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白乃定江名酒,取百花初露酿成,入口清爽香冽,温润绵软,后劲却很足。他这么猛灌,开始不觉得什么,然半坛下去,
头脑便颇有些晕了。
这时,又有两人也进了酒楼,正落座在离他不远的一桌,装束很普通,乍眼望去并不怎么引人注目。
“爷,要抓他回去吗?”其中一个男子低声问道,他相貌粗犷,声音也浑厚。
被称作爷的人闻言一笑,看着方靖的方向不说话。
方靖对此毫无所觉,整坛酒下肚,连脚都软了,烂醉之际方觉得胸中窒闷稍解。
酒果然是好东西,他扯着嘴角笑,笑得落泪,仿佛灌进去的酒从眼睛里找到了出口,大肆流淌,顺着脸颊重新溜进嘴里,醉得
他更厉害了。
恍惚间,似乎有人来到他面前,夺过他手中新开的酒,一口气灌了小半坛。
他愣了愣,眯了眼看,却怎么也瞧不清楚,挣扎着想起来,却站都站不稳,一头栽进来人怀里,听见一个声音冰冷却温柔地在
他耳边唤道:“析言……”
方靖顿时吓得酒醒了大半,浑身陡然僵住。
第十四章
方靖这时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真是倒霉催的,走了个最想时时粘着的人不说,竟还来了一个最想躲得远远的人。原来,此人
正是西廷的左贤王戎晖。
方靖推开他,重新坐倒,醉眼朦胧地低声道:“王爷,这里可是我们北辰,您如此大摇大摆地混进来,果然有胆色,在下真是
佩服、佩服啊!”
“只要你不喊,没人认得出我来。”戎晖毫不在意地轻笑,挥手又要了坛酒,“这秋露白果然好味道,西廷就没有此等极品。
”
“你怎知我不会喊?”方靖挑衅地说。
“你是聪明人,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戎晖丝毫不以为意,亲自为两人斟满酒杯,举杯祝道,“你我多年未见,自当畅
饮一番。”
方靖心知他有备而来,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王爷雅兴,王爷此番前来,定是有要事在身,方靖不便打扰,先告辞了。”方靖勉强撑起身体,急欲脱身而去,光天化日众
目睽睽之下,谅他也不敢太过嚣张。
戎晖却公然握住他的手腕,把他重新按在座上,在他耳边说:“坠子不想要了?”
原来竟在他的手上!方靖心里烦闷,又酒精上头,不管不顾地大喊起来:“你到底想怎样?我真的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你们之
间有什么恩怨情仇的自己慢慢去算,别扯上我一个局外之人!”
周围的人都诧异地看了过来,指指点点。
戎晖却不管不顾,说道:“是与不是,我自己清楚。”
方靖此时若能空出手来定要捶胸顿足,自己为何如此悲惨竟遇上这样一个蛮不讲理的人,惹不起躲不起,他娘的老天爷待我何
其不公啊!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戎晖安抚地对他笑道,“既然你不爱待在这儿,此处也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说完就要
拽着他出去。方靖根本拉扯不过他,后面又跟着个西廷大汉,只得被迫与他一道来到一处僻静小院。
方靖心里害怕,面上却强着,坐在席上一言不发。
身旁的戎晖却笑得很开心:“那些天,我做的过分了,不知现在道歉还算不算晚?”
“哪的话,王爷给草民道歉,就不怕折草民的寿?”方靖微微冷笑,你道歉起码也有个道歉的诚意吧。
“析言……哦,不对,是我失言了。”戎晖接过方靖恶狠狠的眼刀,从容地改口道,“方靖,怎么想起来一个人喝闷酒?”
“与你无关吧。”方靖有些不耐烦,“不是要还我坠子嘛,拿来啊。”
“钟离坷,是钟离坷对吧?”戎晖有些不怀好意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方靖大惊,脱口而出,“你都知道什么?”
戎晖收了笑意,表情严肃地说:“离他远点。”
“为什么?”方靖说,“你凭什么命令我。”
“因为我不开心。”戎晖仰首灌了口带回来的酒。
方靖还未反应过来,衣襟就被狠狠揪住了。
“顶着析言的脸,跟来路不明的人纠缠不清。”戎晖拽着他领子凑到耳边低声说,“再跟那小子搅一起试试,我不保证自己会
不会做出点什么让你后悔的事。”
“少威胁我,别以为你神能通天!”方靖想扯开他的手却不能撼动分毫,“钟离坷什么样的人,他会任你摆布!”
戎晖冷笑道:“他再强也是血肉之躯,我手握三军,不信拿不下他。”
“这里是北辰不是你西廷!”方靖心内惧怕,越是没有底气面上却越是逞强,“再说军权岂是儿戏,你这王爷当得不耐烦了,
竟要祸国殃民!”
“西廷如何干卿底事?”戎晖哈哈大笑,“你这可是在关心于我?”
“你这……”方靖想骂,又怕真的激怒他,自己没有好果子吃,只得暂时忍气吞声。
“你不信也罢。”戎晖松手帮他理好衣襟,又伸手去捏他的脸,被方靖闪开,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钟离坷此人来历不明,
连我都摸不清他的根底,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跟他在一起,对你真的没什么好处。”
“你胡说八道……”方靖下意识地反驳,却忽然想起昨夜紫云洞的那场变故,心下黯然。
戎晖看到他表情落寞,眼神悠远,忽然便与记忆中的那个人相重叠。
他看着这样的方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情不自禁地呢喃:“你不记得以前的事没关系,不再宛若谪仙,不再有通天彻
地之能,不再会武功道法,不再懂天地术数,没关系,我不嫌弃你,我会对你好,比你当年对我还要好。”
方靖默默地听着他的话,几乎要被感动了,他叹了口气:“既然认定我是他,为何不叫我一声师父?”
戎晖愣住了,师父两字,重逾千斤,对着方靖,这个与景析言相去十万八千里之人,他还真的叫不出口。他下意识地直呼其名
,已经是在心底否定了他的身份。这一点,方靖明白的很,他却糊涂了。
“方靖,只要你跟我回去,西廷的事我再不过问。”戎晖很快恢复过来,语气也变得冷静,然而他说出来的话却十分疯狂,“
不然,我迟早带兵踏平北辰。”
“别说笑了。”方靖震惊地看着他,努力想从他脸上找出玩笑的痕迹,“你师父在天有灵,也绝不愿看到天下因你而生灵涂炭
。”
“你以为他会在乎?”戎晖冷哼一声,“他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
“什么!”方靖张大了嘴巴。
“紧张什么,谁知道那些人都是什么货色。”戎晖灌着酒,满不在乎地说,“只要是他杀的,便是该杀之人。”
戎晖转头专注地看着方靖:“你不愿跟我走,我也不愿勉强你,我这次过来原本就只是为了能见你一面。”
“你疯了,你还真是不要命了……”方靖难以置信,他原以为戎晖只是来办正事偶然才碰到自己。
“不过,你在北辰并不安全。”戎晖继续道,“还记得那个活死人吗?”
方靖听他突然提到那件事,有些诧异,他曾怀疑过戎晖,但从他对自己的态度来看,根本不可能是他所为,那他又是从何得知
。
“我怀疑是夙玄门搞的鬼。”
方靖闻言大怒:“你可不要乱说!若是夙玄门,不,不可能的,我二哥怎么会害我!”
戎晖道:“这件事,你二哥可能并不知情,他只负责带你到长岭关,其余事宜不由他管。”
“可有什么证据。”方靖还是不信。
“你也该猜到了,我在北辰布有周密的情报网,这点小事,还瞒不过我的眼睛。”戎晖言谈间自然流露大局在握的王者之气。
“我不是江湖中人,他们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方靖有些动摇了。
“我原本也百思不得其解。”戎晖沉吟道,“说起来,若不是他们,我也不能得以与你相聚。不过,他们显然也没有料到我会
请你去西廷。”
“你那是请吗。”方靖小声道。
“那活死人是有人为了修习长生不死之术制作的试验品。它的主人,必是一位世外高人。”戎晖道。
“这个我知道。”方靖点头说,“小坷跟我说过。”
戎晖听他又提别人,心里不高兴,忍不住道:“他说的你就信,你自己知道什么。”
方靖被他这么挤兑,反觉得有些好笑,说:“你堂堂一个王爷,何苦跟我们升斗小民计较。”
戎晖自讨没趣,回过头来继续分析:“夙玄门行事隐秘,背后大有来头,我猜,可能与北辰皇室有关。而那位世外高人,想必
也是在为你们皇帝做事。至于他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对付你……”
“说起来,你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也没什么有用的。”戎晖停顿了一下,“别不高兴,我也是实话实说。”
方靖心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高兴了,望着对面人自以为扳回一局的促狭表情,他忽然觉得这王爷某些时候,还挺好笑的,说
好听点叫童心未泯,说难听点就是真幼稚。
“我原以为这世上识得你的人只有我,却是错了。”戎晖不由握住他的手,“你昔日的同门,可还有几个尚在人间。”
方靖甩开他的手,斟了杯酒:“即便有人跟你一样以为我是他,又能怎样,难道一个已死之人还能令人忌惮不成。”
“除非他留了样东西在人间。”
“什么?”
“蟠龙神器。”
第十五章
方靖那年十岁,街头巷尾都流传着龙神降世的传说,世人皆道天赐祥瑞,乃北辰之大幸,却不料随之而来的竟是一场大旱。
原来,天龙司云雨,当保风调雨顺,而那龙神却是条地龙,更是条囚龙。那孽畜被人施法囚禁,精力衰微,一朝出兕,当然即
刻就要汲取天地甘露来补充精元。
而当年降伏蟠龙之人,正是景析言。
那蟠龙在天地间折腾完毕,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了。
戎晖也是由此,借北辰元气大伤无暇西顾之际,帮助齐楚一统西南,与北辰分庭抗礼。
“你说的蟠龙神器,就是囚龙之笼?”方靖问道,“什么样子?”
“不知道,世上几乎没人见过。”戎晖道,“师父曾经提过,只说那神器可随蟠龙自身心意变化,算是给它的补偿。”
“那蟠龙令又是什么?”方靖道。
“蟠龙乃上古神兽,其力足可改朝换代,北辰视我西廷如跗骨之蛆,却无可奈何,是以阴发蟠龙令,遍寻其下落,企图借蟠龙
之力,一统天下。”戎晖道,“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既是如此,杀我何用?”方靖听他推断,也不知该不该信,又想到钟离坷大概也在找那神器,心绪有些难平。
戎晖摇了摇头:“他们想是要借此逼出蟠龙。神兽一旦认主,忠心至诚,见你有难,不会坐视不理。”
方靖苦笑道:“怎却不见它来救我?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是景析言,为什么?”
“我说过,凤血坠是师父随身之物,煞气凶猛,只有他可佩带,寻常人戴了只会速死。”戎晖解释着,忽然有些赧颜,“我那
时也是气急攻心,才那样对待你,后来又放火烧你,幸而凤血坠压下了火势。你身上若无师父元神,决不会现此异象。”
“以前的事,就别提了。”方靖看他满脸愧疚不似作伪,叹了口气,递给他酒杯。
戎晖接过饮下,说:“你昨夜的遭遇,我已听说了,可惜我晚来一步,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我也无甚大碍。”方靖原想说有钟离坷在,足可护得自己周全,却觉得自己在自作多情,按下不表。
“既如此,当知蟠龙之说,不无道理。”
方靖猛然警醒,那女妖曾说忌惮他的罡气,难道便是因为蟠龙?而紫云洞内那个罪奴,是否也是为了这个才误认自己为主?
“方靖,你继续留在北辰,怕是会被人利用。”戎晖道,“跟我回家吧,我才不要什么神器,你一辈子平平安安在我身边,我
就满足了。”
他恳切地看着方靖,眼里满是真诚的关心。
方靖被他这么专注的看着,心里有些动摇,却仍然摇头道:“我走了,我爹娘怎么办?我不能跟你走。临商才是我的家。”
戎晖待要再劝,却听门外兵戈抨击之声乍起。他让方靖老实待着,自己出门查看。
数十个武功高强的黑衣人正与戎晖带来的手下缠斗,渐渐占了上风,戎晖眼底泛起肃杀之气,提剑加入战局。
戎晖久经沙场,所用皆是军队战场杀伐之术,注重配合和阵法,鲜有个人特色,而他今日长剑一出,却与以往疆场之上挥戈斩
首不同,步法轻灵,身形万变,顷刻之间,翻云覆雨,形势立变,黑衣人节节败退,竟无一人是其对手。
方靖掀了门缝偷偷看去,隐隐觉得戎晖武功路数与那些黑衣人似是同源,又远在他们之上。他都看出来了,戎晖更不可能蒙在
骨里,更是印证了自己原先的猜测。这批夙玄门的死士,必是景析言同门之人调教出来的。
黑衣人渐渐落败,见情势不妙,竟纷纷咬舌而死,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戎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死尸,冷冷地道:“不自量力。”
话虽这么说,这里也是不能再待了。
戎晖正要带方靖走,却被人拦了下来。竟是方昀。
方昀那日打发了秦风,便马不停蹄追赶方靖,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回家,竟是去了定江。方昀心里怪他不听话,却也无可奈何,
人是他拐出来的,万一真有什么好歹,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方昀刚到定江,便接到线报,说戎晖也在,要他务必把握时机。
他心情沉重,即挂念方靖,又不得不听令行事,没想到赶过来却发现方靖也在,而门里先前遣出的死士均已躺倒在地,不复呼
吸。
“阿靖,跟我回去。”方昀叹了口气,越过戎晖对方靖道。
“我若不准呢。”戎晖伸手拦住他。
方昀冷笑:“你如今自身难保,有什么资格不准?”
“自身难保?”戎晖笑得轻松,“就凭你?还有你手下那些废物?”
“凭定江五千官兵,或者你嫌不够,临商相去不远,京都禁卫军一夜之间足可全数抵达。”
戎晖哈哈大笑:“想不到你也会阳奉阴违,我交给你方靖,你纵我回西廷,是也不是?”
方昀却平静地说:“王爷这样的人,就是死,也应该死在战场上。”
戎晖不以为然,哂道:“吾心所归,世人哪得知。”
他转身对方靖说:“我等着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