聿,已经死了。
没有了后盾和支持的力量,他的心,变软了。
轻易的折服,就是证据。
他没有了涯瑜,开始力不从心。
好笑,好气,好叹,为什么到头来,他付出了一切,却失去了一切。
那些执着,究竟还有何意义?!
良人昨夜情。
奈何,涯瑜从就不是个良人。
涯瑜深情却薄情,理智地如同一把刀,将自己割得体无完肤。
木然地弯腰掬起一捧水,琉聿凝视着破碎的水面上自己憔悴到骨子里的面容,笑容惨淡。
冰冷的水,自指缝蜿蜒而下,不带丝毫留恋。
神似涯瑜。
“阿嚏——”鄢翮缩在涯瑜怀里,无辜地眨了眨湿淋淋的眼睛,嘻嘻笑着,把藕从涯瑜的怀里掏出来,注意到他胸口的泥污,一双手擦上去,结果越抹越脏。
“涯瑜……”他怯怯地叫着,怕涯瑜生气。
“傻瓜,先放下这个。”涯瑜无可奈何地夺过藕放在桌上,换了凛冽的语气扬声道,“水还没好么?”
“大人,好了。”宫女战战兢兢地拎了最后一桶热水倒进深大的木桶,低头关门退了出去。
“等等……琉聿他,还没回去么?”涯瑜动手宽着鄢翮的外衣,似乎漫不经心地问着。
“回大人,聿王……聿公子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回去了便好,有什么动静马上禀报,退下吧。”涯瑜轻叹了一声,却突然被鄢翮挡住了手,于是疑惑地看着鄢翮。
“我、我自己来。”鄢翮冻得苍白的脸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躲闪的眼睛带着羞意,竟别有一番清澈的媚骨风情。
涯瑜知他是害羞了,也不强求,轻咳几下松开他,让他自己去脱亵衣。
鄢翮极快地宽下亵衣泡进热水里,水雾弥漫的屋里,散着薄荷熏香的气味。
舒服地嘤咛一声,半晌,看涯瑜一直闷声不语地,鄢翮有些心虚道,“我没有不听话……是为了找藕才出去了一下的。”
“找藕做什么?”
“琉聿说、说你喜欢吃桂花糯米藕……说新鲜的会比较好……”
涯瑜先是一愣,有些许的怅然,琉聿居然还记得这个。
“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涯瑜终于转脸看向他,面上带着一丝无奈,根本没有办法生气。
“不会的,琉聿说了保护我的。”鄢翮眯着眼睛笑,眼神落到了涯瑜胸口的泥印上,白皙纤细的手臂伸出水面招了招,“你过来——”
涯瑜苦笑,第一次认识的人,他就这般信任。
罢了,今日一闹,琉聿想必不会再来招惹鄢翮。
起身过去,猛地凑近鄢翮的脸颊轻轻吻了一下,涯瑜笑道,“怎么,要我陪你一起洗?”
“……才不是。”鄢翮立刻向后缩了缩身子,半张脸都埋进水里,脸上醉红一片,不知是热气熏蒸的,还是因为涯瑜突然的靠近。
“你衣服脏了,我帮你洗洗。”
“没关系,我已经叫人去拿干净的了。”涯瑜也不再作弄他,用小瓢舀了些热水沿着鄢翮的乌发缓缓浇下,拿了一旁的猪苓替他搓揉头发,动作温柔耐心。
鄢翮安静地泡在水里,嘴角带着笑,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涯瑜探手试试水温,转身去拿搭在衣架上的浴布,“水不够热了,出来吧。”
“嗯。”鄢翮顺从地答应着,从热水里站起。
水流沿着湿发,滑过洁白如玉的胸膛,滑过柔韧纤细的腰,滑过平坦紧实的小腹,落下……
涯瑜似乎恍然未见的模样,只是眸色愈发深沉。
鄢翮乖巧地任由涯瑜将自己裹好、抱起,双手把玩着自己还在滴水的头发,笑嘻嘻道,“涯瑜,一会儿我们一起吃那个桂花糯米藕——”
“好,不过……要先吃你。”涯瑜坏笑一下,低首吻上鄢翮粉嫩的唇,将他轻放在床上俯身压住,一手扶着他的下颚,一手拖住鄢翮僵硬的腰肢。
双唇相触,激起一阵电流,让两个人都似有些晕眩,鄢翮的身体逐渐瘫软,扬起原本推拒的双臂,情不自禁地勾住涯瑜的脖颈。
涯瑜望着鄢翮雾水迷离的眸子,探出舌尖轻柔舐过鄢翮的唇缝,鄢翮不耐痒地笑起来,却被涯瑜趁机而入,舌与舌温柔缠绵,久久不肯罢休。
“大人,聿公子方才出宫了。”
门外传来一个宫女怯懦的声音,涯瑜微微皱眉,拉回了心神,带着些烦躁地脱口而出,“知道了。”
床上的两人,早已一片凌乱——
涯瑜的衣襟已经松了,露出好看的蜜色胸膛,束发微散,往常淡然的眼中燃着未熄的情火。
鄢翮身上裹着的浴布大敞,白皙细腻的身子几乎完全暴露在空气中,花色的吻痕自白玉般的脖颈而下,一路蔓延到胸口茱萸。
鄢翮张着檀口喘息,依旧不能平复下来,脸上红云一片,乌黑的眸子泫然欲泣般撩人。
“乖……再等等,琉聿的事情处理好了,我再要你。”涯瑜在鄢翮耳边温柔低喃,顺势亲了亲他小巧可爱的耳垂。
正式得到鄢翮的身体,涯瑜未尝不想,但却觉得不能委屈了鄢翮。
只有自己心无旁骛,才配得上他。
“……我冷。”鄢翮懵懂地眨眨眼睛,羞涩地拉起浴布将自己遮住,似乎终于回过神,却给出了一句让涯瑜哭笑不得的话语。
“好,我去拿衣服。”涯瑜无奈笑着,又吻了一下鄢翮的额头,起身去拿衣柜中干净的衣袍。
第五章:曲蘖
琉聿拨帘而出,白皙的指尖衬在紫色幔帐分外好看,冷峻妩媚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微汗的感觉让他有些不舒服。
刚才和薇溯的一番雨云,似乎是理所应当,又有些恍惚。
薇溯是薇溯,不是涯瑜,即使眸子再像,也是不同的。
他明明知道。
可薇溯的淡漠,薇溯的那种怜惜的表情,让他觉得痛。
忍不住就要报复。
“王爷走好,恕薇溯无法相送……”幔帐后面的木床模糊不清,传来薇溯虚弱却逞强的声音。
“嗯。”琉聿轻轻应了,黙然地盯着依旧狼狈的薇溯,眸色一暗,“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薇溯似怔住,又哑然一笑,语气清和,“此事无需告诉薇溯。”
即使有所期盼和心动,今日一过,再见只怕王爷只会想杀了薇溯。
薇溯赤裸着身子,面色苍白,狼狈地趴在丝绸被上,黑发凌乱披散,如同一朵开在火红绸被上的墨菊。
身上遍布或深或浅的咬痕、青印,双腿之间的后庭更加是惨不忍睹,白色浊液夹杂着红丝,从其中缓缓洇出,淫靡不堪。
刚才的性事,是他的第一次,却没有享受到任何的快感。
其中的痛苦和羞耻,无法言喻。
涯瑜只是在自己身上,发泄对另一个人的怨怼,和苦恋。
他却不恨,只愿琉聿的粗暴可以将自己满腔的愧疚淹没,他情愿一直做梦一般念着聿王,也不愿亲手伤害让自己初次心动的人。
然人生无奈繁多,究竟是在折磨谁?
罢罢罢,如琉聿天之骄子尚且烦恼,自己听天由命便是。
薇溯看着琉聿落寞离去的红衣残影,终究忍不住流泪,诸多事情,若真能由自己做主,该有多好。
寂静的屋子微风撩过,只觉得如坠冰窖,半晌后,有人走进屋子,驻步在床前,讥讽嘲道,“你又是何苦?他分明对你无意,这般不懂怜香惜玉……”
“呵,无所谓。”薇溯偏首看着那人,却是居高临下的姿态,“那药真的不伤他性命?”
“我麟光从不食言,你,还不值得我骗。”麟光英朗的面上带着冷笑。
“事情已了,楼里的兄弟还有当家……”
“放心,我既然答应你,就不会出手。”麟光对着床上的薇溯露出冷硬霸道的笑,轻声道,“服了此药,引药人折寿二十年,倒是没听你抱怨一句。”
薇溯扬手扯过身下的被子遮住自己,冷淡道,“贱命一条,就是要我拿它去换楼里人的生存,又何防?”
他自小被承欢楼的当家收养,在这里见惯了人情冷暖,只把这里当作自己唯一可以依托的地方,如今,更是生无可恋。
“呵,你要自寻短见?”麟光阅人无数,轻易点破薇溯眼里惨淡的深意,俯身低语道,“像你这种人,的确是生死相同的。”
“麟光将军多虑了,小人还要留着这口气——”薇溯却漠然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盯着麟光,一字一顿道,“看将军如何满盘皆输。”
“贱人——”麟光眼里的讥诮褪去,勃然大怒地一掌甩在薇溯苍白的脸上,薇溯被掌力带落在地,嘴角沁血,却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见闻了多好笑的事情。
麟光双拳紧握,眸中闪过杀机,只一瞬,又被压了下去。
“想让我杀了你,好让琉聿他们警觉?!没那么容易——我要你好好活着,明白谁才能笑到最后。”麟光说着,身形一闪而逝,屋内空空如也。
薇溯呛咳着笑着,无力地撑起嘴角,晶莹的泪自眼角滑落,启唇轻吟道——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