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华夫人的邀请,来得刚好。
华灯初上,一眼便可看出不凡之处的一行人也到了。两辆车守在路口,余下的都给面子地由侍者引着进了半露天的大型透明车库
。
保镖都由郭贺布置在了几个容易出问题的位置,齐爷暗示身后的人跟上自己,对着迎上来的华夫人打过招呼之后便向内场走:“
夫人几月未见风姿更胜从前。”
“旁人这话听不得,齐爷这么说,我却是不得不信了。”华夫人一脸笑意地做出小女儿情态来开着玩笑,顺便打趣道,“齐爷精
神这么好,也不知道是不是新藏的‘娇’太过可人了。”
随口八卦些大家不在意的话题来消磨掉尴尬感,一直是华夫人所擅长的,更是揣测一些信息的来源。但华夫人此问也确实有很大
部分真心的成分在,因为齐爷身边的上一任情妇便是她送过去的,被退回来也便罢了,听说居然是被个长得算不得太漂亮的男人
顶下的位置,难免让她好奇。
齐爷一时兴起找了个男人算不得太稀奇,稀奇的是这个男人在他隔壁一住便是两个多月,齐爷居然没有烦腻的意思,听说还时有
留宿,当真稀奇。
齐厉听到这话,唇角难得地扯了扯,侧过身来对一直跟在身后的男人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了娇?”
华夫人更是一怔,寻常舞会也便罢了,这样的场合齐爷竟将人带来了,这关系也未免太亲近了些。顺着齐爷让开的方向看去,有
些意外地,竟是个干干净净的年轻人。
既不是年轻漂亮的男孩子,也不是会缠人撒娇的雌雄莫辩的尤物,年轻人长相斯文、眉目清晰,除却面容冷淡些,长得虽不能算
英俊,但也很是不错了。
一身剪裁得体的浅灰色西装将他的气质完美地衬托出来。白色过于虚浮,黑色则过于沉稳,适当的颜色刚刚好地将他的气质框定
在一个谦和内敛,既不轻浮也不压抑沉闷的界限中。袖口的银扣环、深灰色领带与银质领带夹是提色的亮点,却不至于喧宾夺主
……为他搭配这身衣服的人定是下了功夫,且十分有品位的。
看起来像是相当值得将女孩子托付给他的类型,怎么就……咳,若说是为了钱财享受,这也太过折损自己了吧。
陆以华不喜欢这样被人看,那眼神令他不适,而且他明白那其中的意思。这让他觉得尴尬和羞耻,是什么时候,在不知不觉中,
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在旁人眼中看来是这样不堪的。是齐爷的态度吧,那样自然而然的相处方式,除却在总觉有些僵硬而克制的夜
里自己反复提醒自己的弱势之外,齐爷一直是像对待一个值得体贴的……情人?就算作是情人吧,一直是像对待一起值得体贴的
情人一样与自己相处,甚至坦然得过于理所当然地将他介绍给手下们,命令他去做事。这样的日子过了并没有太久,他却已经麻
木在这样的气氛中,忘记这样的刺目灯光之下,他是个难以见人的身份了。
他觉得自己也许有点脸红,也许有些站不稳,但他并没有因此而表现出来任何内心的迟疑。他的理智知道他应该如何去应对这一
切,他自成年开始便知道很多事情只有这样虚伪地用一种无懈可击的方式去自己面对,并不能推脱给谁去解围。
于华夫人来说,这样令她自己也察觉有些失礼的注视之后,男子却只是略略地点了点头,面上浮现出公式化的标准笑容,疏离却
也有礼地对她致意。
无法挑剔的外在表现,这样一个知进退的人,难怪能在齐爷身边留这么久。甚至隐约听说齐爷有心为他安排个位置,让他参与了
前一阵的……跟K城相关的某些摩擦。
“齐爷,您莫笑我。”对华夫人表示尊敬后,垂首低声回应这个将自己牵扯到人前来的男人。
这话虽说得有点官面上讨饶的意思,可偏偏齐爷听他说话听得多了,知道这个人的脾气,便又觉得语气里面有点倔,不太多,但
是还是有一点极细小的委屈和愤怒,极力往下忍却还是藏不住的那种。
齐爷心想不管这点撩拨得人心疼的委屈和愤怒是否真实,多少还是安抚一下,不然多多少少还是不忍。
伸手揽在他肩上轻拍两下,也不管华夫人那边已经为他的举动微微挑起了好看的眉梢,似哄非哄地沉声道,“不笑你。”
陆以华突然觉得那点脸红不是“也许”。
华夫人忍笑。
她看不出这个男人在撒娇,齐爷却已在安抚,看来……
事实上是华夫人难得地走了眼。陆以华自有一套将本意掩藏得极深的表面功夫,内里再乱再纠结,外在表现照样是无懈可击的社
会精英状。可惜就可惜在被齐爷肌肤相亲久了,又被这老狐狸看穿得彻底,多少年的功力也被破了个干净,在人家眼前是藏不住
什么真实的心性了。
齐爷对此更不在意,丝毫不觉得此举有些违和一般,继续和华夫人搭话:“今天的酒不知道怎么样?”
“自然和原来的一样好。”隔间都还开着,一切的规矩都和之前一样。
“我稍后定要好好品尝一番。”
华夫人轻笑,手搭在他的腕上,留下了灯光下并不起眼的,珠光色泽,“那么我先去招呼其他客人,玩得随意些。”
对他举举酒杯,转身又向门口去了,齐爷对陆以华道,“会跳舞吧?”不少未听到他与华夫人交谈,并不清楚陆以华身份的人都
在以探寻的目光猜测这个跟在齐爷身边之人的身份,更有名门淑女的目光偶尔掠过,留下些许不明的氤氲意味。
“会的。”方此辰向来讨厌这样的社交活动,懒于敷衍,收到请帖却又不得不去,干脆就拜托他帮忙,然后自己在家里睡大觉。
所以这种交际场合,一般都是他来出面周旋。
便在那满是陌生人的环境中,他从惴惴不安地端着杯子发呆,直至磨练出来现在一身推杯换盏、你来我往的虚伪手段来。
跳舞自然不在话下,方此辰赞叹过,说他的舞步标准得可以开授课班了。方此辰此话的可信度相当高——这是自然,出身优越的
他自小就难免地要随家里参加些无聊的宴会,交际用的舞蹈是必修课。而陆以华的舞步,正是大学举办的开学宴会之前,方此辰
连夜教出来的。
“那好,你也很久没休息一下了,下场跳舞吧,我去试探一些人的口风,”齐爷扯着嘴角冷冷地笑,“也该是时候让他们选好该
站的位置了。”
于是舞场两端,他们分别拥着美貌的女子随着音乐起舞,偶尔视线相交,极有默契地稍作停顿,又随着节奏滑开。
不自觉两曲终了,陆以华与不知哪家的二小姐分别,在场内下意识地寻找齐爷的踪迹,却听到场正中传来善意的笑声,他循声而
去,便呆住了。
他怎么会忘了,方氏集团的少董,业界新贵,自然在受邀之列。
方此辰这时正在教何煦跳舞,旁若无人一般,在巨大的水晶灯折射出的千百个光影之下,专心致志。像王子与王子,一黑一白,
契合非常。
何煦也许觉得有些不自然,却被方此辰强硬地要求着,无法拒绝,同时也享受着这种难得地,在公众视线之下光明正大的感觉,
便随之而动。不愧是聪慧的人,一学便会,渐渐跟上爱人的步子,沉醉其中。
——“这画面真美。”
——“是啊,听说他们已经结婚了。”
——“啊,真的么,好可惜。”
——“虽然很可惜,但是感觉也很不错啊。”
——“也算不容易,祝福他们吧。”
多愁善感的少女们这样说着,被这样的情景所感动了一般,牵起身边男子的手再次滑入舞池,一时间各色裙摆微微扬起,佳人成
双。
齐爷正在白玉般的石柱后和一位贵妇人低语,似乎感到了他的视线,对他略点了一下头。
陆以华的心忽然有些安定了。
他至今也不明白自己与齐爷之间到底算得上什么关系,但这也许无关紧要。总之这样身份这样性格的他们注定不会做出方此辰与
何煦这样纵情恣意的、令人羡慕的、大胆的、坦然的,可以冠以无数个美好词汇的事情来,但是至少此时此刻,那一个颔首至少
令他满足。
他从来不敢奢求太多,他知道自己要不起。
就像那些少女们真挚的祝福,注定不会给他。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迎接有所误会的人不自觉的轻视,他不在乎。
至少还有人肯拍拍他的肩,告诉他那些人以为的不是事实……齐爷,你想说的,是否真的是这个意思?
也许不是,但宁愿误解。
第十四章
宴会大多是这么个意思,一两个大人物,一两个小戏子,觥筹交错,杯盏倾顿,来来往往的淑女绅士们视线偶尔纠缠,之后闪躲
。一首曲子一支舞,万般人情尽在其中。
玩乐的人有技巧地用细小的动作来暗示,勾画出暧昧的气氛后出手试探,成则留下一个简单的房间号码,败则风度翩翩地转身离
去。一本正经来应酬的人大多隐藏在边缘的柱子后与半封闭的小桌台间,细细碎碎,或作大方状,留下名片,微笑着示好。
陆以华二者都不算。
他向来不是玩家,更不是游戏高手,声色场上的高级调情手段他向来选择无视。然而原本习惯了的生意人的身份,也做不得准,
颇有些不上不下的尴尬。更何况这席间的大人物,也有之前他曾为生意而试图接触却不得的。
如今是多么好的机会,他有些感叹。如果他还在方氏的时候能加入到这样的宴会中来,他保证充分地度过每一秒,竭尽全力地去
结交有用的人,花大代价来混个脸熟,以后一切都好说了。可惜不是了。
是啊,可惜了。
之前,再美的酒也懒于品尝,再娇的貌也无心欣赏,他把所有的精神浇注在事业上,只是想站在那个人的身边,成为他成功的助
力之一而已。用成熟去武装曾经稚嫩的面容,用敷衍来替代曾经真诚的话语,他把自己放进一层层的茧中去横冲直撞去挣扎学着
隐忍学着蜷缩起身体,先卑微然后慢慢摸索掌握话语权的方式。
他看起来渐渐无可挑剔,举止优雅,做派成熟,他能与难缠的对手在谈判时游刃有余地打着太极,不咸不淡地说着笑话,把刀锋
暗藏其下,互相用更强大的内在去拼杀。
他给自己越来越厚重的外壳来挑战,撞得血淋淋的一身暗伤,最后他终于从自我的试炼中脱身,褪茧而出,自觉能理直气壮地站
在那个人的身后了,为他出谋划策,看他指点山河,疲惫却也未尝不幸福。
直到发现他欣赏的始终是因天真而锋芒毕露的男孩子,现实的轻微碰撞都会让他心疼,原来他也可以不是一个领导者而是一个守
护者,宁愿把所有的谋略诡计藏在身后来粉饰太平,只为维护一颗纯真无暇的心。
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陆以华知道这是最合适的评价了,正是这样的失败导致了这样的处境,他站在这里,不知道所为何来,没有目的,无关寻欢作乐
又或财势利益,所以茫然,所以像迷了路找不到自己置身于此的意义。
然后立刻他就发现了比毫无意义更令人觉得滑稽的事,例如何煦正拉着方此辰的手向这里走来。
何煦是真心地想打个招呼吧——陆以华略略用手背做了一个擦拭唇角的动作,以此来让自己的面目表情不那么僵硬,调出一个乍
见旧友心中颇有些感动的笑容来——至于此辰,看着便像是被拖来的样子,不过想来他那么宠溺何煦,也不会介意这么一点扫兴
的小事。
“以华!你还好吗?”一身白色的何煦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样适合所有公主类女孩子的梦想,纯粹而有朝气,他挥手的动作那么自
然,在这样大家都有些小心翼翼的环境里,也并不显得多么不适当。
“还好吗?”方此辰抱臂站在一边对他点点头,高大的身材挑着黑色的礼服,绅士却略带深沉和极些微的邪恶意味,这只能使他
的魅力更上一层而已。
“好久不见,我还好,你们呢。”一脸适当的笑容,陆以华看得出方此辰对此的反应是略略皱起了眉角,是啊,他一向看不太上
这些假得一塌糊涂的社交性笑容,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如果连笑也笑不出来,一脸嫉妒与不满的自己不是太难看了么?更何况嫉
妒与不满这种感觉或许曾经有过,现在却也只被强迫着平淡成一种再无法进一步稀释下去的酸楚了吧。
“你……在齐家没有受欺负吧?我和此辰一直都很担心你。”何煦来抓他的手,一脸认真,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灵魂,即便曾经
被眼前的人伤害,也仍然可以不计前嫌地来慰问和安抚。
“没有,齐爷对我很好。”
“以华……那个……”吞吞吐吐的,眸子却是隐藏不去的担忧。
“怎么了?”
“我、我知道你对此辰的感情,也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但也不要因为这个而自轻自贱啊。齐家家业虽大,但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犹豫了一阵,竟说出这样坦白却算得上真心的话来。
陆以华不由沉默,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折辱,感觉周围的人一直都在暗暗观察他们三人,感觉那些人一直好奇跟在齐爷身后的他的
身份,也许都在悄悄听着他对这个敏感话题的回答。他知道这是错觉,每个人都有自己真正需要关注的东西,并没有多余的好奇
心放在他身上,但他仍然无法摆脱这种被人窥视与指点的感觉。
就像是一条蛇从他的脚踝正慢慢攀上来,即将滑到他的脖颈上。
他猜测自己的脸色一定已经不大好看了,虽然他此刻很难再去关注这些。他感受得到手脚冰凉甚至在发抖,长久以来被隐藏与压
抑着的委屈感突然爆发出来,他知道有些他刻意去漠视的东西仍然是在的,从未被他的自欺驱走。
何煦是同情他的,因为他败给了他,在这样的战场里输得一败涂地,用七年换一年,仍然是个在旁人看来太过于凄凉的结局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牙关发紧,就连眼睑都有些疼痛。他睁着眼睛甚至尽量减少眨动的频率,不想再在这样的场合里出现任何的
失态。
他需要帮助。
随便谁,救救他,为他解围,随口说点什么,不要让他这样站着,他已经有一些站不稳了。何煦也好,此辰也好,说点什么,把
话题扯开吧。他甚至这样地在内心乞求,像个即将被审判的人那样虔诚,他需要拯救,在这样一个已经不能再用理智和克制来解
决问题的局面里,他承认自己不够坚强不够顽固了。
何煦不是个完全不识人事的人,至少从那句话之后陆以华骤然变得有些扭曲的神色来看,他已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只能看向
方此辰,希望他能打个圆场。
“傻瓜,胡说什么。”方此辰用手拍拍做错事的爱人的头,这样说。
何煦瞬时觉得好过许多。
陆以华真的站不住了,屈辱与嘲笑的蛇已经缠绕在他的颈子上,徐徐地、不急不缓地,准备咬下那一口。
这次倒下也许他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至少从心理上来说,这一次的压力将令他永远没有办法再面对这些人这样的场景,这一切
将成为他的阴影,毫无余地的铺天盖地而下淹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