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泪尽+番外——花不尽

作者:花不尽  录入:07-02

手背上细碎的划伤也用药汁擦洗过,右肩头的箭已经被拔出上了药,裹着明显看出是鄢翮外袍撕下的临时绷布。

“吃饭。”鄢翮又走进来,面无表情地将一碗面糊递给琉聿,面糊里伴着些鲜绿的蔬菜,“没有米,只有这个。”

“嗯,谢谢。”琉聿轻笑,觉得现在的鄢翮像是一只强自张牙舞爪的无害小兽,比起原先软弱无知的痴傻样子,不知可爱了多少倍。

鄢翮哼一声,拖过一旁快要散架的凳子坐下,解开粗麻绳和木枝,查看自己断掉的腿有没有接回原位。

“既然讨厌我,又何必勉强自己救我?”琉聿吃着东西,微带调侃道。

奇怪,从断崖上掉下来后,那些惆怅苦闷,似乎也摔没了。

心里难得的轻松愉快。

“一命还一命,我不喜欢欠别人的。”鄢翮看了看,觉得没有问题,有开始重新包扎,不时痛得轻轻“嘶”一声。

“我那时,可不是真心救你。”琉聿顿了顿,似乎在关注鄢翮的反应。

“我管你,反正救了就是救了,废话那么多。”鄢翮白他一眼,令琉聿不禁又笑了。

“……我好像有些明白涯瑜为什么喜欢你了。”琉聿说完,鄢翮表情就凝固住,脸色青白难看。

那些记忆,现在,他还不想想起来。

“你身上的毒有些麻烦。”鄢翮岔开话题。

“你懂医理?”琉聿好奇道。

“一点点,和宫里的御医瞎学的。”鄢翮拽过琉聿的一只手腕,闭目专注地把脉,琉聿好笑地盯着他,懂一点点?看他这样子,何止是一点点。

“本来你先前中的毒和箭伤的毒都能解,霸道是霸道了些,费些功夫也就罢了。可是如今两毒混合,我没有完全的把握清除干净。崖底少有人烟,药草倒是不少,我会尽量试试的。”鄢翮睁开双眼,乌黑的眸子干净纯和,这样的性子,似乎才配得上那双眼。

“除不干净会怎样?”琉聿对自己的身体漠不关心。

他掉下来了,活着是命,死了也不亏,涯瑜……也不想再见。

“五感渐失,再过一段时日,就死了。”

“嗯。”琉聿淡淡应一声,没放在心上,反而戏谑道,“我说,你可真是个滥好人啊。”

“……滚开。”鄢翮恶狠狠地剜他一眼,脸一下子就红了,笑得琉聿差点儿岔了气,好久都没这么轻松过。

这个鄢翮,果然是有些奇特的魔力。

“切记,以后不可动用内力,不然,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鄢翮状似不经意地嘱咐一声,拿过琉聿手里的碗,又出门了。

“不用,反正我也用不着了。”琉聿说了会儿话,又觉得有些头晕,便懒懒地躺下,偏首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许是鼻子出了问题,居然觉得这霉腐味闻起来挺不错。

至少,比自己的盟主阁和皇宫里的死气,好闻多了。

要是能留在这里颐养天年,似乎也不错。

琉聿浅浅笑着,听着鄢翮在外面劈柴的声音,有些诧异,“这个小王爷……怎么什么都会。”

先前身上的毒,他大概知道从何而来了——当日自己只在薇溯那里留过,那药,怕是他在行欢之时传给自己的。

江湖上的龌龊用药之法,居然也能让自己碰到。

琉聿心里有些酸涩,薇溯他,竟对自己下药么……

不禁又想着,涯瑜现在如何了?

那毒既然可解,宫里名医不缺,他一定无事的……

麟光在涯瑜的地盘,想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呵……干什么还要挂心他?!

涯瑜,你就当我死了吧,这样才好。

琉聿迷迷糊糊地想着,又睡过去。

鄢翮劈完柴进来喝水,看见床上睡着的琉聿,轻轻叹口气,真不知说什么好,这人昏迷几日,嘴里只有两个人的名字,涯瑜叫了千八百,薇溯叫了几十遍……

这个琉聿,他还是印象颇深的,上次带他去荷花池的时候,回想起来分明是想淹死他,最后不知怎么,没有下手。

矛盾的家伙。

“皇上,该用膳了……”

“滚出去。”涯瑜冷斥一声,外面的宫人便连滚带爬地退出偏殿。

涯瑜痴痴望着院子的合欢树,心里微痛,茂密的植物依旧没心没肺地生长,可叹物是人非。

竹榻上落了些叶子,浓绿刺眼,涯瑜拂开坐下,静静地等着谁。

他在聿王殿枯坐了一天,在鄢翮这里也呆了一天。

可是,为什么,却流不出泪来?

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

涯瑜奇怪地看着夕阳下斜长的影子,那头戴玉冠、身着皇袍的身影如此陌生。

为什么不见琉聿在身边懒散调笑了?

为什么没有当宰相是鄢翮的笑声了?

为什么……他好不容易达成了使命,可以随心所欲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那些人,都不在了?

一阵风吹过,半掩的屋门吱呀一响,涯瑜瞬间喜不自禁地叫道,“鄢翮?你回来了?!”

等他推门进去,屋子里冷得像坟墓,满室凄寒,哪里有人?

“你们……真的都走了么?”

涯瑜呢喃着,似乎还是不能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事情,似乎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去难过。

因为,他们没有死啊。

之前的那些,都是麟光的诡计,他在欺骗自己。

欺骗自己的眼睛,也欺骗自己的心。

涯瑜木然地走到鄢翮常常趴着小睡的桌上,风将压在银镇纸下的一摞宣纸吹的簌簌作响,涯瑜拿起来,缓缓地翻看着。

滴答。滴答。

他摸着自己湿润的眼眶,迷茫地咦了一声,放佛觉得有些奇怪。

手指一松,那些纸页便随着风散开,打着卷飘荡着到处都是——

“涯瑜”、“涯瑜”、“涯瑜”……

所有的纸上,都是千篇一律的两个字,或舒畅或生涩,甚至还有的染着大团墨迹。

【“不会写我的名字么?”

“……如果我学会了,你可以让我回家看看么?”鄢翮低着头,眼眶红红的,“我,很想他们。”

“好。”

鄢翮的眸子瞬间有了光彩,嘴角挂上满足的笑容。

“那一言为定哦!”】

第九章:扫愁

“左前两尺!”鄢翮大叫。

琉聿轻喝一声,手里一头削尖的木枝迅速找准位置猛刺下去,那条狡猾的鲤鱼被刺中肚子,在水中翻腾不已,溅了他一身水花。

晶亮的水珠在阳光下泛出璀璨的色泽,可在琉聿眼前,却也只是比黑暗稍亮的几颗光点。

“上来吧。”鄢翮伸手抓住琉聿的胳膊,将他从春天微带寒气的溪水中拉出。

琉聿微笑着任他牵引,把穿着鱼的木枝递给鄢翮,原本灵动的一双凤目看上去有些木滞。

琉聿火红的衣摆撩起别在腰间,裤腿也挽到了膝盖处,白皙修长的小腿和一对极美的玉足都踩在草地,皮肤上水光潋滟。

鄢翮看着琉聿那双黯淡的眸子,轻轻咬了咬自己的唇,张口,却没说什么。

可惜自己没学过武功、准头奇差,笨手笨脚地抓不到鱼,不得已才让琉聿来帮忙……

本来想让他好好休息的。

“鄢翮,把靴子给我。”琉聿偏首道。

“不急,你先坐下。”鄢翮把木枝倒插在草地上,按住琉聿的肩膀让他坐在草地上,琉聿也不反抗,就乖顺坐下,冲着鄢翮的方向笑了笑。

“干什么。”琉聿缩回脚,腿上鄢翮双手的温暖感瞬间消失。

“不擦干净怎么穿鞋?躲什么躲!”鄢翮不耐烦地将他的小腿重新拉过来放在自己膝头,抬袖自然地替他擦着腿脚上冰凉的水渍,耳尖却红了一些。

“喂,鄢翮小王爷,你这也太屈尊降贵了吧?”琉聿面上还是笑着,眉梢微微挑起,表情却是戏谑。

“闭嘴!”鄢翮牙齿咯咯响着,这是他近半月来冲琉聿说的最多的两字。

琉聿见他吃瘪,就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鄢翮先是瞪着他,然后表情松动,嘴角也带上了笑意。

领着琉聿到了百米之外的木屋附近,鄢翮正要劝他进屋休息,就听琉聿道,“昨日捡来的柴还没劈吧?”

“不用你操心。”

“就你那点儿力气,得劈到什么时候,还是我来吧。”

“都说了不用你操心!”鄢翮恼了,揪着他的衣袖把人向屋里拉,琉聿不动。

“鄢翮,让我做点儿什么吧……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你……”鄢翮蹙眉,良久,轻轻叹气,终究还是妥协了,“劈开就好,不用堆,柴禾湿气大,晒晒太阳才好引火。”

“嗯。”琉聿点头,听着鄢翮的脚步声离开,才无奈地笑了,他仰脸看着太阳,身上的温度告诉他今日天光明媚,可惜,除了一团模糊的光晕,他什么都看不到。

鄢翮口硬心软,怕是担心自己又弄了满手的木刺才不让自己堆柴。

这半月,五感渐失终于是体会到了——

先是视物不清,然后味觉、听觉、嗅觉、触觉都慢慢变弱,他不安过,可也慢慢觉得释然。

有时候那些宁静漆黑,会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同的安稳。

寂寞的,私密的,只属于回忆的。

他想着小时候那些摔摔打打练功的日子,想着意气风发时遇到涯瑜的日子,想着和涯瑜一起浓情蜜意的日子,想着初见薇溯的日子,想着现在平淡真实的日子。

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觉安稳。

就连和涯瑜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的体会,鄢翮却给他了。

似乎,死亡,也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了。

鄢翮站在灶台那里,手里倒腾着那条鱼,乌黑的眼睛却紧紧盯着琉聿。

这个倔强的家伙,上次劈柴手上扎了好多木刺,搞得满手是血,自己还一点儿都没察觉,要不是吃饭时他看见了琉聿握着的那个血淋淋的馒头,真是……

失去了感觉,究竟是什么滋味?

鄢翮突然魔障似的将手指搁在锋利的刀口上一划,鲜血流出,疼得锥心。

他抬头看着琉聿惬意的笑容,心里有些难过。

这个人,还是比较适合满身是刺、桀骜不驯的模样……

现在的琉聿,就像瞬间沉淀下来的海潮,放佛随时都会溃散。

生命,果然是脆弱不堪的。

“吃饭了。”鄢翮将鱼端上桌,冲偎在门口晒太阳的琉聿道。

“嗯。”琉聿应着,按着记忆轻车熟路地坐在桌前,轻轻吸气,赞叹道,“好香。”

鄢翮帮他乘了饭,慢悠悠地挑了鱼刺将鱼肉放进他碗里,“吃吧。”

琉聿点头,挟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细细品尝了,凤眸一弯笑着,“鄢翮小王爷果然贤良淑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闭嘴!”鄢翮愤懑地塞了琉聿一嘴巴青菜,眼泪却无声地流了出来。

那只鱼,他刻意放了很多很多盐。

琉聿的毒到底怎样了,他总算心知肚明。

那天琉聿的手受伤他就追问过,现在看来,明显是被琉聿高超的演技蒙骗了。

鄢翮低头吃着饭,小声喃道,“琉聿,你想不想再见一见涯瑜?……”

琉聿没能听到,只是断续讲着一些江湖趣闻。

鄢翮不时应着,强撑着情绪故意和琉聿拌嘴,就为了让他开心。

除了这些,他觉得自己做不了任何事。

“鄢翮大夫,该吃药了吧?”琉聿醒来,觉得天气凉了不少,似乎是中午一觉到黄昏了。

鄢翮站起来,三日不饮不食寸步不离的守着琉聿,令他有些头晕地晃了晃身子,尽量使自己的声音缓和如常,“感觉怎么样?”

“什么?”琉聿费力地支起身体靠坐着,额上是密密麻麻的冷汗,“你大声一点儿。”

“我去拿药。”鄢翮几乎是用吼得,飞快地便跑出去了。

他站在门外,觉得如坠冰窖,遍体寒意……

这次,琉聿已经昏睡了三天了,而且,他的听力……

屋里,琉聿使劲睁大眼睛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入目只有一片浓稠的黑暗。

“……是真的一点看不见了呢。”

微带叹息的苦笑。

鄢翮看着那咕嘟嘟冒着水泡的一锅药汤,大吼一声,懊恼地挥手将药连锅打翻在地,白气氤氲中,他终于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掩面轻泣。

没有用!没有用!换了十几种药方子,全都没有用!!

好累……

为什么他想要救谁,谁就必死无疑呢。

那种无可奈何地看着身边的人死去的事情,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鄢翮?”身后一声试探地呼唤,让鄢翮急忙起身抹干了眼泪,凶巴巴道,“混蛋你出来干什么?!”

“听见你的喊声,怎么了?”琉聿依旧是面带微笑,鄢翮看得心酸,撇过脸去。

笑什么笑,丑死了。

“没事,不小心把药打翻了。”鄢翮拉着他躲过地上狼藉的药渣和锅子,却反被琉聿握住了手。

“烫到没有?”

“……没。”鄢翮别扭地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他终究是没忍住,扯着哭腔道,“琉聿,你能不能不要笑了?难过的话……就不要笑了啊!”

“难过?为什么要难过?”琉聿诧异地眨了眨凤眸,面上流露出一种温柔,“我才觉得,这些时日是最开心的。”

“你又骗我!”

“鄢翮……”琉聿竟突然抱住了他,鄢翮僵硬了身体,感觉到琉聿尖瘦的下巴轻轻抵在自己的肩上,耳边是琉聿流水缠绵的声音,“谢谢你,真的。”

除了涯瑜,鄢翮是第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薇溯……不提也罢,不过一场执念痴狂。

鄢翮感觉自己封闭心情的匣子就这样被抽开了一角,里面压得死紧的东西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叫嚣。

头痛欲裂,心如刀割。

“混蛋……”他咬着嘴唇,泪水簌簌而下,抬手一下一下捶打着琉聿的后背。

发泄,抑或,更像一种安抚。

“鄢翮……若我死了,你能留在这个地方陪我么?”琉聿似乎犹豫了许久,才说了出来。

“……”鄢翮眼里的光芒暗了一些,没能回答。

琉聿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个拥抱,长久温暖,两个人都在汲取力量。

因为谁都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会放弃——

韶华正好,一枝先折。空罗袂,揾清血。

待随群逐队,开眉一笑,除你心肠是铁。

看今生,为伊烦恼,甚时是彻。

音容望极。

奈弱水、蓬山路隔。

“琉聿……琉聿!”鄢翮先是一愣,便惊慌失措地揽着琉聿软倒的身子摇晃着他,“琉聿!不要睡!”

“鄢翮……有你爱着涯瑜,真是他此生大幸……”琉聿无力地半阖着眼睛,墨发绢顺地流泻而下,失去了知觉。

推书 20234-04-28 :月上九霄 上——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