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该死!”众人立即散开,跪下请罪。被踢之人心下不爽,抬头道:“王爷,此人如此不堪一击,你叫我们来打,打便打
了,竟还不能打死,是何道理?”
戎晖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说:“去刑堂自领三十铁鞭。”
说完抱起方靖就走,留下一干将士面面相觑。
“不是有飞天遁地之能吗,为什么不使出来?宁愿被人欺负。为什么?”戎晖将方靖扔回床上,恶狠狠地说。
方靖疼地咬牙切齿,低声骂道:“疯子。”
戎晖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伸手进方靖怀里,掏出那枚惹祸的小玩意儿,眼神有些迷茫:“你若不是他,怎么戴着这个。”
“这原本也不是我的。”方靖分外委屈地辩解道,心里却忽然想起那老道所说物归原主之话。
戎晖摸着那坠子,闷声道:“长得也那么像。那天在临商碰到你,还以为是犯了癔症。”
他竟去过临商,他去临商干什么?方靖忍不住出言试探:“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这样的品貌,我若见了,肯定忘
不了。”
戎晖笑得和煦:“告诉你也无妨,那年你才十四岁。我隐秘行事,不宜张扬,你纵见过我,大抵也就忘了。”
方靖了然,那年之后西廷便大举进犯北辰,戎晖以王爷之尊竟能亲身犯险,入京都如无人之地,真是够胆气,相比之下,那时
孝宗治下的北辰也太过窝囊了。
戎晖起身,从屏风后取出一幅画来,展开给他看。方靖不由呆住了。
水墨粗浅,重神不重形,虽是寥寥几笔,景析言飘渺出尘的气质便已跃然纸上。
方靖忽然觉得自卑。他自小生的粉雕玉琢,受尽万般宠爱,在众人的吹捧中长大,如今也是长身玉立,凤眼含璋,在京都一干
纨绔子弟中如鹤立鸡群,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可见了画上之人,才发现自己譬如宝珠蒙尘,徒有其表,不得其华。
方靖自觉此人与己判若云泥,有些郁闷地说:“王爷,不觉得说我像这位先生有辱您的英明吗?”
“是不像。”戎晖盯着他冷笑,又动作轻柔地抱他进怀里,“析言,我会让你回来。”
方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看着戎晖脸上温柔到狠毒的表情,毛骨悚然。
第六章
从落英阁被压往火刑台直到被绑在粗木架上,方靖脑子里所想的,已从“二哥你快来救我,我在西廷都待五天了你再怎样也该
来了啊”,到“二哥你再不来救我就再也见不到你最亲爱的弟弟了”发展到了“混蛋方昀你再不滚过来我化成灰也不放过你!
”,中间还夹杂着“戎晖这个疯子,恋师的变态!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诸如此类。
方靖看着那些满脸鬼画符的巫师围着自己乱蹦乱跳,嗡嗡着不知什么的咒语,朝自己又是泼灰又是撒水,也不怕到时候烧不起
来,只觉得分外滑稽。他冷着脸看着这场以自己为主角的闹剧,心里腾起一股后知后觉的怨恨,原本对戎晖存有的那点好感,
同情和仰慕,随着火把落下时木头上呛起的黑烟,一齐飘远,又消失殆尽。
燃起的火苗吐着蛇信子,窜动着舔上方靖的双腿,熏得原本白净的长衣焦黑一片,皮肉也被燎得滋滋作响。他隔着浓烟绝望地
看着远处的戎晖,紧紧闭上了眼睛,咬着牙,拼命不发出任何声音。即使是如此残忍而可笑的死法,也要死的有尊严,他心想
。
因为闭上了眼,他错过了戎晖的表情。
戎晖冷酷的脸忽然变得惊讶而激动,随即惊慌失措,口中大喊快去灭火!
话音未落,一大桶冷水便泼了上去,浇了方靖一个透心凉。这泼水之人却不是戎晖的手下。
他哆嗦着睁开双眼,就见人群轰然而至,呼喊推搡着抢那些架起来的烧火棍,都顾不得还窜着火星滚着浓烟,直烫得手上全是
水疱。整个场面一片混乱。不光方靖,连戎晖都愣住了。
等戎晖反应过来,方靖脚下的刑台已被拆了个差不多,他狼狈地摔到地上,差点被人群踩死,幸而一股大力及时地拽起他挤了
出去。
方靖整个人灰头土脸,眼睛被呛得睁不开,根本不清楚是谁把自己拉出来的,只跟着那股力道在人流中左冲右突,硬生生挤出
一条道来。戎晖这边的军队都被困在人堆里维持秩序,竟没有人能过来阻拦。不及细想,方靖已经腾空而起,竟被人拖着飞了
起来,当即昏了过去。
一觉醒来,他已身处长岭关内一间空置的农舍里,身旁是多日不见的二哥,正睡得酣畅,方靖不敢吵他,浑身又痛得不行,动
弹不得,十分难受。
方昀睡了很久才醒,睁开眼看见方靖正瞪着自己,赏了他一个爆栗:“说,都腹诽我什么了?”
“啊?我没啊。”方靖捂住脑门,一脸委屈,“我这些天日盼夜盼,想着我的好二哥什么时候来救我,谄媚你还来不及!”
方昀板着脸拉开他捂在脑门上的手,轻轻揉了揉,揉得他分外受宠若惊。
“是二哥不好,二哥不该带你来。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方昀难得深沉了一回。
方靖却笑道:“这也是我自找的,不能怪你。二哥,你有你的苦衷,你的事我不多问,什么流云什么的,我就当没听过,不过
,再怎么样都要记得保重自己,别老给别人当枪使。”
方昀听着他的话,心里愧疚更甚:“有你这话,二哥真是没白疼你。”
“你是怎么救我出来的?”方靖问道。
“我一个江湖朋友来帮了忙。”方昀笑了笑,“他打听到你的消息,知道戎晖想要烧死你,便四处散播消息,说你是什么神仙
转世,沾了仙气的烧火棍子是治病救人的圣物。”
“什么?这样也行!”方靖非常意外,“这种话居然也有人信!”
“谁叫戎晖竟招来神棍装神弄鬼地施法。不过你那护身符还真是管用。”方昀回想当时的情景,又庆幸又困惑,“你的凤血坠
竟发出了万道霞光,生把火势给压了下来,流言就这么误打误撞地被证实了。我们适时泼了桶水上去,故意掀起了那场混乱。
不然,只凭我们两个,有戎晖的亲卫军坐镇,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把你给救下来。后来零零散散地还有些追兵,但也并不紧逼
。”
“啧,只知道抢棍子,我这正牌神仙却没人理。”方靖故作感慨。
“要你这自身难保的神仙何用,抵不了能救命的棍子,别不服气了,老百姓们可务实得紧。”方昀笑道。
“对了,我那坠子呢。”方靖伸手进怀里想取出吊坠来研究一番,结果竟摸了个空!
方靖大惊,掀了被子到处翻找:“我那坠子呢,你有没有看到?”
“不见了?”方昀也帮着一起找,却是无果。
“完了完了,这下惨了。我怎么能把它给弄丢了啊!”方靖瘫在床上,拽着方昀的袖子不停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我死定
了。”
“估计是混乱中落在西廷了。”方昀无奈地看了眼快被扯坏的袖子,叹道,“看来它跟你缘分到头了。”
方靖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心灰意冷:“要真是这样,怕是找也找不回来了。”
“你那几天在戎晖那里怎么样?他为什么抓你?”方昀问道。
“还能怎么样,变着法折磨我呗。”方靖有些支吾,看他还想再问,又说,“二哥你别问了,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别管我的。
”
被个疯子当成别人,还是个望尘莫及谪仙一样的人,而那疯子似乎对此人还有着过于不正常的依恋,这种事是好开口的吗。
方昀点了点头,只说:“我不逼你。”
后来几日,他们就在这农舍里修养。戎晖那边没什么动静,想必是不愿再追了。而方昀也不提去看大哥的事,只陪着方靖混日
子。方靖知道自己并无大碍,只是养尊处优贯了,一时间突逢变故,劳心劳神,身体有些受不住,便在这里安心养伤。
而这一耽搁,他便遇见了钟离坷。
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方靖忍不住地想。
第七章
长岭关上,方昀仍未合眼。他并不知方靖的际遇,只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此番前来,原是那个人交代他打探西廷军情,却不知为何非要牵扯上他弟弟。送坠子的道士曾嘱咐方靖切忌西行,原本听听就
罢了,爹娘却在意的紧,不敢让他出门。方昀从来不信这些,但这次在那个人的授意下带了方靖来,却让他平白遭了这么多罪
。
竟是自己错了?他越想越担心,真想立刻追过去看看方靖还好不好,可是,他不能。今早接到门里飞鸽传书,语焉不详,只令
他原地待命,不得有误。
方昀支肘斜躺在农舍的屋顶上,扬着头灌酒。他长相随娘,五官十分清俊,此刻醉染双颊,更是别有一番风韵。头枕着瓦片,
他伸手进怀里取出块流光溢彩的紫色龙纹琉璃佩,轻轻盖上眼睛,朦胧里瞅着夜空,思绪越飘越远。
远处传来一阵树叶扑簌声,方昀立刻将琉璃收好,望向声音的方向:“秦风,是你?”
秦风从树上飞下,稳稳地落在方昀身前,笑道:“是我。”
“是奉师父之命,还是他?”方昀问道。
“我要说是我自己呢?”秦风搭上方昀的肩膀,“怎么,失望了?”
方昀生气地推开他的手臂,跳下房顶向屋里走去。
“别这么小气嘛,开个玩笑而已。”秦风赶忙追上他,“是师父。哎,你这又是何苦,你明知道他绝不可能有私情……”
“说够没有。”方昀抽出藏在腰带中的软剑,看也不看就朝秦风挥去,秦风却似早已预知,一个侧身便轻松避过,口中抱怨:
“又来了,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
方昀正愁没人发泄,就着秦风闪避的姿势又是一剑横劈,这一下灌注了五成功力,比之刚刚凶猛多了。
秦风见方昀认真开打,错身腾空而起,离开他十步之遥,顺势抽出疾风鞭,啪地一声如灵蛇般缠上方昀挥来的流云剑。方昀兵
器被缠却并不惊慌,手臂压低往后回撤,软剑滑似流水,脱鞭而出,挺身一跃,剑锋朝着秦风胸前扫去。秦风收鞭回防,施展
仙踪六步瞬移至方昀左后方,抽其下盘,却碰上半道变向的剑锋,擦出了一串火星。
他们旗鼓相当,半个时辰过去仍未分出胜负。却听秦风一声大喊:“住手!都已经一百三十九招了你还没打够啊!我还有正事
没说呢!”
原来二人经常一言不和便大打出手,对方的心思套路早已烂熟于心,每回切磋俱是难分难解,便约定控制在一百招之内。而今
天,方昀心情抑郁喝多了酒,便把那约定给忘了,越斗越酣。而秦风却受不了了,他刚办完事便急急赶来,正累得要死,这会
儿打得胳膊都软了,再继续下去非吐血不可。
方昀收了剑,深深喘了口气:“进屋吧。”
秦风如蒙大赦,欢天喜地地跟着他进了屋子:“阿昀,你这儿可以洗澡吗?刚刚为了陪你练剑,我可是出了一身的臭汗。”
“想洗自己烧水去,我可不伺候你。”方昀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身上黏腻难忍,随手脱了外衣扔在凳子上,又解开中衣要拿
汗巾擦拭,不想刚一转身便被人拦腰抱住。秦风把脑袋抵在他肩头,嬉皮笑脸地道:“阿昀,既然你这么热情,那我就恭敬不
如从命了。”说着就要伸手进去乱摸。
方昀瞟他一眼:“想再打一场?我奉陪。”
秦风忙撒开手:“不闹了不闹了!师父要我过来拿你收集的情报。”
“原本也没探到什么机密,他不是不急着要吗?”方昀十分疑惑,他原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直接在信里说了我自己就可
以送过去啊,怎么偏要你再多跑一趟?”
“想是师父他老人家体恤我一片痴情,刻意给我制造机会来着。”秦风故意道,偷偷打量着方昀的表情。
方昀却恍若未闻,皱起了眉。
第二天,方靖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懒地爬起来。出了客栈,他望着朗朗的日头,心想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玩上一场岂不可惜
。都说江南风景秀美,是个风雅的好去处,他掂量掂量盘缠,省着点用应该还够十天半个月的,当即打定了注意,心情也跟着
雀跃起来。
他其实也有些粗浅的武功底子,脚力不错,很快就到了定江。除去临商,北辰最繁华的城市也就是这儿了。
方靖找了家门面干净的客栈住下,拣了二楼靠窗的桌子,边吃饭边看风景。
这里位置不错,不远处有一小片波光粼粼的碧湖,可惜飘着的都是残荷败叶,并不好看。他有些失望,只好埋头吃饭,却听楼
下闹哄哄的,来了一帮公子哥儿,嚷嚷着什么花魁,什么荷灯的。方靖觉得新鲜,喊小二上来问是怎么回事。
“客官,听您口音,可是京都人吧。”小二笑嘻嘻地道,“您以前怕是没来过咱定江,我跟您说,您这回可是赶巧了。”
方靖道:“你倒是好眼力,我确是头一回来,竟碰上什么好玩的了?”
“可不是嘛,今儿晚上各院的花魁要在辞旧湖泛舟斗艳,放花灯寻有缘人。”小二说完,又讨好道,“我瞧公子气宇轩昂仪表
不凡,去了那儿说不得就能抱得美人归。”
方靖笑着摇了摇头,道:“怪不得你们这里生意这么好,个个都能说会道。”
“公子觉得小人说得对说得好,就打赏个呗。”小二打蛇随棍上,“我认识个船老大,到时给公子说道说道,可算得便宜点。
公子初来乍到,可不敢叫人坑了。”
方靖心说,我这可不就是被你坑了。不过他寻思今晚的船市定会紧俏,怕也不好租,就随他了。钱嘛,身外之物,多两个少两
个有什么要紧,反正是来玩的,去见识见识也好。
第八章
辞旧湖乃定江最负盛名的游览胜地。居中有湖心亭,面东有双凤山,在西有紫云洞,正北有西陵桥,朝南有灵芝寺。官方说辞
,春时看早莺啼暖,新燕啄泥,夏时观接天莲叶,映日清荷,秋时赏霜红落叶,长风归雁,冬时望梨开满树,雪融寒江,竟是
无时不美。
然而事实上,过晚秋风萧瑟,湖边垂柳秀发稀疏,湖上芙蓉娇颜颓靡,实在不甚可观。不过托了美人之福,仍是游人纷至往来
如织。
华灯初上,湖内游舫如鹜,兰舟轻摇,拨动一池秋水,粼粼荡荡。方靖在小二的指引下,同另外几个文人模样的年轻人一道合
租了一条小船,摇着橹往湖心划去。
不一会儿,湖面上忽然爆发一阵骚动,同船一人也跟着诈唬道:“来了来了!快看!那边那只便是!”
方靖掂着脚尖望去,道:“怎么只有一船?”
迎面而来的画舫分外精致,船上红烛高烧,香雾缭绕,纱帐微扬,透出几个女子曼妙的身姿。
同船的几人也扬着脖子往外看,生怕错过一点细节。
“放花灯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方靖低头看去,十几盏荷花状的彩灯晶莹剔透地浮在水上,分外漂亮,待到近了,却见灯上竟提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