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走近这群还在讪笑的小子,立在笑得最大声的那个面前,扬起嘴角问:“头先谁说我是走后门上来的?”
这浮渡云虽说看着跟船似的,其实没边没沿的,坐在上面能大声谈笑的,已经算是孤胆小英雄了。我这一界凡人,第一次坐,居然还敢大摇大摆地在上面走动,这举动本身已经有些吓人。更何况,谁也不曾想到,一个新来的弱不禁风的家伙,够胆上前质问明显人多势众资格老的师兄。那被我问的小子脸白了又白,总算回过神。
“就是我说的,你待怎地?”
我待怎地?我这就告诉你。
我保持微笑,甩手就是一巴掌乎在他脸上。
“爷爷的后门,是该你说的东西吗?”
黄袍小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捂着脸傻在那里。
“你,你居然敢打我?”
我还是笑着,甩手又是一巴掌乎在他另一边脸上。
“是,爷爷打你了,疼不?”
我这巴掌,是我爹真传。平日冷眼看着偷学,没少在弟弟们脸上练习,角度和力道那都是一流的。眼看这小子白脸上立刻肿起两个巴掌印,一会就跟个猪头一样迷人了。
我眯起眼看他,点头。“嗯,还挺对称。”
一面一跃站到那浮渡云的边缘。
转过身,对那些被我两巴掌打傻了又终于回过神来鼓噪的黄袍小子说:“来吧,你琼安爷爷就在这里等着,谁不爽气的,上来打还我两巴掌好了。”
这些人彼此看看,到底没一个敢出来。
我心里冷笑,果然,看我站的这个位置,谁也不敢妄动。
“记住了,卯丁虽然矬,以后只有我能欺负他,你们,还差点资格。”
说着这话,云就靠岸了,我也不管那么多,第一个就跃上了崖岸。
一上岸就眼前一亮,只见不远处一道绝高的瀑布飞漱溅玉,落在一汪碧绿沉静的水里。
没错,的确是沉静,看那瀑布气势惊人,但与这池水接触的地方,却温柔得盈盈欲滴。
啧啧,果然仙家景象,无奇不有。
池子前一大片广袤之地,坠满奇花异草,早已三三两两站了很多黄袍少年。
“你这人到底是傻呢,还是大胆?”我就张望一下周围的功夫,就被一群人给围了起来。
“刚才在浮渡云那不动你,还真以为小爷们怕了你啦?居然下来了还有心思看风景?”
我叹口气,也不看他们,只是想找到卯丁在哪里。
果然,人缝里瞜出去,他苍白着小脸,站在外面,嗯,离得倒是比我预想得要近些。
等其中一个伸拳头向我招呼的时候,我又想,不知道受到第几拳,这小子才会良心战胜胆怯,站过来陪我。
但是我并没有机会知道这一点。
伸手打我的拳头被一团无形空气握住了。
然后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们一群人,这是在干什么?”
我看着他的明黄色袍子,努力回想。这个是寅见?还是寅宕?
等他后面跟着的那个瞪我一眼的时候,我终于确定,嗯,这个出手帮我的,是寅见。
“寅见师兄……这小子欺负我们……”那打人的一脸惶恐,着急争辩。
我一听他那话,心里就大摇其头。
真傻,太不会说话了,你这么讲,谁信啊?
果然寅见冷笑一声。
“你是说,他一个新来的凡人,欺负你们一堆卯字辈的师兄?”
那人立时红了脸。“不是,师兄,是这样的,这小子莫名其妙打了我两巴掌……”
我再叹气,这人看来是被我打傻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寅见这会不冷笑了,改热笑了。
“你不是让我相信,你卯戌,居然被个凡人打了两巴掌,还没机会还手?”
这毛须同志立刻脸一阵青一阵红,再也说不了一句话。
此时寅宕上前一步。“探仙典礼马上就开始了,赶紧各就各位,别再闹事,没的让其他四山的弟子看了笑话!”口气一贯的不耐烦。
我看了半日戏,多少也得意思下,就走到寅见那行个礼。“师兄,反正也没真伤到我,就算了吧。毛须师兄他们,或许只是想跟我开个玩笑。”
寅见扫我一眼,柔声道:“下次再有这种事,你报我名字。”
我心想,别人正气头上,我再报你名字骂人淫贱,我还想活么?
嘴上却感激涕零。“多谢师兄,琼安省得了。”
这边毛须恶狠狠地瞪我一眼甩袖而去,那边寅见带着寅宕笑吟吟地转身,我也不回头,只说:“不用谢我,我可不是为你出头。”
卯丁站在我旁边,伸出一只手拉住我。
“琼安。”他的声音有些颤。
我赶紧把他的手抖落下去。说实在的,起初不想出头就是怕他来这招。
鸡皮鸡皮。
我的手是留着给子卿牵的,你上来瞎摸什么。
(子卿:……)
“琼安……”他还待说什么,此时却看到天上飘过几团极大的祥云。上面依稀站得有人。
我“嘘”了一声。“快别说话,赶紧告诉我这来的是谁,恁大派头?”
卯丁呆了一下。半日说:“琼安,你不让我说话,我可怎么告诉你这是谁啊?”
我一想也是,回头笑看他一眼。这小子眼睛里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嗯,我就姑且当是崇拜吧。
这眼神,我在村子里的小孩脸上见多了。
这第一朵祥云上,偌大一辆温润剔透的白玉车辇,几十个穿白色袍子的少年弟子簇拥着一只狮子。奶奶的,还真是只漂亮狮子,浑身毛色雪亮,神态娴雅。
“这是浮玉山狻猊五殿下和门下弟子。”
“你说这狮子,是什么五殿下?”
“哪儿啊,车上躺着的才是。这狮子叫雪霰,是五殿下座骑。”
哦,我努力往云上看去,可因为全是大团大团的白,总也看不出个究竟,就转而看向另一朵祥云。
好么,这边的车辇人物都是一色玄黑。中间也有一个浑身黑亮的神兽,鹿首马身。
“这是鹿台山蒲牢四殿下的座云,那神兽名叫溪边,是四殿下爱宠。”
卯丁指着这祥云中间那个明显比周围人高过一头的黑衣男子。“那就是四殿下蒲牢。”
我远远看去,只见到这人面部坚硬的棱角,和一双更坚硬的麟目。
这四殿下,多半脾气不大好。
“快看,狻猊五殿下下来了。”
真是个美人哪。虽说到了仙山,除了子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彻底的美人。
冰肌玉骨,长发却是莹蓝色的,半披散在肩头。一袭雪色轻纱长袍,不晓得是什么料子,无风自飘摇,果然仙气十足。整个人半倚在那叫雪霰的狮子上,脚翘起来,居然没穿鞋,那脚掌白嫩的……
“啊,大殿下和八殿下也来了。”
我转头向天,果又见两朵祥云。
头先那个仿佛天兵临阵,青铜车辇,青袍少年耸然挺立两边,中间是一头巨硕威严的青色大牛。牛上一人穿鳞着甲,凛凛而坐。
“这是空桑山大殿下囚牛的座云。”
“想必那牛就是大殿下座骑了。”
“不,那牛就是大殿下,它身上那人不过是障眼术。”
我沉默了,就有这样的人,好好神仙不做,做畜生。
此时突然听到四下一片惊叹之声,充满了恋慕和赞赏。
却是后头那朵祥云也落将下来。
七色水晶车辇,粉色长袍少年,个个如珠似玉。中间站着一着流云水色霓裳的男子,个子虽然高,却有袅娜之姿,顾盼间冷淡又轻盈无匹。
“八殿下负屃,他真是美……”卯丁这介绍人太过投入,口气都不大对劲了。
不过可以理解,这八殿下比头先那个五殿下更要美上几分。连座下弟子也个个绝色。
嗯,幸亏离我家近的是招摇山,不然估计我就没有仙缘了。
对了,说起来,其余四大仙山的殿下都到齐了,怎么我们这招摇山的主人,还不现身呢?
我这思量间,丁大妈并未闲着,正一个劲给我补充背景知识。
乞罗大地尊龙为神。
十日国最尊者白帝少昊,黑齿国最尊者夜帝玄黄。
那都是万万人上,不万万仙上,唯我独尊的大神。
这个我是知道的。
白帝少昊诞有九子,这个我也是知道的。
但十日国五大仙山,各有一龙子统御,我就不知道了。
如今看来,空桑山是大殿下囚牛,鹿台山是四殿下蒲牢,浮玉山是五殿下狻猊,小次山是八殿下负屃,却不知道我脚下这招摇山,又是谁的天下?
丁大妈看着我,嘴唇微微颤抖,却只是说不出那个名字。
这是怎么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八卦的时候最滔滔不绝的一个人,如此三缄其口又为哪般?
此时只听得瞿然一声清亮入云霄的长啸,整个上空突然涌出无数彤云,层层翻滚,愈来愈密,愈来愈厚,然后中间破出一个精光四射的口子,一道红色流光后,一只巨鸟在空中盘旋,继而扑闪着几乎可以挡得半边天空的翅膀凝立在中央,白羽红尾,双目如赤,神俊不可方物。
然而所有人只看到它背上那个男子。
虽然隔的远,每个人都为他的容光和威仪所摄,不敢直视。
黑发结束,神采飞扬。浅金色长袍不过与门下弟子一样的款式,却硬给人无上雍容之感。
“三殿下嘲风,这鸟是招摇一霸,名唤朱厌。”
卯丁悄悄说完这一句,已经跟周围所有黄袍,黑袍,白袍,青袍和粉袍弟子一起跪倒成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龙九子之
囚牛,老大,平生爱好音乐;
嘲风,老三,平生好险又好望,吉祥、美观和威严,威慑妖魔、清除灾祸;
蒲牢,盘曲的龙,老四,平生好鸣好吼;
狻猊(音酸尼),老五,形如狮子,平生喜静不喜动;
负屃(音复细),似龙形,老八,平生好文;
话说小白这次准备写个结构庞大的文。
小白乙:多庞大?
小白:嗯,大概七八十平米,复式结构。
小白乙:……大家还是别对他抱什么期望了。
第四章:摸仙
一时场上自我以外,只剩下五个站着的人。
除了四位殿下,另一人独自立在一株硕大的茱萸旁。
白衣猎猎,墨发森森;眼神桀骜,风骨铮铮。
虽然眇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然那绝世的风华,千万个人里只有这一个。
“子卿!”我欢喜地叫了一声,朝他跑过去。
却全然没想到,那么多跪地的人里,我这样一个穿着低等弟子服饰的人,撒丫子跑向子卿,有多么不合时宜。
“扑哧!”狻猊忍不住笑出声,“有趣有趣,想不到嘲风手下,还有这么大胆好玩的弟子。”
“可惜了他搞这么大排场……”一个清冷的声音接过话头,却是美人负屃。
“别说了,老三最是小气的人,只怕这会已经冒烟了。”
这火上浇油的,却是看似冷硬的蒲牢。
“这小子怎么面上那么大坨胎记?”囚牛仍未变人形,借身上人偶之口发声。“以前好似没见过,新来的吗?”
“子卿!”
我也不管他们唠叨什么,只是伸手去抓子卿。
仅仅一日未见,就仿佛经历了许久。
一看到他人,只觉欢喜得胸膛都装不下了。
“真是想死我了。”
手还没挨到他的身子,他的脚已经先贴上我的。
好在我早有准备,顺势滑开几步,才没被踢到。
“子卿,你还是这么害羞。”我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欢喜得紧。
子卿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记得我。
只要他记得我,总有一日,会得喜欢我。
我再度向他走去,下一步就已经迈在空中。
等我回过神来,人早被朱厌叼住衣服在风里晃荡着。
我抬头看这招摇山的霸王神兽,血色宝石般大而凌厉的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我,金色鸟喙上鼓起两个鼻窦。笑了一下,完全是下意识的,拳头就伸进了它的一个鼻孔。
这动作分明是临时起意,但做起来又仿佛自然得像经历了千百遍。
只一瞬,朱厌已然怪叫一声放低了我。
急速降落,耳边呼啸,一股强劲气流卷起我身子,将我带上了一个嶙峋又宽阔的背。
看这毛色,莫非是朱厌?
那背后这暖乎乎搂着我的人,不就是那臭屁到死的嘲风殿下?
想到这里,我身子僵了一下。此时听见身后那人懒洋洋的声音道:
“朱厌的罩门在鼻窦那儿,天下只有两个人晓得。其中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爹。”
嘲风的头突然凑到我耳朵旁边,我偏了下脑袋,两个的鼻尖几乎撞到一起。
离得那么近,他的眼滟滟随波放大。
深棕色瞳仁里带着一丝金色,被浓密的金棕色睫毛盖住大半,微微扑簌,几乎擦到我的脸。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嗯?”
他这一声“嗯”拖了长音,听到耳朵里,着实痒得受用。
我心里一震,忍不住笑道,“殿下,你看我脸上胎记,就知道我是个有仙缘的。”
“是吗?”耳听着这一句,我的人已被他扔了下去。
本以为屁股又得再与地面贴个大饼子,谁知道降落的势头越来越缓,越来越缓,到后来竟仿佛一片羽毛般,轻轻巧巧落在场上。
果然做神仙是有好处的。
这下来的光景,我瞧得清楚,所有跪着的人都抬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这个异常。
所有人都在看我,包括我一直盯着的那个人。
子卿剩下的那只璀璨漆黑的右眼直勾勾地对着我,看得我浑身发疼。
只是一只眼就已经让人经受不住,如果他的眼睛不曾有恙,两只一起看着我,那还得了?
一时间我竟然有些感激那把他眼睛弄眇的人。
(作者:……)
我落地之后,听到嘲风漫不经心的声音说“起来吧。”
周围人群立刻站起一大片,而此时有人“腾腾”几步跑到我身边。
“跟我来。”
本来想走到子卿那里,然人这一起立,就失去了他的形迹。叹口气,只得跟着卯丁东蹿西扭,到了一个僻静场所。
“来这里干嘛?”
“嘘……”卯丁手指贴唇,低声道,“你还嫌刚才不够出风头么?”
“出风头怎么了?”我甩甩袖子。
卯丁很不以为然地看着我。“幸亏今天运气好,朱厌大神也没发脾气,嘲风殿下居然也没发脾气,不然真是麻烦了。”
说到朱厌我就想笑。“那傻鸟鼻孔被我掏了一下,估计这会还难受呢。”
“什么?”卯丁瞪圆了眼。“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
“你你你居然掏了朱厌大神的鼻鼻鼻鼻子!”卯丁的声音不由自主大起来。
很多人开始往我们这边看。
我好笑地揉揉鼻子。“你激动什么,还要我说话小声些。”
“你怎么敢招惹朱厌啊!”卯丁握着拳头压低了嗓子吼。
“哎呀好烦。”我被他聒噪地皱起了眉头。“一只傻鸟,招都招了。”
“上一个试图去摸朱厌的师兄怎么了你晓得吗?”卯丁脸色一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