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薄荷 上——小谧

对他而言，父母的那两个家都不是他的家，而是两间旅馆，作为一名旅客，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离开，没有一点归属感，半年一到便提着行李赶赴另一家旅馆。那种孤单凄凉、苦涩无奈的感觉无处诉说，他不想被人同情，也不想被安慰，更不想一直活得自怨自艾，所以他按着自己的性子来，随心所欲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是为了让谁注意，只为了让自己更开心一点。

十六岁生日，父母问游雾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一间属于我自己的公寓。”

父母很惊讶，虽然这么多年顺着他，尽量在物质上弥补他，但他们也看得出来游雾一直都无法融入两个新家庭，这让他们心存愧疚，所以他们商量过后，各自出了一半的钱一次付清为他买下了一间公寓。

高一，游雾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不用再面对父母赔小心的脸，不用再面对继父继母还有一大帮乱七八糟的亲戚，他过得惬意快乐，自由自在。只有在午夜梦回，家里一片静寂时，他才会觉得孤独和难过。

为了打发时间，他追过几个女生，最终却都挨不过三个月就分手。

麦紫问他为什么。

他皱着眉回答：“不知道，就是觉得女孩子挺烦人的。”

麦紫瞪眼，“喂，你别忘了我也是女孩子！”

“你不一样嘛，你不是我姐们嘛～”游雾笑嘻嘻地揽着她肩膀，无视他人看向他们时无比暧昧的目光。

他和麦紫孩提时念同一个幼儿园，他是大王，她是女王，游雾没点风度，麦紫也没点矜持，两人一见面就又掐又打。也不知怎么的，就这么不打不相识，成了莫逆之交。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百无禁忌，无话不谈，对彼此可谓是知根知底，甚至连初潮和初遗这种私密的事都可以面不红心不跳地拿来讨论。游雾后来想，自己对女生失去兴趣，一半原因是因为父母离异让他不相信爱情，另一半原因则应该是通过麦紫，他对女生再没有任何好奇。

游雾发现自己喜欢同性，是在高二的初夏。全班一起去露营，他和班上的体育委员分在同一间帐篷，那位体育委员睡相不太好，睡着后整个人像八爪鱼一样攀附在游雾身上，搞得游雾整夜春梦。

他交往过的那几个女朋友，试过拥抱她们，亲吻她们，可是除了初时的新鲜感，再没有别的感觉，后来还因为“性冷淡”这样无厘头的原因被其中一个女朋友甩过。和她分手后，他没有再谈恋爱，觉得没一点意思。

而那个夏夜让游雾蓦然明白了自己的性向，之后，他开始在gay吧频繁出没。

他是gay这个秘密，他只告诉过麦紫。

麦紫当时以为他开玩笑，作为一个超级宅女，她不仅看过无数言情小说，还是一匹资历颇深的耽美狼，她眼中放光地问游雾，“你说你是gay，那是1还是0？”

游雾想了想，“我觉得我应该是1。”

他的表情和语气十分认真，麦紫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脸色刷的白了，“你你你、你说真的？！”

“我不至于无聊到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麦紫是同人女，然而那也只是针对小说里的美男们YY而已，现实生活里，自己唯一的男性朋友真的成了gay，一想到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家伙有一天会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被男人压，或者去压男人，她感到极其崩溃，“你受什么刺激了，你怎么会突然喜欢男人了呢？”

“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男人比较有吸引力。”

麦紫苦口婆心地劝说，试图阻止他走上歧路，“女孩子白白的软软的，笑起来很甜，抱起来又舒服，多可爱啊……而且你不是喜欢大胸妹吗？男人是平胸，浑身都硬梆梆的，有什么好……”

然而不管她说什么，游雾都听不进去了。不管遇到脸蛋多漂亮，身材多好的女生，他最多只是吹个口哨，用纯欣赏美的事物的目光看上两眼，再也不会动心。他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同性身上。

这两年游雾在gay吧混了个脸熟，他长得好，身材好，一看就知道是个雏，不少男人都想泡他，成熟的社会人士、妖媚的小男生等等，各种类型都有。

他却一个都没看上，对于各种419的邀约从不理会。他不喜欢玩身体游戏，不想为了发泄生理欲望随便找个陌生人上床，但他也不是说一定要灵肉合一，没有爱上对方就坚决不做。他只是想找一个稍微顺眼点的人。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调试，麦紫终于接受了他变成gay这一事实，有一次她开玩笑道：“不如你去掰弯你哥吧，他长得帅，身材好，脾气也好，配你再合适不过了……”

游雾马上炸毛，“都说了顾君诺不是我哥哥！”

“是是是，你们没血缘关系，他只是你继兄，所以不是禁断乱伦，你别害怕哈～”麦紫不怕死地继续开玩笑。

游雾彻底怒了，吼道：“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老子也不会找他！”

顾君诺是游雾最讨厌的人。

他是他继父的儿子，比游雾大两岁，就像麦紫形容的那样，他长得帅、身材好，脾气也好，在所有人眼里他是内外兼修的谦谦君子、五好青年。只有游雾知道他内里是多么恶劣多么虚伪的一个人。

游雾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妈妈和他爸爸结婚的前一个月。

当时游雾还没有从父母离异这件事中走出来，他对即将成为他继父的男人充满敌意，连带的也讨厌他的儿子顾君诺。顾君诺却对他表现得十分友好，他拿糖给他吃，把自己新买的玩具送给他，甚至还说只要游雾喜欢，以后他可以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他睡……不管游雾对他多么恶言恶行，他都保持微笑。

婚礼结束，他们正式成为一家人后，顾君诺对游雾还是非常好。

一年过去了，游雾以为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弟弟，他的心不是石头做的，他从小就是恩怨分明的人，谁对他好，他便会对谁更好。

他渐渐接受了顾君诺的存在，他们一起写作业，一起玩耍，一起洗澡，度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时光。他觉得妈妈再婚也不是全无好处，虽然他还是不太喜欢那个严肃的继父，但是他多了一个玩伴和兄长。他真心把顾君诺当成除父母和麦紫之外最亲近的人。

后来游雾才知道自己是个大傻瓜。

十三岁那年，游雾和顾君诺在书房玩耍时，他不小心把继父最喜欢的一个古董花瓶打碎了。游雾知道继父再不高兴都不会说他什么，妈妈就不一定了。就在他心神不宁，万分懊恼之时，顾君诺安慰他说：“别担心，到时我跟爸爸说是我打碎的。”

游雾摇头，他虽然害怕被责骂，可是他更不屑说谎，“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己做错事我自己会认！”

不料，顾君诺还是抢在他向妈妈自首之前，把一切责任都扛了下来。他对游雾说，他要是敢去父母面前说出真相，自己以后都不理他了，他还说，他是哥哥，照顾他是应该的，他不想看到他被妈妈骂。

游雾感动之极，“哥……”

原以为事情过去了，结果妈妈还是看出了端倪，她非常生气，“我知道你打碎花瓶是不小心，这我可以不怪你，可是你怎么可以让君诺替你背黑锅？！你太让我失望了！”

气急之下，她拿鸡毛掸子狠狠揍了游雾一顿。从小因为他老闯祸，她没少教训他，可是以前也只是责骂居多，很少真的跟他动手。

“妈，我不敢了，你别打了……”游雾疼得哇哇大叫。

继父拦住他妈妈，劝道：“孩子也不是故意的，别打了……”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他知道厉害，不然他以后有恃无恐变得更坏！”

游雾知道这一劫是逃不过了，他越是求饶，妈妈只会越生气，他护着脑袋没再吭声。不经意地抬头，他愕然地看见顾君诺端着一杯茶站在父母看不见的楼梯角落，对他微笑。

游雾从没见过他露出那样欢欣愉悦的笑容。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明白了一切。

顾君诺假意帮他背黑锅，然后再故意漏泄。因为在游雾妈妈的眼里，说谎比做错事更可恶，更欠教训。他这么做，不仅让游雾受到更大的惩罚，还在父母面前树立了爱护弟弟的好形象。

顾君诺从来没有真正接纳他们母子，他恨妈妈，也恨他。

他一直在演戏。

震惊、愤怒、恐惧、失望……各种情绪交织在心头，游雾浑身都在战栗，他凶狠地瞪着顾君诺，顾君诺却没有看见似的，动作优雅地喝完茶，然后脸色骤然一变，含着泪花扑过来，抱着他挡住妈妈的拳头，声嘶力竭地说：“阿姨，不要打了——都是我怂恿小雾说谎的，要打就打我吧——”

“君诺，我知道这不关你的事，你让开！”

“不，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拉着小雾在书房玩，小雾也不会打碎花瓶……”

游雾心中冷笑，难怪那只一直摆放在橱柜里的花瓶会突然出现在书桌上，原来一切都是顾君诺预谋好的。他知道他说什么都没用了，继父会相信自己的儿子，妈妈也被顾君诺的外表蒙骗了，她只会认为他心胸狭隘、颠倒是非。

在顾君诺和继父的劝说下，妈妈终于消了气，顾君诺假惺惺地搀扶浑身是伤的游雾上楼。

“小雾，是不是很疼？”他背对着父母抽泣着问，面对游雾的脸上却笑容灿烂。

游雾死死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回答：“不疼。”

顾君诺毫不在意他眼中的恨意，微笑着继续用哭音说：“小雾你就别逞强了，走，上楼哥哥帮你擦药……”

他硬搀着游雾回到他的房间，关上门后用力地把游雾推到地上，然后压在他背上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满意地听到游雾痛呼声后，用森冷的语气说：“是不是很意外，很生气，很想杀了我？呵……我告诉你，这只是一个开始，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像今天这样，让你生不如死！”

游雾的鼻子贴在地上，双臂和腰痛得好像随时会断掉。

他从没有这么恨一个人，那一刻，他真的很想杀了他。

那天之后，在游雾面前，顾君诺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在人前却装得和他哥俩好的样子，高超的演技令游雾作呕。

好不容易他上大学了，自己也从家里搬了出去。他以为他的噩梦结束了，谁知顾君诺还是不放过他，抢他的女朋友，挑拨他和朋友的友情，甚至还试图勾引麦紫。

奇怪的是顾君诺偶然知道他是gay这个秘密后却没有告诉他的父母。游雾猜想，他肯定是利用这一点在酝酿着什么阴谋。不管他到底想做什么，游雾都不怕。经过这么些年和顾君诺的斗争，他早已练就一身铜墙铁壁，坚不可摧。

这天生日，中午去爸爸家吃饭，爸爸和继母所生的四岁女儿在那女人的教养下，性格十分刁蛮，在饭桌上，不管游雾夹了什么菜她都要抢，爸爸稍微斥责一句她就赖在地上撒泼大哭。

游爸十分尴尬。

继母装好人去哄女儿，“今天是哥哥生日，囡囡乖啊。”

游雾却看到她暗地里故意掐女儿的胳膊，让她哭得更大声些。

这些手段比起顾君诺根本不算什么，游雾觉得没劲透了，懒得跟爸爸告状，在那个讨厌的小女孩嚷了一句“滚出我家”后，他一言不发，踢开门直接走人。

这样的事发生过太多次，游雾几乎麻木了。

晚上去妈妈家。

无耻的顾君诺又在他爸爸和游雾妈妈面前对游雾做戏表现兄弟情。游雾早已摸索到他的心理，自己表现得越气愤，他就会越开心。他就是个变态，而他不会陪他玩这么无聊的游戏。

不管顾君诺说什么做什么，游雾都把他当成一滩空气完全无视，一言不发地专心吃饭，刚好把中午没吃饱的那份补回来。

晚餐快结束时，顾君诺突然说，他可以想办法给他弄到在他学校念书的指标。

游妈欣喜若狂，不停地问他是不是真的。

游雾不用猜也知道顾君诺肯定没安好心，他死也不会和这个伪君子念一所大学，就连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他都觉得恶心。

吃饱喝足后，他擦了擦嘴，漠然地对顾君诺说：“你不用假好心，我已经受够了你这个变态，绝对不会去你那个学校让你继续整我。”

继父沉下脸来，顾君诺装作很受伤的样子，“小雾，我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这么误解我……”

妈妈恼怒之下打了游雾一巴掌，“你怎么可以这么跟你哥哥说话？！”

这些年，她没少为顾君诺打游雾，游雾捂着热辣辣的脸，不再觉得痛也不再伤心。

“各位慢慢吃，我先走了。”不去看任何人的脸，他起身利落地离开。

坐车到市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逛了很久，游雾看着大街上成双成对的恋人或友人，突然觉得很寂寞很凄凉，他摸出电话打给去了外地外婆家的麦紫。

麦紫一接通电话就兴奋地说：“小雾童鞋生日快乐，祝你越长越帅！咱俩永远是好姐妹哈～”

游雾笑起来。

他想跟她聊会儿天，跟她说自己一天的遭遇，发发牢骚诉诉苦，可是听到他们一家人和乐融融的说笑声，他突然又不想说话了。

挂了电话，他去了以前常去的那家gay吧，一瓶又一瓶地叫酒，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只觉得头很晕，眼前也很晕，肚子很胀。

去卫生间时，迎面遇见一个男孩，他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感觉挺顺眼的，什么也不想就吻了上去。他想放纵一次。

对方先是僵硬了一会儿，随即开始回应，把游雾推到墙边按住反被动为主动。他似乎没有经验，技术青涩到刚开始竟然让自己的牙齿磕到游雾的，磨合了一会儿感觉才渐渐好起来。

迷醉的热吻中，游雾有种飞起来的感觉。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着男孩到了酒店，被人紧紧抱着亲吻的感觉太好了，他甚至连自己要做1这种事都想不起来了，又哪来的理智去推开压在他身上的人。

两人衣衫凌乱地在床上吻得难解难分时，那人却突然放开了他，抽身离开他的身体。

骤然失去那股慰贴的温暖，游雾莫名地有些怅然失落，想要睁开眼看清那人的长相或者对他说点什么，可是睡意涌来，他睡着了。

第三章

翌日十一点半，游雾被电话的响声吵醒。

脑袋疼得要命，他的神智还没有恢复清明，不耐烦地接起电话吼道：“你他妈谁啊，这么大早来电话，活得不耐烦了？！”

电话那端静了静，“很抱歉打扰到您休息……先生，请问您打算续房吗？”

续房？

游雾睁开眼睛，四周环顾了一遍房间，渐渐想起了昨晚的事，那些画面有些模糊，只记得自己吻了一个此前从未见过甚至连他的脸都没看清楚的年轻男孩，然后稀里糊涂地跟着他来开房，再然后……

游雾惊得从床上蹦了起来，掀开被子检查自己的身体。

还好，除了双唇肿胀，身上没有留下其他什么痕迹，衣服虽然有点凌乱也还穿在身上。屋里没有其他人在的迹象，那男孩，应该已经走了。

游雾松了口气，快速洗了个澡后退房离开。

那天之后，游雾再也没有去过那家gay吧。

gay吧里龙蛇混杂，他又容易招惹人，前两年他算运气好，再加上自己谨慎小心，才没被那些人算计到。一想到自己差点被个陌生人压便后怕地吓出一身冷汗，他不知道那天晚上那个男孩为什么会没有把到嘴的自己吃了，他只是突然意识到和自己同性的男人是种危险的存在，自己要是再像以前一样到处出风头，难保哪天不会真的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