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邪 下卷——且听子

还没说完，楚一承赶紧道：“没事没事我只是……”

说了一半又不说了，半红了脸，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怎的。

邹三水只笑笑，看了赵丹容一眼，走出门外，带上门。

只剩了赵丹容和楚一承。

赵丹容笑道：“你怎么会来。”

楚一承道：“……得到你回到焚香楼的消息，我就来了。就怕你马上会走。”

赵丹容一时无话，看着楚一承认真而秀气的脸颊，忍不住微笑着摸了摸楚一承的头。

这回楚一承还真猜对了。晚来了一会儿，他就见不到赵丹容了。

楚一承的头更低了。

脸也更红了。

对别人的感情甚是敏感，而落在自己头上就麻木迟钝的赵丹容更是不解了。

楚一承凝眉沉吟半晌，几次张嘴又说不出来。

他本打算一定要说出心里话，可被邹三水一搅和，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赵丹容静静地等。

楚一承终于咬了咬牙，猛然抬头道：“一定要四哥才行吗？”

赵丹容一愣。

楚一承盯着赵丹容的眼睛，认真得眸子都浮了层水气，道：“你明知道你们是不可以的，这是错的呀！”

赵丹容眨了眨眼，忽垂眸而笑，没有发出声音。

好一会儿，他抬头，目光很温柔，道：“拥有错的，总比只有破的好。”

楚一承怔然。

他本想说的话也噎在了喉咙里，再发不出声。

赵丹容拍了拍楚一承的肩，道一句：“我走了。”

门外，邹三水静静等着。

看见赵丹容出门，邹三水回头一看，便见楚一承呆然而立。

赵丹容只道：“走吧。”

焚香楼下，早有天雨顾惜楼的人马相候。

上马，赵丹容深吸一口气。

有了金钱，有了权势，有了组织，有了领袖，有了人马，有了群雄逐鹿豪杰辈出的大时代，还缺什么？

——就缺一场浩天荡地翻天覆地惊天动地的大仗！！

第一百一十三章

仙逸宫依旧戒严。

前线军情依旧自各种渠道不停送入仙逸宫中。

而仙逸宫中的楚一风依旧悠闲。

第八日，黄明来报，西燕十万大军自开封南下强攻，跨过燕楚之界，毫州、鹿邑、项城一线告急。

楚一风点头。

第十三日，黄明来报，西燕十五万大军自洛阳南下，安康、南阳、漯河一线告急。

楚一风点头。

第十五日，黄明来报，毫州鹿邑一线忽现转机，西燕大军明显受挫。

楚一风问道：“天雨顾惜楼出手了？”

黄明道：“并未。”

楚一风道：“他……还是没有与我们合作么？”

黄明皱了皱眉头，也有些疑惑道：“四爷在边境的人马已接到赵公子书信，按爷的指示与他互通消息确立协作，却

一直没有发现另一帮派的加入……或者说，他们早就在，只是……”

楚一风道：“只是什么？”

黄明道：“那股势力很明显也很很强大，但就像是从不知哪儿冒出来钻出来似的，不知怎么就出现，不知怎么就消

失了。”

楚一风的眉梢一挑有些好奇：“哦？行踪这么隐秘？”

黄明的表情更有些矛盾，道：“爷您说反了，是太寻常了。就是些各种行当的小老百姓，各路来头的官家豪绅，当

然还有自全国涌来的绿林好汉……他们之间甚至没有情报联络，更甚至有很多不通武艺，简直分不清他们究竟是不

是赵公子的人，或许只是赤心救国而已？与我们一道层层阻击设陷围杀西燕大军，硬是把十万军队拖在边境线五十

里内。而那些出了手的人一转眼，又做回了他们的老百姓。”

楚一风眸光闪亮，忽道：“你错了。”

黄明一愣。

楚一风道：“朝廷不易插手，江湖已有了天雨顾惜楼，他便转而深入民间。那就是他的帮派。无名无姓的帮派。”

黄明道：“没有取名的帮派吗？岂不是很不方便？”

楚一风道：“这才是最方便，最高明的一步。他们就是百姓，无处不在的百姓。没有一个名字的隔阂，所有希望保

家卫国的百姓都可以是他的人。看似不在，随处可在，无处不在。”

黄明听不明白。

而楚一风并不掩饰赞赏之意地倚窗看月，自语道：“这就是民间的力量么……”

第二十五日，黄明来报，西燕大将金游亲帅七万兵力围攻邓州，意图逼近数月前让西燕铩羽而归的重镇襄樊。邓州

城守郭世勋在邓州城楼上与金游对峙。一语不合，金游下令放箭攻城，其中一支箭竟射入城楼主座间，郭世勋左侧

身后的副将程文飞当即毙命。当夜，大批楚人突然杀入西燕军营，直逼金游主帐，金游自混乱中险些被杀，被手下

护送逃入附近林中。邓州之危稍解。

听到最后一句，楚一风眉心一跳，道：“稍解？”

黄明道：“是。”

楚一风道：“燕人豪性，遇刺大耻，必会加倍讨还，怎会放松攻势……程文飞的父亲是谁？”

黄明道：“叫程波，是郭世勋曾经的上司，在邓州威望很高。属下已查实程波与金游里应外合，是为内贼。”

楚一风道：“当夜攻入西燕军营的，该是一直蛰伏不动的天雨顾惜楼。”

黄明略带惊讶道：“属下查证未实，但就现有证据来看的确很有可能。”

楚一风便笑道：“是了。赵丹容先让人混入西燕箭队射杀程文飞，再让天雨顾惜楼杀入燕营‘报仇’，金游与程波

的合作便到此为止，只余相恨。得不到程波提供的邓州及后方情报，行军严谨的金游自是从长计议，不再强攻了。

”

黄明佩服拱手道：“原来如此，属下终于明白了。”

楚一风却顿了顿，道：“坐在郭世勋右侧身后的是谁？”

黄明未料到这么一问，立刻道：“郭世勋的另一位副将，叫胡亚兰，是胡尊的嫡孙。”

胡尊，名家之后，蒙荫入朝，二十年内从翰林侍讲学士做到门下佐侍中，再坐上如今枢密院副使的正二品之位，与

他讲学出身，极会作诗写赋歌功颂德讨好楚天玉脱不了干系。

黄明本未留意，却见楚一风忽很有深意地笑了笑。

黄明一想，恍然赞赏道：“枢密院专司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招募阅试迁补屯戌赏罚之事。燕楚对峙邓

州城下，楼高人远，程文飞与胡亚兰分左右站在郭世勋身后，若射手一个不小心错杀了胡亚兰，也只会挑起胡尊悲

愤之下奋力抗燕的决心。以皇上现今对胡尊的宠幸，增兵援助指日可待！”

楚一风缓缓道：“襄樊守将是周资老将军。凭着郭世勋对周资的崇敬，再凭着赵丹容与周资的旧情，城头上安排由

谁站在郭世勋身后并不难。”

说着，楚一风站起身来，唤了一声：“幽儿，更衣。”

贴身侍女幽儿和芊儿应声进门。

楚一风和黄明相处惯了，黄明站在一侧也不回避，道：“爷要出门？”

楚一风正换上一套华丽锦衣，点头：“嗯。”

黄明道：“是要入宫面圣么？”

楚一风道：“封禁够久了，仙逸宫上下都快憋死了。”

黄明笑道：“是该让大伙儿喘喘气了。”

楚一风顿了顿，想说什么，又没说。

黄明道：“怎么了？”

楚一风微叹道：“如果连碧在此，他定会奚落一句‘也该让庞老头兑现诺言奉上头颅咯’，然后嘻嘻哈哈加一句‘

要是他给你磕三个响头再唤你一声娘，你就饶了他吧’。”

闻言，黄明笑出了声，点头称是。

楚一风道：“敦厚如你，才不会嘲笑庞老将军。”

黄明道：“庞老将军是个好人。”

楚一风便笑道：“所以我不想杀他。”

黄明一愣。

楚一风道：“所以现在，我去救他。”

黄明拧了拧眉头，没想明白楚一风的用意。

不过他的眉头很快放下来。一贯的快。

他只在乎他的四爷想干什么，他自己能为四爷干什么。其他都不需要管，也不需要想。

楚一风的眉头却微微皱起来。

他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总觉得有那么些不自在。

幽儿和芊儿互视一眼，都有些赧然。

人总说，老天是公平的，让你在某些方面优秀，就会让你在另一些地方不如他人。

楚一风才智卓绝，却是个对生活琐碎不上心的人。

他平时最多只对镜瞄个一眼，而现在横看竖看，总觉得有哪儿不舒坦。

而就算再让他看个几十眼，他也看不出哪儿不对劲。

幽儿和芊儿却看得出来。

最大的区别，就是以前有个叫做朱连碧的人在。

朱连碧随性豪爽，对韵律美感有着极高的造诣。不只诗画曲乐，哪怕一件极普通的衣服，他看一眼，跟师傅交代一

两句话，只修个袖口改个腰带，就能让众人赞叹不已。

楚一风从来都不关心衣饰和摆设。他只会说，连碧，你来。

只要朱连碧在，幽儿和芊儿从来都不必担惊受怕。朱连碧说什么，她们轻松照做就不会错。

有时候她俩布置了一回，楚一风略皱了皱眉，只要朱连碧提点几句帘子换成什么颜色，瓶花换成什么形制，楚一风

再来时就会点点头。

似乎可以说，朱连碧做的东西，才是楚一风喜欢和欣赏的。

又或者说，只有朱连碧知道楚一风喜欢和欣赏的到底是什么。

幽儿和芊儿不明白，为什么她们就做不到。

惹得楚一风又皱起了眉，想起朱连碧。

可就算想起朱连碧，楚一风也想不起他们之间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和欢声笑语。

不是因为没有，而是因为太多。

相知多年，几乎每一次的大风大浪大笑大闹都是一起经历。

多得都不知该想起哪一件来回忆。

时至今日楚一风仍不明白朱连碧为何动怒至负气离去。

人走了，不只是让他少了有力的臂膀，更好像带走了他的影子。

也不见得有多悲伤恼怒，就是不管行走坐卧都空落了什么东西，怎么找都找不着。

楚一风轻叹了一口气，一耸肩膀穿上外衫，道：“便这样吧。”

幽儿和芊儿对视一眼，应声而退，在楚一风看不见的地方互相笑着吐了吐舌头。

黄明跟着楚一风步出门外，边走边道：“爷，方才保义郎左为章又上门表忠心，被我请回去了。”

楚一风道：“你想怎么打发他。”

黄明道：“奸猾无节之辈，送他一箱子金银珠宝，他就老实了。”

楚一风笑道：“对了。”

黄明又道：“那曾经的‘江东吴郎’吴悯呢？他虽已年老，却是士林皆敬的大儒大贤，真心愿意为爷出谋划策。”

楚一风想了想，道：“送他一百箱子金银珠宝。”

黄明愕然道：“啊？”

楚一风便道：“正直有节之士，被赐予的超出了他所能给予的，就会自己离开了。”

黄明顿悟，一礼道：“多谢爷指点。”

楚一风一挥手，示意不必多礼。

外头天光正好。

楚一风被阳光激得眯了眯眼，看向西北天外，又缓缓微笑起来。

黄明看着看着，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怎会不知他的主子在想着谁。

正代替楚一风在西北边疆与西燕抗衡的还会有谁。

黄明眼中，楚一风正面向阳光，一手随意垂着，一手搭在栏杆上。

澄净的面容，在刺目光芒下有些模糊有些微妙却相当好看的笑意。

不甚孤傲绝拔的姿势，却即使放松也坚实坚定坚毅得仿似一根永远不折不断的钢枪。

如今的楚一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硬如铁，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落寞成秋。

让黄明看着看着，就很想上去拍拍楚一风的肩安慰几句，又不知安慰什么。

当然黄明不会真这么做。

他的四爷并不愿意有人看出他的落寞。即使看出来，也不会愿意更不会接受任何人的安慰。

所以黄明只能在心底叹气。

他突然很想回去抱抱月染。

他很想问问月染，为何他看见他的四爷，就会很想早些跟月染挑个良辰吉日拜堂成亲，然后生很多奶娃子，直到他

和月染都白发苍苍。

二十日后，襄阳。

苏不弃在看。

看着正笑得有些傻气的赵丹容。

赵丹容正扶着茶楼围栏，远远眺望。

天的那头，就是金陵。

苏不弃想，他有很多日没见到赵丹容露出这种纯然的笑容了。

虽然赵丹容有意无意，总会朝着东南天外眺望。

多少日苏不弃只见到赵丹容面上日复一日累积的倦容。

苏不弃很欣慰。

赵丹容会安下心来，是因为十日前，燕王燕问日已首肯燕初如远嫁，与楚国联姻议和。

那时起，战事暂停。

苏不弃也看向东南方。

苏不弃想，会不会此时，楚一风也在看着这边呢。

他又看了眼赵丹容。

赵丹容笑得很宁静。

苏不弃在心里叹息。

他想，这两个人，该怎么办好。

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边疆。

若不是绝对信任彼此的能力，又怎敢这般各自放手一搏。

只因是敌人。更因是敌人。

没有千里驰援，没有千里誓约。

只有千里守望，寂寞成城。

苏不弃不愿打扰赵丹容，正要离开，却听见翅膀扑朔，停在了赵丹容指尖。

那是赵丹容的鸟，诗一般灵巧美丽的赤羽白翎，却被不会作诗的赵丹容唤作“白白”。

赵丹容逗了几下白白，白白受用地磨蹭着赵丹容的指尖。

苏不弃笑了笑，转身走了几步，却听见身后吸气声。

苏不弃回头一看，赵丹容正震惊一般看向苏不弃。

苏不弃心头不妙，问：“怎么了？”

赵丹容道：“西燕大军越过永城，包围宿州……”

苏不弃只觉耳熟，一时没想起来，道：“宿州？”

赵丹容的脸色竟是苍白：“宿州。燕燕的送嫁队伍还在宿州……钱钱说过，他们要自宿州乔装出逃……他们逃不出

来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宿州，历代州府治所。扼汴水咽喉，当南北要冲，为百战之道。

此地，有老庄入道、孔子游说、秦末起义、楚汉相争、垓下对决、霸王别姬，还有李白醉歌宴嬉台、居易留连东林

堂、苏轼墨宝扶疏亭。

燕初如却只觉心焦。

她还来不及去亲手采摘砀山酥梨，去品尝香炸琵琶虾，去收集灵壁石，去听一场泗州戏。

黑云压城日已昏。

燕燕在光头大胡子葛恨、儒帽书生宋燕云的保护下站在城墙一隅，亲眼目睹大军压境。

那是燕军。她的军队。

金钱钱不在身边。他正忙着打探如何突出重围。

没人教过燕燕战事兵策，但必须自小学会聪明机警的燕燕从钱钱离去前忧心忡忡的脸色中明白大半。

——仍胶着在毫州永城徐州的西燕军队为何要绕过永城，孤注一掷贸然前进围攻一个宿州？

不仅因为宿州是兵略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