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仓朔习惯在大家伙坐在一起的时候发表一些感慨,像是时间过得快儿子长得快,亦或是江湖上这里崛起了那里没落了。面前摆着八宝饭,说得等它凉透了才开始吃。
正侃侃而谈,荣兴桀忽然就听到爹吼了一声:“什么人!”随即又听到围墙外头“哐啷”一声响。一伙人自是放下碗筷纷纷前去。
却怎知,院墙外头停着一辆马车,那马儿还不明时机地踢着蹄子。而一边摔在地上的,可不正是樊墨轩嘛!显然他是学了荣兴桀的法子,踩着马车顶偷看呢!
荣兴桀往后退了一步,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收到荣仓朔一个“交给你办”的眼神,才缓缓几步走上前,伸出只手:“你咋不进来呢?今儿厨娘煮的那面条,跟你生日那次的一样好吃。”缺了门牙,说话漏风,听得荣仓朔嗤笑了一声,留下俩小家伙说悄悄话。
樊墨轩抬着脑袋,看了荣兴桀半天,不见他一丝愠色,才轻轻问:“小荣,你不生我气了?”
荣兴桀有点尴尬地撇过脸,用力把他拉起来:“快把身上的雪拍掉,别着凉了。”说完,就自个儿先扭头走了。
樊墨轩果真立刻身上拍拍,就要跟着荣兴桀走。脚刚抬起来,忽又顿住。犹豫了一下,放下,回去牵了马,慢悠悠地绕到了前门。
荣兴桀自己在前面走着,怎能不留个心思在樊墨轩身上。听到他“啪啪啪”拍雪的声音,心中还有几分得意。可后面就听不到脚步声了,心立刻又沉了下来。他一进门,就躲到了一边暗处,穿过门缝看还没进来的樊墨轩。等到看他身影出现了,才撇撇嘴,自己先往里头走。
樊墨轩晓得石门马棚的位置,先去栓了马。往后院走的时候,嘴角难掩地带上了些笑意。
荣兴桀回到了自己先前坐的位置。那伙计挺有眼色,已经快速地扒拉了几口,推说还要回家去聚聚,让出了位置。荣兴桀就这么坐着,瞄一眼那空出的石凳,拿筷子戳戳碗里的面条,再瞄一眼,再戳戳。
“小兔崽子,你墨轩弟弟呢?没把他接进来?”荣仓朔还是忍不住发问了。
荣兴桀挺提不起精神的,看了爹一眼,没回答。
这没精神一直等到了樊墨轩迈着小步子进来,才有所好转。樊墨轩见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却又偏着头,装的满不在乎一般,便掩了嘴角的笑意,走上前坐下。
张伯和荣仓朔都一句话不说,笑眯眯地看着他俩。荣兴桀闷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你今夜住这儿不?”
埋着头等了半天没听着回应,略带地羞恼地抬起头。这才看见樊墨轩也瞅着自己,眼里亮晶晶的。
第二十六章
樊墨轩来得突然,因而也来不及给他收拾出一件客房。荣兴桀听张伯这么说,心就不听使唤地瞎跳起来,手也不晓得往哪儿放了。樊墨轩倒挺镇定:“那我就跟小……兴桀哥一起睡吧。”
俩小孩带着点别扭带着点期待,先后进了屋。邹桐看着他们的身影隐去在门后,对荣仓朔说:“师父,樊家公子他,过年也不回家,没关系吗?”
荣仓朔不甚在意地一挥手:“他应该是从家里来的。他家人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
一进屋,荣兴桀就脱了棉衣棉裤往被窝里一钻,开始装睡。樊墨轩还是不紧不慢地打理了一番,才站定在床边。
荣兴桀屏着一口气,往里头挪了点儿,继续打呼噜。樊墨轩轻笑一声,安静地在他边上躺好。
荣兴桀却一下子撑起上半身,作势掐住樊墨轩的脖子:“你笑啥笑!不许笑!”
黑暗中,樊墨轩轻巧地一挑眼。荣兴桀却看得真切,收回了手躺好:“你可别得意,我还气着呢!”
樊墨轩立刻敛了笑意,伸出一只手在荣兴桀胸口来回摸着,嘴里还念叨:“不气不气。”
荣兴桀给他摸得心痒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侧过身,揽住樊墨轩的脖子:“你咋不早跟我讲呢……讲你的难处……我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么不是。”略一顿,没听樊墨轩接什么,又道,“咱以后,不听你叔的话了呗。你也拜我爹为师,让他教你些基础的招式,这不就解决了!”
樊墨轩之前还听得一头雾水,到这会儿,才算明白:他还是不信自己呢!还自个儿琢磨了一大串东西出来。
长叹一声,他拍了拍荣兴桀:“好了,别想那么多,先睡吧!明儿可是正月初一,你不想赖床赖的没压岁钱了吧?”
荣兴桀撇撇嘴,在被子里的手摸索着抓住了樊墨轩的,在自己手掌里来回捏巴。不知为何,他就是喜欢捏樊墨轩的手。软软的,捏着可舒服了。上一世自己就在他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偷捏过好多回,常常是边捏着手边摆弄两人的锁。而樊墨轩愣是没被他折腾醒过。
然而这会儿,樊墨轩却是醒着的。他给捏的怪黏巴的,就想抽回来:“这是当玩泥巴呢?”
荣兴桀“嘿嘿”一笑,没回答,又捏了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樊墨轩侧过头,看着他睡着了傻乎乎的样子,恨恨地说了句:“笨!”过了会儿,又说:“傻!”
这夜,在新的一年来临之前,睡得稀里糊涂的荣兴桀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樊墨轩单个字儿单个字儿地骂了好多次。却在子时,正月初一的第一个时辰里,隐隐约约听到耳边有个声音对自己说:“咱俩好吧!”
他睡得糊涂,可醒来了却不糊涂。看看屋里就自己个人了,他狠狠把脑袋塞进被子:“闷死我吧!闷不死我也完了!”
他可不会傻到去以为那个“好”是说他们俩多要好,关系多贴。自小他没少听荣仓朔给他灌输当年追他娘的英雄事迹。这其中听到最多的就是表白那一出,“咱俩好吧”这句话重复出现不下百次。
荣仓朔跟小兔崽子讲这事儿时,还不忘传授经验:“以后要是看上哪家姑娘,别的都不用说。这四个字,足矣!”
荣兴桀是经验得到了,也乐于实践。上辈子气,呆在樊墨轩身边,就见缝插针般,得空就说。可这会儿,却是听到自樊墨轩嘴里说出来的。
樊墨轩站在屋外,下着小雪的天把他鼻尖冻得有点红。听到了屋内的动静,本以为荣兴桀就要出来了,可过了好一会儿还不见人影。这才推开了门,却见床上的荣兴桀正撅着屁股拼命把头往里藏。
“你在干啥呢?”樊墨轩轻笑两声,走上前。
荣兴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樊墨轩这就看到了他满面通红,又走近了一点。荣兴桀埋着脑袋扭着屁股赶他:“你先出去,出去!我……只是激动一下,没啥事!”
待收拾好自己,两人均得了个小钱囊,里头各一颗金锞子。荣仓朔说,这是张伯给他俩准备的。
荣兴桀拿到了钱囊,心里乐开了花,就要拉着樊墨轩上街去买爆竹。荣仓朔给了他脑袋瓜一下子:“那些铜板去。金锞子得留着,不许乱用。”
吐吐舌头,荣兴桀就跟樊墨轩裹着厚重的棉袄,踩着松软的雪跑到了街上。
各家各户,均是新年的新气象。卖糖糕的苏婶的店铺前还挂上了大红灯笼,风一吹,就来回晃上好久。
荣兴桀兴冲冲地跑上前,用几枚铜板换来一包热乎着的桂花酥。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捏起一块送到樊墨轩嘴边。
樊墨轩抬起眼,看着荣兴桀,张嘴接了过去。荣兴桀的手指上还留下些碎末,他想也没想就塞自己嘴里舔了个干净。樊墨轩嘴里嚼着,歪着脑袋看他。忽然拉了他到边上的小巷子里:“你嘴巴上沾了。”
荣兴桀就伸出舌头舔了一圈:“还有吗?”见樊墨轩点头,自己腾出一只手在嘴巴上一通抹。
樊墨轩却抓住了他的手,缓缓凑了上去,似耳语般说道:“还有呢!”
荣兴桀的唇上就感觉一湿,紧接着就啥事儿也不晓得了,只知道手里端着的那包桂花酥不能撒了。还有,墨轩的舌头甜甜的,跟桂花酥一个味儿。
等他回过了神,两人还是极近地面对面站着。荣兴桀心想:豁出去了。便闭上眼睛,又想往前凑过去。睫毛打着颤儿,上头结了些小冰花,跟蝴蝶翅膀似的。
樊墨轩蒙住他眼,立刻就感觉到掌心里冰冰凉凉的,还像有点水。贴到他耳朵上,叹气般说:“我要走了。兴许,五年六年的见不着了。你可得记着我!”
荣兴桀还没反应过来,盖在眼睛上的热气就消失了。他一人站在小巷子里,半天没敢睁眼。
雪在脚边积起来,他的脚就想是嵌在雪里一般。脑子里,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墨轩走了。
樊墨轩是去哪儿了,荣兴桀觉得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只不过,不想为自己解答。
新年的第一天,荣兴桀是一个人抱着半包凉透了的桂花糕回去的。荣仓朔看了他一眼,奇道:“你墨轩弟弟呢?不会给你弄丢了吧!爆竹呢?”
荣兴桀没回答他,只是自己不声不响地回了屋。张伯拉拉伸长着脖子望去的荣仓朔:“兴许他们在外头放完了,樊家小公子就回去了。别再提让他难过的事儿。”
这一年,在年历上叫壬辰年。荣兴桀没过个好年,而是一人在床上仰面躺着。木质床顶雕的是什么花,他也认不得。只是看着,忽然能感觉到时间过得有多快。
恍恍惚惚已经重生了一年。这一年,他啥长进也没。真要说,大概也就是功夫进步了一小点儿。还有,欺负了樊墨轩几顿。
从未觉得自己是多么多愁善感的人,即便是上辈子,晓得了樊墨轩的骗局,还是咬着牙关没流一滴泪,尽管心里是难过得要死。可这时,单纯一个光阴荏苒的感叹,也能让他湿了眼眶吗?
壬辰年,天干之壬属阳之水,地支之辰属阳之土,是土克水之年。是年,秦岭之阴,一个新兴起的门派名声大动。其名曰“焚炽宫”,共宫主一人,护法五人,弟子数百人。然而,秦淮左近的百姓们,却是无人知晓这焚炽宫是何时出现的。
这日,荣兴桀随了邹桐送镖南下。荣仓朔见他武功越练越有模样,也放下了大半颗心。于是这次,送镖的事也就交给了他俩,一是让荣兴桀历练历练,二是自己在家里乐得清闲。
马车在前面行着,后面跟了一干镖师,护送着几辆镖车,停在了秦淮河畔一家酒楼下。
这是家生意不错的酒楼,店内熙熙攘攘,他们一伙人得分开了两桌坐。
荣兴桀早就听说在这酒楼的二楼,坐着边吃些下酒小菜,边俯看秦淮河上风景,别是一番享受。可偏巧他们来的正是饭点儿,二楼的好位置早就被占去。
无奈只得在一楼跟一群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挤着。人一多,嘴巴就多。嘴巴多了,自有些话语,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入了耳。
“兄弟,你真准备去那焚炽宫啊?听说进去了,要再退出来就得横着了!”说这话的是一彪形大汉,每一举筷,上臂都能挤出块疙瘩肉。
边上那人答道:“焚炽宫五护法,炎妙、炎灵、炎献、炎争。说那炎妙长得天仙般的美,算得上武林第一美女。可上回老子愣是没见着,心痒痒。这次他们招弟子,我就去瞅上一眼!”
那彪形大汉不屑地哼了一声,这话题也就到此结束。
说者无意,听者无心。荣兴桀在桌子下的手紧攥了两下。再放开,掌心有四个指甲掐出的痕迹。
五年,或是六年之后,这焚炽宫,会变得更强大吧。
第二十七章
荣兴桀怎么也忘不了上一世自己受的骗。那时,他还不知道那位神秘的焚炽宫宫主就是樊墨轩。他想,一个还需要镖局护送的人,怎么可能是那武功高强的宫主呢!
然而,他却没想到,从这趟镖开始,就是一个圈套,是一个岔路口。樊墨轩把自己引向错误的那条路。
八年后,石门覆灭。龙辉顺应成了中原武林最大的镖局。而跟龙辉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樊家庄,在江湖的地位也得到了提高。连两年之后,他夺得整个武林至尊的位置,也变得那么顺理成章。
当时还存了些侥幸,觉得这些不会是墨轩做的。因为墨轩,笑起来很好看。
但这些细细编织的私心,在听到他清冷的声音平静地讲述着这一切的时候,像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樊墨轩对自己说:“小荣,这十年来,谢谢你的帮助。我能有今天的地位,多半还靠你。石门的覆灭,原是我不想看到的。但我会补偿你。”
“那为何石门刚出事的时候,你不对我说实话?”当初自己这么问他。
樊墨轩微微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走到自己面前。伸出手欲拂上自己的脸,却被一下拍开。他说:“小荣,我对不起你。”
漫天的飞雪让荣兴桀想到了家里晒被子的时候,爹会在被子上来回拍着。被子上方就浮起了一层白白的碎屑,就想现在飘洒在自己身边的雪花一样,轻的没有重量。
而爹,此时已经隐退江湖两年有余。解散镖局之前,爹这么跟自己说:“小兔崽子啊,识人要存一颗明心啊!”自己惶惶然只当是爹一时感慨。
罪魁祸首就在自己跟前,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轻巧地欲讲这事勾了去。
“樊怡汝……当初,也是我让她委托你们送镖的。”樊墨轩又说。自己这才明白,骗局的开端远比猜想的要早,早得多。“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也许是双唇颤抖得太厉害,所以说出的话也瑟瑟发抖。
“但是,小荣,感情的事我做不来假!”留下这句话,樊墨轩转身,一步一步,平稳地迈着脚步,离去。
焚炽宫,像是要将火烧到骨子里的门派,却有一个冰冷的宫主。
恨恨地咬着下唇,自己第一次,不再小心地捧着那枚金锁。而是,不知疼痛地从脖子上扯下。然后,摔进雪地。
金锁陷入雪里,又向前滑了一小段距离,留下一道并不平整的痕迹。
恨樊墨轩吗?恨!但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悔恨。
无数人在失望到绝望的时候都会想:若是能重来一次。荣兴桀感受着身上越压越厚的雪时,也这么想:若是能重来一次,一定,不再受骗!
这辈子,樊墨轩说要五六年后再见,却是没骗他。两人再次相见,是五年之后的初夏。
天刚下过雨,路上湿漉漉的,幽绿的气味仿佛也因沾上了些水珠而变得湿濡。送镖回返的路上,留下一串马蹄的印迹。
十四岁的荣兴桀已经能驾驭一匹骏马。手掌拂上马背的鬃毛,带点湿意的鬃毛立刻贴服地黏在一起,让他想到先前那老妪梳得平整的云鬓。
也不知是哪儿传来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在这微感燥热的午后,听来顿觉舒爽。
看到骑在前面的邹桐放慢的速度,荣兴桀揪揪马耳朵,俯下对它说:“那,看到前面你那兄弟的屁股了吗?去踹一脚,我晚饭给你吃得饱饱的!”
那马儿跟了荣兴桀三年,说不准还真有些感情。要知道,上辈子荣兴桀第一次学骑马时,怎么选马都还不知道,却是一眼就看中了它。全身红棕的皮毛,却两只耳后有些白色的斑点。没想到,这一世还是找着它了。
荣兴桀管这马叫“马崽子”,也不知是因为跟他爹是一个性子,还是其他啥原因。这不,马崽子就已经到了邹桐的马之后。眼看就真要踹上去了,荣兴桀“啊”地叫了一声,先摔到地上了。
银铃声戛然而止。
马崽子看自己的主人摔了下去,扭回脖子用脑袋在荣兴桀腰间拱了拱。荣兴桀手脚灵活地爬起来,抓抓脑袋:“嘿嘿,我有点儿紧张。”
邹桐面前的,正是骑在白马上的樊墨轩。